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頭像燒紅的烙鐵,死死摁在廢品站的鐵皮棚頂上,
蒸騰起一股混雜著鐵銹、爛塑料和汗水的腥臊氣。林小滿縮在棚檐下唯一的陰影里,
手心攥著的最后五枚硬幣被汗水浸得滑膩,邊緣硌得她生疼。隔壁修鞋攤的老李頭,
用那把油亮的錐子“篤篤篤”敲著鞋底,扯著沙啞的嗓子喊:“丫頭!老王頭那老摳門,
你這捆塑料瓶就給兩毛?忒黑心了吧!”小滿沒抬頭,
只把額前被汗水黏成綹的碎發胡亂抿到耳后,指甲深深掐進掌心,留下幾道彎月似的白痕。
“他說……瓶子都壓癟了。”聲音干澀得像砂紙摩擦。
老李頭“哐當”一聲把錘子砸在補鞋的木砧上,瘸著那條早年工傷的腿,像頭被激怒的老牛,
一頭沖進廢品站的陰影里:“老王八犢子!上個月收我那廢輪胎還多給了五毛!
癟了的塑料瓶才更壓秤,你蒙誰家孩子呢?……”唾沫星子在燥熱的空氣里橫飛。
林小滿聽著里面驟然拔高的爭吵聲,
默默地把腳邊那雙洗得發白、鞋底豁了個大口子的解放鞋,往自己破褲腿下藏了藏。
腳底板磨出的血泡在粗糙的鞋墊上摩擦,鉆心地疼。三個月前,
她揣著外婆偷偷塞給她的二十塊錢,從那個逼她嫁給老光棍的山旮旯里逃出來,
像片無根的浮萍飄到這縣城。如今,那二十塊變成手心這五個冰冷的鋼镚,
和一雙幾乎走不了路的腳。“拿著!”老李頭帶著一身怒氣走出來,
把三張皺巴巴、沾著油污的一元票子用力拍進她汗濕的手里。
棚里傳出塑料瓶被扔在磅秤上沉悶的響聲。“去巷口老張頭那兒,買碗陽春面,熱乎的,
多燙會兒,面才筋道!”他的語氣不容置疑。小滿捏著那三塊錢,像捏著一塊燒紅的炭,
走過喧鬧的街巷。路過五金店時,
櫥窗里一件東西猛地攫住了她的目光——一把嶄新的鍍鉻扳手,躺在紅絲絨襯布上,
在刺眼的陽光下反射出耀眼、冰冷的銀光,像一塊沉甸甸的銀錠。
標簽上的數字像針一樣扎眼:7.5元。她在面館蒸騰的熱氣門口站了足有十分鐘,
肚子餓得咕咕叫,面香直往鼻子里鉆。她數了又數手心里的錢——三塊,只夠一碗面。最終,
她狠狠咽了口唾沫,猛地轉身,走進了隔壁灰撲撲的勞保用品店。
當那雙厚實、深藍色的帆布手套套上她磨破皮、滲著血絲的掌心時,
一種奇異的、混合著疼痛和踏實的感覺涌上來。她清晰地聽見自己的心跳,
在狹窄的店里“咚咚咚”地響,比老李頭錘子砸釘子的聲音還要沉重、有力。
隔壁工地塵土飛揚,招小工的牌子歪斜地插在土堆上。工頭叼著半截煙卷,
瞇著眼上下打量這個瘦得像根豆芽菜的姑娘:“搬磚,一天五塊,肩膀能扛動?
”小滿沒說話,眼神卻異常堅定。她走到磚垛旁,彎下腰,深吸一口氣,
雙手抄起兩塊沉甸甸的紅磚,穩穩地架在自己單薄的肩頭。沉重的磚塊壓得她肩膀一沉,
細伶伶的腳踝在寬大的褲腿下顯得更加脆弱,但她的腰背卻挺得筆直,像一根倔強的鋼筋。
1 雨夜尋寶工棚的夜晚,暴雨傾盆。豆大的雨點密集地砸在鐵皮屋頂上,
發出震耳欲聾的鼓點聲,仿佛要把這簡陋的庇護所掀翻。
林小滿蜷縮在散發著霉味的稻草地鋪上,借著窗外偶爾劃過的閃電光亮,
一遍遍數著枕邊用舊手帕包好的一摞毛票——大大小小,皺巴巴,沾著泥點和汗漬。
二十三天,一百一十五塊。每一分都浸透了磚灰和血汗。隔壁鋪的四川妹子阿芳翻了個身,
黑暗中眼睛亮晶晶的,壓低聲音帶著一絲興奮:“小滿,聽說了沒?城東那個老破紡織廠,
要拆了!里面全是廢銅爛鐵,要是能弄出來,值老鼻子錢啦!”阿芳的話像一顆火星,
瞬間點燃了小滿的心。天還沒透亮,雨勢稍歇,她就揣上那把視若珍寶的扳手,
深一腳淺一腳地沖向城東。暴雨浸泡后的紡織廠廢墟,荒草叢生,斷壁殘垣。
生銹的鐵柵欄像爛掉的骨頭,變得綿軟。她找到一處松動的地方,
用扳手死死咬住銹死的螺絲帽,咬緊牙關,用盡全身力氣擰動。螺絲紋絲不動,
鐵銹的碎屑混著她指甲縫里因用力過度而滲出的血珠,黏膩地糊在扳手柄上。
虎口被粗糙的金屬邊緣磨得火辣辣地疼。她喘著粗氣,眼神卻像釘子一樣釘在那螺絲上。
不知過了多久,伴隨著一聲令人牙酸的“嘎吱”聲,第一顆頑固的螺絲終于松動了!
緊接著是第二顆,
第三顆……當第一根三米長的、布滿銹跡的角鐵被她從腐朽的框架上硬生生拆下來時,
天邊剛泛起魚肚白,薄薄的晨霧中,傳來了收廢品老張那熟悉又慵懶的吆喝聲。“喲,丫頭,
能耐不小啊!”老張叼著煙袋鍋子,踢了踢那根沉甸甸的角鐵,“這堆玩意兒,五毛一斤。
”小滿抹了一把臉上的雨水和汗水,混著鐵銹的紅褐色痕跡在她臉上畫了幾道。她抬起頭,
聲音不大卻異常清晰:“張伯,這不是普通廢鐵,這是304不銹鋼,得按公斤算。
”她想起老李頭在廢品站用磁鐵驗鋼材的樣子,立刻從褲兜里摸出那塊撿來的小磁鐵碎片,
“啪”地一聲貼在角鐵上——磁鐵應聲滑落在地。老張的煙袋鍋子差點從嘴里掉下來,
渾濁的眼睛里閃過一絲驚訝。他蹲下身,仔細看了看角鋼的截面和成色,又敲了敲,
最終咂咂嘴:“行啊丫頭,眼夠毒!兩塊五一公斤,過秤!”那天傍晚,
當她背著鼓囊囊的舊麻袋,里面是沉甸甸的三百塊錢回到工棚時,感覺腳下的路都是軟的。
阿芳正對著巴掌大的小圓鏡,仔細地用一根嶄新的紅綢子綁頭發,臉上洋溢著光彩:“小滿,
快看!好看不?晚上跟我去新開的‘藍月亮’舞廳碰碰運氣唄?聽說小費可不少呢!
”小滿沒接話,只是默默走到自己床鋪前,彎腰從床底下拖出一個破舊的、掉漆的木箱。
掀開蓋子,箱底墊著外婆親手織的靛藍色土布帕子,
、一卷磨損的皮尺、還有半本從廢紙堆里撿來的、封面殘缺、內頁卷邊發黃的《五金手冊》。
在紡織廠廢墟的半個月里,她像個尋寶獵人,對照著手冊,
機轉子、包裹著厚橡膠皮的粗電纜線、軸承里锃亮滾圓的鋼珠……當木箱里的錢堆得冒了尖,
厚厚一沓超過一千塊時,她在舊貨市場一個滿是油污的角落,
一部分錢換回了一臺笨重、布滿劃痕但還能轟隆作響的二手電焊機和一頂臟兮兮的焊接面罩。
2 焊火初燃工棚里第一次響起電焊機“滋滋”的電流聲時,所有人都嚇了一跳。
林小滿戴著面罩,笨拙地舉著焊槍,對準兩塊廢鐵板的接縫。焊槍尖噴出刺眼的藍白色火焰,
像一條狂躁的龍。瞬間,灼熱的火星如同節日里最暴烈的煙花,“噼里啪啦”地噴射出來,
有幾顆穿透了她廉價的勞保手套,狠狠燙在虎口的嫩肉上,
留下一個清晰、焦糊的月牙形疤痕。空氣中彌漫開鐵水熔化的刺鼻氣味。
阿芳捂著鼻子躲得老遠,對著小鏡子補口紅,撇著嘴:“哎呀我的傻妹子!這玩意兒多嚇人!
又臟又危險,燙壞了臉可咋整?聽姐的,跟我去夜總會端盤子,風吹不著雨淋不著,
穿得漂漂亮亮,錢也不少掙!”小滿沒說話,只是默默摘下面罩,抹了把臉上的汗和煙灰,
看著虎口那個新鮮的、火辣辣疼的月牙疤。第二天天蒙蒙亮,她就背著那臺沉重的電焊機,
像蝸牛馱著殼,出現在嘈雜的城南菜市場。她打聽到肉攤的孫老板抱怨掛肉的鐵架子銹斷了。
她找到孫老板,聲音不大但清晰:“老板,焊個新的掛肉架,二十塊,行不?
”孫老板叼著煙,將信將疑地打量她和她那臺舊機器。小滿也不多話,
直接蹲在油膩膩的地上,掏出卷尺量尺寸。量著量著,她瞥見孫老板切肉的厚木案子,
有一條腿用磚頭墊著,晃晃悠悠。“老板,你這案子腿也快不行了,順手給你焊個鐵撐子吧,
不收錢。”她說著,撿起孫老板攤位上幾根廢棄的鋼筋頭。火花再次飛濺。
小滿焊得全神貫注,汗水順著下巴滴在滾燙的鐵件上,“滋”地騰起一股白煙。
當嶄新的、結實的掛肉架和那個牢固的鐵撐子出現在孫老板面前時,他眼睛都亮了,
拍著油亮的圍裙:“嘿!真行啊丫頭!結實!比原來那個強多了!”他爽快地付了二十五塊,
“五塊是撐子的!”這動靜引來了隔壁菜攤的王嬸,她拍著大腿嚷嚷:“哎喲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