暴雨像是天河倒懸,瓢潑而下,狠狠砸在坑洼不平的黃土路上,濺起一片片渾濁的泥漿。
車輪碾過積水,發出令人牙酸的呻吟,車身在泥濘里劇烈地顛簸、打滑,每一次都像要散架。
我死死攥住車頂銹跡斑斑的把手,冰涼的鐵銹味混雜著濕漉漉的土腥氣直往鼻腔里鉆。窗外,
墨黑的天幕沉沉壓下來,連遠處黑黢黢的山影都模糊不清,只有偶爾撕裂夜空的慘白閃電,
瞬間照亮前方那泥丸般、被雨幕死死裹住的土路,隨即又被更深的黑暗吞噬。“妹子,
前頭真進不去了!”司機猛地踩死剎車,老舊面包車發出一聲刺耳的尖叫,
在泥潭里徒勞地刨了幾下,徹底熄了火。他抹了一把濺在擋風玻璃上的泥水,
聲音里透著股焦躁,“這鬼路,再開非趴窩不可!李莊……就剩腳程了,不遠,
翻過前面那個土坡就是。”不遠?
我望著車燈勉強刺穿雨幕照亮的前方——一條幾乎被黃泥湯淹沒、蜿蜒向上的小路,
像條垂死的黃鱔。冰冷的雨水順著沒關嚴的車窗縫隙鉆進來,打濕了我的手臂,
激得皮膚上浮起一層細小的疙瘩。一種黏膩的寒意,順著濕透的衣料,無聲無息地爬上脊背。
“行,謝了師傅。”我掏出幾張皺巴巴的鈔票塞給他,聲音被雨聲砸得有些發飄。
深吸一口氣,我猛地推開車門。霎時間,狂暴的風雨裹挾著冰冷的土腥味劈頭蓋臉砸來,
幾乎讓我窒息。我弓著背,把那個印著褪色卡通圖案的舊帆布包緊緊護在胸前,
里面只有幾件換洗衣服和這些年攢下的一點微薄積蓄。一腳踏進沒到腳踝的冰冷泥濘里,
刺骨的寒意瞬間穿透廉價的運動鞋襪,直刺腳心。車門在身后砰地關上,
引擎重新發出茍延殘喘的咆哮,車燈搖晃著,很快被翻涌的雨幕吞沒。天地間,
只剩下我一個人,和這無邊無際、震耳欲聾的雨聲。風像無數只冰冷的手,
撕扯著我的頭發和單薄的外套。我咬緊牙關,深一腳淺一腳地往上爬。每一次抬腳,
沉重的泥漿都像無數只手在往下拖拽。雨水順著額發流進眼睛,又澀又痛。四周除了風雨,
死寂一片。黑暗中,仿佛有無數雙眼睛在看不見的地方窺視著,
帶著一種沉甸甸的、令人毛骨悚然的惡意。我強迫自己不去想,
只是死死盯著腳下那點被泥水覆蓋、時隱時現的路面輪廓,奮力向上挪動。終于,
當渾身濕透、冷得牙齒都在打顫時,我踉蹌著翻過了那道濕滑的土坡。坡下,
一片死氣沉沉的輪廓在雨夜里浮現出來——李莊。沒有一絲燈火,
只有幾十座低矮破敗的土坯房像沉默的墳包,雜亂無章地匍匐在黑暗里。
村口那棵歪脖子老槐樹,在慘白的電光中伸展著扭曲猙獰的枝椏,如同鬼魅張開的枯爪。
整個村子浸泡在冰冷的雨水中,透著一股子被遺忘的、腐朽的霉味。村口唯一的光源,
來自一個低矮屋檐下懸著的那盞昏黃得隨時會斷氣的白熾燈泡。燈下,
一個裹著厚重油布雨衣的身影蜷縮在竹椅上,像塊被雨水沖刷的石頭。
聽到我踩踏泥水的聲響,那人影動了動,抬起頭。
是村長李德貴那張溝壑縱橫、被愁苦刻得極深的臉。昏黃的燈光在他渾濁的眼珠里跳動,
沒有驚訝,只有一種沉甸甸的、近乎麻木的悲憫。“秀丫頭……”他的聲音干澀沙啞,
被風雨撕扯得斷斷續續,
“回來就好……快家去吧……你娘……”后面的話被一陣猛烈的咳嗽堵了回去,
他枯瘦的手指向村子深處那條最幽暗的小路盡頭,
“就吊著那口氣了……等你呢……”那口氣……等我?心猛地往下一沉,像墜了塊冰。
喉嚨發緊,堵得厲害。我甚至來不及應一聲,也顧不上腳下的泥濘有多深多滑,
幾乎是連滾帶爬地朝著他手指的方向沖了過去。帆布包在胸前劇烈地晃動,
冰冷的雨水糊了滿臉,視線一片模糊。恐懼像無數條冰冷的蛇,瞬間纏緊了心臟,
勒得我幾乎喘不上氣。
娘……那個沉默得像塊石頭、用盡最后力氣把我推出這個村子的女人……真的……不行了?
腳下這條路,通往村子最深處,也通往我家那間孤零零的老宅。
路兩旁低矮的土墻在暴雨沖刷下顯得更加頹敗,墻根下流淌著渾濁的泥水。
雨水瘋狂地敲打著屋頂殘破的瓦片,發出沉悶而混亂的聲響。
空氣里彌漫著濃重的土腥味、腐爛的草葉味,
還有一種若有若無的、令人作嘔的甜膩氣息——那是死亡臨近的味道嗎?終于,
那間熟悉的、低矮破敗的老屋輪廓撞進視野。它孤零零地立在村尾,背靠著黑黢黢的野林子,
像一座被遺忘的孤墳。屋檐下沒有燈,黑洞洞的門口敞開著,像一個沉默等待吞噬的巨口。
門口那片泥地上,稀稀拉拉地印著幾個模糊的腳印,很快就被密集的雨點砸得面目全非。
一種死寂的、令人窒息的寒意,從那個黑洞洞的門里彌漫出來,比外面的風雨更冷,更沉。
我幾乎是撲到了門口,冰冷的雨水順著頭發往下淌,模糊了視線。屋里沒有點燈,
只有灶膛里一點將熄未熄的暗紅余燼,勉強勾勒出屋內簡陋破敗的輪廓。
一股濃烈得化不開的藥味混合著某種難以形容的、陳腐的甜腥氣,劈頭蓋臉地涌來,
熏得我胃里一陣翻江倒海。黑暗濃稠得如同實質,沉甸甸地壓在胸口。“娘?
”我的聲音顫抖得不成樣子,帶著哭腔,在空蕩死寂的屋子里顯得格外微弱,
瞬間就被屋外狂暴的雨聲吞沒。沒有任何回應。
只有一種極其細微、卻又令人頭皮發麻的聲音,從里屋的方向傳來。
嘶……嘶……像是極度干渴的喉嚨,用盡最后一絲力氣在抽氣。
又像是什么東西在粗糙的砂紙上緩慢地摩擦。每一聲都艱難地擠出來,
帶著生命即將徹底干涸的粘滯感。我的心臟狂跳起來,幾乎要撞破胸膛。
恐懼像冰冷的藤蔓瞬間纏緊四肢,但雙腳卻像被無形的力量釘在原地,動彈不得。
那聲音……是娘?就在這時,里屋的門簾被一只枯瘦如柴、骨節嶙峋的手猛地撩開一道縫隙。
一張臉在門簾后的黑暗中浮現出來。是鄰居孫嬸。她那張平時總帶著點怯懦和討好的臉,
此刻在灶膛微光的映照下,慘白得像一張揉皺的紙。渾濁的眼睛瞪得極大,
里面盛滿了無法掩飾的、近乎崩潰的驚恐。看到門口渾身濕透的我,她的嘴唇劇烈地哆嗦著,
像是想說什么,卻只發出“嗬……嗬……”的氣音。她布滿老人斑的手死死抓著油膩的門簾,
指關節因為用力而泛白,整個人篩糠似的抖著。“孫嬸?”我聲音嘶啞,往前邁了一步。
她像被燙到一樣猛地縮回了手,門簾重新落下,遮住了里屋的黑暗。
只留下她那雙在昏暗中依舊驚恐放大的眼睛,死死地盯著我,
仿佛看到了什么比死亡本身更可怕的東西。隨即,
她幾乎是連滾爬爬地從門簾縫隙里擠了出來,低著頭,看也不敢再看我一眼,貼著墻壁,
像逃避瘟疫一樣,跌跌撞撞地沖出了老屋的大門,身影瞬間消失在門外傾盆的雨幕中。
孫嬸那驚懼到扭曲的表情和倉皇逃竄的背影,像一把冰冷的錐子,狠狠扎進我心里。
她看到了什么?娘……到底怎么樣了?那可怕的嘶嘶聲……巨大的恐懼攫住了我,
但一種更強大的、近乎本能的力量猛地推了我一把。我踉蹌著沖上前,
一把掀開了那扇隔絕著里屋的、油膩冰冷的藍布門簾。
一股濃烈到令人窒息的混合氣味如同實質的潮水般撲面而來。
濃重刺鼻的中藥味、病人身上散發的酸腐體味,
還有……一種難以言喻的、冰冷而陳舊的甜腥氣,仿佛來自深埋地下的棺木。
這氣味粘稠得幾乎可以用手觸摸到,死死糊在鼻腔和喉嚨里。
借著門簾撩起時透進的一點微弱灶光,我看到了娘。她像一截徹底失去水分的枯柴,
深陷在冰冷的土炕上那堆看不出顏色的破舊棉絮里。
嶙峋的骨架在單薄的被單下清晰地支棱著,仿佛隨時會刺破那層薄薄的皮膚。
曾經結實的肩膀如今瘦削得可怕,臉頰深深地凹陷下去,顴骨高高凸起,像兩座突兀的山丘。
皮膚呈現出一種黯淡的、毫無生氣的蠟黃,緊緊繃在骨頭上,如同蒙了一層陳年的舊紙。
只有那雙眼睛,在深陷的眼窩里費力地睜著,瞳孔渾濁不堪,像是蒙上了一層厚厚的陰翳,
卻又死死地、死死地釘在我身上。那目光渾濁,卻帶著一種穿透性的、令人心碎的專注。
她的嘴唇干裂得如同龜裂的旱地,微微張著,每一次呼吸都異常艱難,
胸腔起伏微弱得幾乎看不見。那可怕的“嘶……嘶……”聲,正是從她喉嚨深處艱難擠出,
每一次都像是用砂紙在摩擦著干涸的氣管。她的生命,真的如同風中殘燭,
只剩下一絲搖搖欲滅的火星。“娘!” 我撲到炕沿邊,
膝蓋重重砸在冰冷堅硬的地面上也渾然不覺。巨大的悲痛和恐懼瞬間沖垮了堤壩,
眼淚洶涌而出,混合著臉上冰冷的雨水,滾燙地滑落。我顫抖著伸出手,
想要去握住她擱在破被外那只枯瘦冰涼的手。她的手,冰冷得如同隆冬的石頭,
幾乎沒有一絲活人的溫度。皮膚粗糙得像老樹的皮,
青黑色的血管在薄薄的皮下異常清晰地凸起、盤曲。就在我的指尖即將觸碰到她的瞬間,
娘那只枯枝般的手猛地動了一下!不是回應,而是帶著一種近乎痙攣的、抗拒的力道,
猛地往回一縮,避開了我的觸碰。同時,她渾濁的、幾乎看不到瞳孔的眼睛驟然睜大了幾分,
死死地鎖住我,里面爆發出一種混合著極度恐懼和警告的厲色!“別……碰!
” 她喉嚨里擠出兩個破碎的音節,帶著血沫摩擦的嘶啞,
每一個字都耗盡了她殘存的生命力,充滿了不容置疑的決絕。我僵在當場,
伸出的手停在半空,指尖冰涼。娘的眼神像淬了毒的針,刺得我渾身發冷。
她的胸膛劇烈地起伏了一下,那可怕的抽氣聲更響了,像是破舊的風箱在茍延殘喘。
她渾濁的眼珠艱難地轉動著,目光越過我的肩膀,死死盯住黑洞洞的門口,
仿佛那里潛伏著噬人的妖魔。巨大的恐懼在她臉上扭曲,嘴唇劇烈地哆嗦著,
干裂的唇紋里滲出了暗紅的血絲。
“……聽……聽著……” 她每一個字都像從喉嚨深處摳出來,
帶著血腥氣和令人心悸的停頓,
“你……你……不是……娘……生的……”我的心跳驟然停了一拍,血液似乎瞬間凝固了。
不是娘生的?什么意思?娘的眼神變得極其痛苦,仿佛在撕扯著靈魂深處最不堪的記憶。
她用盡全身力氣,干枯的手指死死摳住身下破舊的炕席,指節慘白,指甲幾乎要翻折過去。
“……那一年……難產……我……我……斷了氣……” 她的聲音斷斷續續,氣若游絲,
卻字字如同冰錐,狠狠鑿進我的耳膜,“……棺材……都……抬到……墳地邊了……”棺材?
!一股冰冷的寒意瞬間從腳底板直沖頭頂,頭皮陣陣發麻。
“……你爹……他……他……瘋了……” 娘渾濁的眼里涌上巨大的痛苦和恐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