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的陽光穿過梧桐樹，灑向教室的玻璃窗，在顧曉洋的課桌上投下一小片一小片的光斑。
他盯著那片微弱的光發呆，手指無意識地摩挲著左手手腕上的疤痕——那是上周留下的，
被校服袖口遮的嚴嚴實實?！巴瑢W們，安靜一下?！卑嘀魅螐埨蠋熐昧饲煤诎澹?/p>
“今天我們班來了一位新同學?！鳖檿匝筮@才緩緩抬起頭，
看見講臺上站著一個穿淡黃色連衣裙的女生。她留著齊肩的黑發，皮膚白得近乎墻壁，
在陽光下能看見淡青色的血管?！拔医欣钣昵??！彼穆曇艉茌p，像一片羽毛落在水面上，
“從城南中學轉來?！苯淌依镯懫鹣∠±恼坡?。張老師環顧四周，大家都有同桌了，
目光最后落在顧曉洋旁邊的空位上:“李雨晴，你先坐顧曉洋旁邊吧。
他是我們班的數學課代表，有什么問題可以問他?！鳖檿匝蟾杏X胃部一陣緊縮。
他早就習慣了一個人坐，習慣了在課間把頭埋在臂彎里假裝睡覺，
習慣了用沉默筑起一道厚厚的無形的墻。而現在，
這道無形的墻要被一位莫名其妙的人打破了。李雨晴安靜地走過來，見他安靜地埋頭在臂彎，
輕輕拉開椅子。她身上有股淡淡的薰衣草洗衣粉味道，混合一絲若有若無的藥香。
顧曉洋往墻邊挪了挪，盡量不碰到她的胳膊。“你的筆?！崩钣昵缤蝗徽f，
指了指地上不知何時掉的筆。顧曉洋低頭，看見他那支黑色水筆不知什么時候滾到了地上。
他彎腰去撿，起身時校服袖子往上滑了一小截，
剛剛好不經意露出了手腕上那幾道新鮮的傷痕。他的動作僵住了，腦子一片空白。
李雨晴的目光像被燙到一樣迅速移開，但那一瞬間的對視已經足夠讓顧曉洋感到一陣眩暈。
她看見了。所有人都看見了，但都假裝沒看見。只有她，這個轉學生，
用那雙過分清澈的眼睛，直直地看進了他的秘密。下課鈴響起，顧曉洋幾乎是逃出了教室。
李雨晴轉頭不見了顧曉洋。他沖進男廁所最里面的隔間，把額頭抵在冰涼的瓷磚上，
不斷做著深呼吸。手腕上的傷痕隱隱作痛，那種熟悉的、近乎自虐的快感又浮了上來，
身體開始不受控制的顫抖?！澳氵€好嗎？”一個聲音從門外傳來，嚇得顧曉洋差點跳起來。
是李雨晴。女生的聲音在男廁所外顯得格外突兀。“我...我沒事?！彼Ρ３种碇?，
干巴巴地回答?！澳愕墓P記本落下了。”一張紙從門縫下塞進來，“下節是英語課。
”顧曉洋盯著那張紙，上面是他昨晚寫的日記，
密密麻麻的字跡間夾雜著幾處被淚水暈開的墨跡。他猛地拉開門，看見李雨晴站在兩步之外，
手里拿著他的黑色筆記本?！爸x謝。”他生硬地客氣地說，伸手便要去拿。
李雨晴卻沒有立即遞給他。她的目光落在他還沒來得及放下的袖口上，
那些傷痕在廁所慘白的燈光下顯得更加刺眼。“我媽媽是醫生，”她突然說，
“如果你需要...我是說，
如果你需要有人聊聊...”顧曉洋猛地從李雨晴手里搶回筆記本，頭也不回轉身就走，
只剩李雨晴愣在原地。他的心臟在胸腔里瘋狂跳動，像是要撞斷肋骨逃出來。
心里的那個他在喃喃自語：“沒有人知道我的秘密，沒有人應該知道我的秘密。
他花了兩年半時間在教室里安安靜靜地做一個透明人，不能因為這個轉學生而功虧一簣。
”然而命運似乎偏要在九月給他開一場玩笑。下午的體育課，老師宣布要進行800米測試。
顧曉洋站在起跑線上，感覺汗水已經浸透了后背。跑步是他最討厭的項目，每次喘不過氣時，
那種瀕死的感覺都會讓他想起十二歲那年，父親把他鎖在漆黑的儲藏室里一整夜的經歷。
“預備——跑！”顧曉洋機械地邁開步子。跑到第二圈時，他的視線漸漸開始模糊，
耳邊只剩下自己急促的呼吸聲和心跳聲。突然，他腳下一軟，整個人向前栽去。
預想中的疼痛沒有到來。一雙冰涼的手扶住了他的肩膀?！昂粑?，慢慢來。
”李雨晴的聲音在耳邊響起，“跟著我的節奏，
吸氣...呼氣...”顧曉洋這才緩緩發現，自己不知何時已經蹲在了地上，
雙手卻死死抓著胸口的衣服。周圍圍了一圈同學，有人在小聲議論，有人跑去叫老師。
只有李雨晴蹲在他面前，握著他的手腕——正好是那些傷痕的位置，
但她的觸碰輕得像一片雪花落在那些傷痕上?！翱只虐l作?！彼吐暤街挥形覀儍蓚€人聽見，
“我媽媽經常接診這樣的病人?？粗?，跟著我呼吸。”顧曉洋抬頭，
第一次真正看清了這個轉學生。她的眼睛不是純黑的，而是帶著一點琥珀色，
在陽光下像兩泓清澈的泉水。奇怪的是，在那雙眼睛里，他看到的不是憐憫或好奇，
而是一種同病相憐的理解。那天放學后，顧曉洋在空教室里等到了最后一個人離開。
他拉開書包最里層的夾層，取出一個小小藥盒。醫生開的抗抑郁藥，
他每天都得背著父母偷偷吃?！拔揖椭馈！鳖檿匝髧樀貌铧c把藥盒扔出去。
李雨晴不知什么時候站在了教室后門，懷里抱著幾本書。“對不起，我不是故意嚇你。
”她走過來，坐在他前面的座位上，“我只是...我媽媽有酗酒問題，
所以我對這種...偷偷吃藥的行為很敏感?！鳖檿匝缶o緊握著藥盒，
塑料邊緣硌得掌心生疼。現在他應該生氣，應該叫她別多管閑事。但不知為什么，
看著她眼下淡淡的青黑色，他突然覺得很累，累到不想再假裝了?！拜p度抑郁癥。
”他聽見自己說，“兩年了?！绷钟昵琰c點頭，好像這再正常不過。
她從書包里掏出一顆用彩虹紙包著的黃色薄荷糖，放到他手上：“我緊張的時候吃這個。
比劃手腕好。”顧曉洋愣住了，然后突然笑了起來。這是他這學期第一次笑，
聲音嘶啞得像是烏鴉在唱歌。“你的英語筆記很亂。”李雨晴突然說，“如果你需要，
我可以幫你整理。作為交換，你教我數學？我函數部分一直不太懂。
”顧曉洋看著她伸出的手，纖細的手腕上戴著一根褪去了紅色成淡粉色的紅繩。
他猶豫了一下，輕輕碰了碰她的指尖：“成交。”從那天起，他們開始了奇怪的互助關系。
每周二、四放學后，圖書館最角落的那張桌子就成了他們的秘密基地。
李雨晴的英語確實很好，
她能準確地指出顧曉洋作文中的每一個語法錯誤；而顧曉洋則用簡潔明了的方式講解數學題，
讓李雨晴驚訝地發現自己居然能聽懂那些復雜的公式?！澳銥槭裁崔D學？”一個周四的傍晚，
顧曉洋突然問道。夕陽透過窗戶照在李雨晴的側臉上，給她的睫毛鍍上一層金邊。
不小心走進了顧曉洋心里。李雨晴轉筆的動作停住了?！拔覌屝锞票会t院停職了。
”她平靜地說，好像在討論天氣，“我爸受不了，帶著新女友去了A市。我外婆住在城北，
所以搬來和她住。”顧曉洋沒想到會得到如此直白的回答。
他低頭看著自己手腕上已經結痂的傷痕，突然說：“我爸覺得抑郁癥是矯情。
他說他小時候挨打挨餓都沒事，我怎么就這么脆弱?！绷钟昵巛p輕“嗯”了一聲，
沒有給出那些令人窒息的客氣安慰話。她只是把一本英語練習冊推到他面前：“虛擬語氣，
你的薄弱點。做完了我請你吃校門口的關東煮。”那天晚上，
俞曉陽在日記本上寫道：“今天沒有想死。關東煮的蘿卜很好吃?！比兆泳瓦@樣一天天過去。
十月的月考，顧曉洋的英語破天荒地及格了，而李雨晴的數學也從40分提高到了68分。
他們依然不怎么在班上說話，但每當目光相遇時，
顧曉洋能感覺到一種無聲的理解在兩人之間流動。然而，平靜的表面下暗流涌動。
一個周五的晚上，顧曉洋正在書桌前復習，父親突然推門而入，沒有任何防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