十六歲那年的中秋,空氣里浮動著甜膩的桂子香氣,濃得化不開。
院子角落那株老桂樹開得不管不顧,細碎的金黃花朵沉甸甸壓彎了枝條。
我穿著一條簇新的石榴紅連衣裙,布料是輕軟的棉,裙擺很大。
我就在那紛紛揚揚飄落的金色桂花雨里,踩著青石板上的斑駁光影,踮起腳尖,
快活地轉著圈。裙擺旋開,像一朵驟然盛放的石榴花,帶著十六歲少女不管不顧的明媚。
“爸!看我能轉多少圈!”我咯咯笑著,聲音清亮得能穿透滿院的花香。
父親在廊下笑著搖頭,他身邊站著一個陌生的年輕人。那是我第一次見到程懷瑾。
他個子很高,身形是少年人特有的清瘦挺拔,穿著一件干凈的白色襯衫,
袖子隨意地挽到手肘,露出一截線條流暢的小臂。鼻梁上架著一副細細的金絲邊眼鏡,
鏡片后的眼睛望過來時,像初秋沉靜的湖泊,映著午后細碎的陽光,
也映著那個在桂花雨里傻乎乎轉著紅裙子的我。我的旋轉突兀地停了下來,
裙擺像泄了氣的花瓣垂落。心跳毫無預兆地擂鼓般撞著胸腔,一股陌生的熱意悄悄爬上耳根。
廊下的青年安靜地站在那里,像一幅筆觸清雋的水墨畫,
周遭喧囂的節慶氣息仿佛都成了他沉靜的陪襯。父親的聲音帶著笑意傳來:“糖糖,過來。
這是爸爸帶的研究生,程懷瑾,叫師兄。”我挪著步子過去,離得近了,
能聞到他身上清冽干凈的皂角氣息,混著淡淡的書卷墨香。我仰起頭,
鼓起勇氣看向那雙藏在鏡片后的眼睛,它們正溫和地注視著我,眼底似乎有極淺的笑意流淌。
“懷瑾哥哥!”聲音出口,帶著連自己都未察覺的雀躍和親昵。他微微一怔,
隨即唇角彎起一個極好看的弧度,鏡片后的眸光溫潤如水,
清晰地映出我有些羞赧又藏不住好奇的臉龐。“你好,阮糖。”他的聲音清朗溫和,
如同玉石相擊,輕輕落在我的心尖上,漾開一圈圈細密的漣漪。
桂花無聲地落在他烏黑的發間,肩頭,他渾然不覺。那年的桂香,
和他鏡片后溫潤含笑的眸光,就此深深烙進了我的十六歲。“懷瑾哥哥!
”清脆的呼喊帶著毫不掩飾的雀躍,穿過蘇大熙攘的迎新報到人流,精準地落在他耳畔。
程懷瑾正低頭看著手里的新生名冊,聞聲抬頭,
金絲眼鏡的鏡片在九月的陽光下掠過一道微光。他循聲望來,目光穿過攢動的人頭,
精準地捕捉到了拖著巨大行李箱、站在人群里用力朝他揮手的我。
他眼中掠過一絲清晰的訝異,隨即被溫煦的笑意取代。他合上名冊,
幾步穿過人群走到我面前,很自然地伸手接過了我手里那個沉甸甸的箱子。
動作熟稔得仿佛演練過千百遍。“糖糖?”他低頭看我,距離很近,
我又聞到了那熟悉的、清冽干凈的皂角氣息,
只是如今混入了更多屬于大學校園的、陽光曬過青草的味道。他鏡片后的目光帶著審視,
將我從頭到腳細細看了一遍,那眼神里有長輩般的欣慰,
似乎還藏著一點別的、我當時讀不懂的復雜情緒,最終化為唇邊一個溫和的弧度。“長大了。
”他輕輕地說,聲音里帶著不易察覺的喟嘆。這三個字,
瞬間擊潰了我高三三百多個日夜挑燈苦讀的疲憊。為了能再次站到他面前,
為了能和他呼吸同一座城市的空氣,走過他走過的林蔭道,坐在他坐過的圖書館角落,
那些被咖啡因浸透的深夜,那些被汗水打濕的習題冊,都有了沉甸甸的份量。
眼眶毫無預兆地熱了一下,我用力眨眨眼,把涌上來的濕意逼回去,
揚起一個大大的、燦爛的笑容:“那當然!以后天天來煩你,懷瑾哥哥可別嫌我!”他失笑,
抬手,極其自然地揉了揉我的發頂,動作帶著兄長般的親昵:“求之不得。
”陽光穿過梧桐枝葉的縫隙,在他清雋的側臉投下晃動的光斑,也落在我微微發燙的臉頰上。
被他揉過的發頂,似乎還殘留著他指尖的溫度,一路熨帖到心底。從那以后,
“學術樓”成了我最常光顧的據點。我會算準他下課或實驗結束的時間,
拎著順路買好的奶茶或切好的水果,“恰好”出現在他必經的林蔭道上。
有時是他剛從物理實驗室出來,白大褂還沒來得及脫下,
身上帶著淡淡的試劑味道;有時是他在圖書館查閱厚重的文獻,
桌上攤開的書頁寫滿了我看不懂的符號。我總能“精準”地找到他。“懷瑾哥哥!
”我像只歡快的小鳥撲到他身邊,把溫熱的奶茶塞進他微涼的手里,“三分糖去冰,
加雙份紅豆!快喝快喝!”他總會無奈地搖頭,鏡片后的眸光卻是縱容的:“又亂花錢。
”話雖如此,卻總會接過去,插上吸管,滿足地喝上一大口。然后,
他會習慣性地推一下鼻梁上的金絲眼鏡,開始給我講他正在研究的課題,
那些關于量子糾纏、關于弦理論的深奧名詞,從他清潤的嗓音里流淌出來,
竟也帶上了奇異的吸引力。我其實聽不太懂,只是托著腮,專注地看著他說話時微動的薄唇,
看著他鏡片后專注而發亮的眼睛,仿佛那里面藏著一整個浩瀚迷人的宇宙。期末考前,
他所在的實驗室項目到了最緊張的攻堅階段。我知道他常常熬通宵。某個深夜,
我抱著厚厚的復習資料和一大袋宵夜,熟門熟路地溜進實驗樓。他的實驗室還亮著燈,
推開門,只見他獨自伏在巨大的實驗臺前,眉頭微鎖,
對著電腦屏幕上瀑布般流淌的數據出神。臺燈冷白的光勾勒著他略顯疲憊的側臉輪廓。
我輕手輕腳地走過去,把還冒著熱氣的餛飩放在他手邊。“懷瑾哥哥,歇會兒吧?
”他這才驚覺我的到來,抬起頭,看到是我,緊繃的神經似乎松懈了幾分,
眼底的疲憊被一絲暖意取代。“這么晚了,怎么還跑過來?”語氣里有輕微的責備,
更多的卻是關切。“給你送‘燃料’呀!”我笑嘻嘻地打開蓋子,香氣彌漫開來,“快吃,
吃飽了才有力氣跟數據打架!”他摘下眼鏡,揉了揉眉心,再戴上時,
看向我的目光帶著一種深沉的暖意,像是寒夜里唯一不滅的燈火。“糖糖,”他低聲喚我,
聲音有些啞,“你總是像個小太陽。”實驗室里只有儀器低沉的嗡鳴。
我看著他低頭吃餛飩的樣子,看著他被熱氣和燈光氤氳得格外柔和的眉眼,心底有個角落,
柔軟得一塌糊涂。只要能驅散他眉間的疲憊,照亮他前行的路,
我甘愿做他永不落山的小太陽。跨年夜,整座城市都浸泡在一種喧囂的甜蜜里。
蘇城中心的世紀廣場人潮洶涌,巨大的電子屏幕閃爍著倒計時。寒風裹挾著細碎的雪粒,
吹在臉上冰涼。我和程懷瑾被人群裹挾著,站在靠近中心的位置。
四周是鼎沸的人聲、絢爛的霓虹和情侶們依偎的身影。
我的手被他寬大溫熱的手掌緊緊包裹著,塞在他厚厚的羽絨服口袋里。每一次呼吸,
都帶著白色的霧氣。
倒計時的數字在巨大的屏幕上瘋狂跳動:十、九、八……我的心跳也隨著那數字瘋狂擂動,
幾乎要撞破胸膛。血液奔涌著沖上頭頂,臉頰滾燙,連耳尖都燒了起來。手心里全是汗,
被他握著的地方更是濕熱一片。勇氣像是被這沸騰的節日氣氛點燃,不顧一切地燃燒起來。
七、六、五……我猛地深吸了一口冰冷而帶著雪味的空氣,抬起頭,
在漫天飄落的細小雪花里,望進他低垂下來的眼眸。他的金絲眼鏡上沾了幾片微小的雪花,
鏡片后的眼睛在廣場變幻的燈光下顯得格外深邃明亮。“程懷瑾!
”我的聲音帶著一種豁出去的、近乎顫抖的尖銳,穿透了周圍的嘈雜。
他顯然被我這突如其來的連名帶姓的稱呼驚了一下,眼中掠過一絲錯愕。
“我……”喉嚨發緊,后面的話像是被凍住了。
人群的呼喊聲浪越來越高:四、三、二……時間緊迫!我閉上眼,用盡全身力氣,
幾乎是在吼:“我喜歡你!程懷瑾!從十六歲第一次見到你,我就喜歡你!很喜歡很喜歡!
”最后一個字吼出,世界仿佛瞬間安靜了。只剩下我自己震耳欲聾的心跳聲,
和頭頂煙花驟然炸開的巨大轟鳴!“嘭——!嘩啦——!”漫天華彩,流光四溢。
無數璀璨的光點在深藍的夜幕中轟然綻放,又如同金色的瀑布般傾瀉而下,
將廣場上每一張仰望的臉龐都映照得光彩流動。我的告白,
被淹沒在這鋪天蓋地的聲浪與光影里。我睜開眼,心臟懸在嗓子眼,像等待審判的囚徒。
臉頰滾燙,幾乎要被這巨大的羞恥和緊張灼傷。雪花落在我的睫毛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