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我至今記得那天的風沙，像一把生銹的刀，剮得我骨縫生疼。夕陽沉進沙丘時，
有人來了。那人背對著陽光，影子被拉得老長，我蜷在斷崖的陰影里，
好奇地看著他跌進我的領地。他的袍子早被血浸透，暗紅的衣擺拖在沙地上，
像一道潰爛的傷口。我本該像往常一樣沉默——反正在這鬼地方困了千年，
從來沒有人能看見我——可當他抬起頭的剎那，我渾身的血液都凝成了冰渣。
——他分明是在看我。不是望向沙丘或天空的恍惚一瞥，
而是直勾勾地、用那雙布滿血絲的眼睛鎖住我。
我甚至能看清他瞳孔里自己的倒影：一具裹著破布的干尸，眼眶凹陷，
皮膚龜裂如旱地——這副鬼樣子，恐怕連禿鷲都不愿啄食。
“你……”他開口時嗆出一口血沫，手中的青銅羅盤嗡嗡震顫，“是人是鬼？
”我感到喉嚨發(fā)緊，太久沒說過話，聲帶如同被銹蝕，擠出的話音嘶啞可怖：“你看得見我？
”他忽然笑了，染血的牙齒在暮色中白得刺眼?！霸瓉硎莻€不得超生的魂靈，
”他撐著羅盤站起身，慢慢地逼近我，“真稀奇，
這羅盤竟測不出你的孽債……你這畜生害過多少人？”我下意識后退，
腳踝卻陷進流沙——多可笑呀，我連沙粒都碰不到，卻仍會被記憶中的恐懼束縛。
：婦孺的哭喊、刀刃砍進骨頭的悶響、鎖鏈纏上脖頸的冰涼……我猛地抱住頭嘶吼：“滾開！
惡心的人類，憑什么窺探我！”他頓住了。羅盤的指針忽然瘋狂旋轉，
遠處傳來狼嚎般的風聲。他轉頭望向地平線，臉色驟變——黃沙盡頭，
無數(shù)黑影正貼著地面疾馳而來，裹挾著濃重的血腥氣。是一群追殺他的妖魔?！皣K，
陰魂不散?！彼艘豢谘词殖槌霰澈蟮奶夷緞Αι砜虧M蓮花紋路，
暗金的線條在暮色中一閃，刺得我眼眶發(fā)燙——我好像見過同樣的紋路，
它纏繞在某個人的腕口，可記憶早被千年的風沙磨成了碎片。“喂，你！
”他咬破指尖在劍上畫符，金光暴漲的瞬間，突然回頭瞪我，“給我老實呆著，
等我收拾完它們……”“你能殺了我嗎？”我打斷了他。他畫符的手一抖。“用你的劍，
或者羅盤，或者隨便什么都可以！”我指向自己干枯的胸口，“往這兒捅，讓我消失。
”黑影更近了，大地在妖氣中震顫，他沉默片刻，忽然扯下頸間的玉墜扔向我。
那玉墜閃著光芒，像是某種法器，或許能將我盡身超度。我伸手想去迎接消散，
玉墜卻穿透掌心落入沙中——果然，任何東西都碰不到我。“本座乃帝國大法師辰未，
”他轉身迎向妖魔，桃木劍綻出千道金芒，“記住我的法號，
以后……”狂風吞沒了后半句話。黑壓壓的妖群逐漸將他淹沒，我看見血光飛濺，
聽見骨骼碎裂的脆響，卻只能僵在原地。沙暴迷了眼，等天地重歸死寂時，
只剩那柄桃木劍斜插在沙丘上，劍柄掛著一片殘破的竹笠。他孤身一人，終究不敵群妖，
只得倉皇逃離，留給我一聲沙啞的冷笑：“以后我再來收拾你……”我跪坐在玉墜旁，
看夕陽把沙粒染成血色。某種遙遠的東西在胸腔里撕扯——他轉身時的輪廓，
像極了記憶中某個被風化的影子?？晌蚁氩黄鹉侨说哪?，只有一縷竹笠的清香，
混著血銹味在喉頭翻滾。二．玉墜在第七個滿月夜有了溫度。我蹲在斷崖下，
看那枚青銅色的墜子躺在沙地上，邊緣被月光鍍成銀白。辰未離開后，它就一直在這兒，
像塊普通的石頭。可今夜不同——墜子中心浮出一粒螢火，沿著刻紋的溝壑游走，
最后停在西側的棱角上。西邊是死路，那里有座吃人的流沙眼，三百年前吞過一整支駝隊。
但螢火固執(zhí)地亮著，甚至在我背過身時，突然爆出一簇青芒。沙粒在青芒中懸浮，
拼成一條發(fā)光的線，蜿蜒地指向西方。“想引我去黃泉……還是去找你的主人？
”我對著玉墜冷笑，卻鬼使神差地跟了上去——忽然想去弄個明白，那位大法師，
他憑什么能夠看見我。流沙眼靜得出奇，月光下，原本該是漩渦的地方竟露出一截石碑，
碑面爬滿了黑斑。我湊近細看，斑痕突然蠕動起來，化作無數(shù)細小的沙蝎，潮水般向我涌來。
本能地想抓起玉墜擋在身前——盡管我根本無法觸及——但沙蝎群驟然停滯，
最前排的蝎子揚起螯鉗，復眼中映出玉墜的光芒，竟齊刷刷后退。碑面黑斑急速收縮，
露出底下暗紅的篆文。雖不識字，但這個字跡，我好像見過。記憶像被蝎尾蟄了一下，
零碎的畫面扎進腦海：青衫人執(zhí)筆在竹簡上書寫，我好奇地看著那些墨跡，
聽著他念起——“苦海無涯，唯見明月?！庇駢嬐蝗话l(fā)燙，流沙眼深處傳來轟鳴，
一道沙柱沖天而起，化作巨掌拍向我——我忽然懂了，這就是他當年下的封印，
將我囚禁在此千年。千鈞一發(fā)之際，玉墜脫手飛出，迸出數(shù)道金光，
沙掌在觸及金光的瞬間分崩離析。“瀧陽……”這個名字脫口而出的剎那，玉墜猛地墜地，
碎成粉末。金光消散處，沙地上浮現(xiàn)完整的蓮花圖騰，每一片花瓣都指向西方——封印破了。
三日后，我站在了大漠邊緣。綠洲的輪廓在熱浪中搖晃，商隊的銅鈴聲從身后傳來，
我下意識躲到胡楊后——“連蛇蛻都認不出，要你們何用？”是辰未的聲音，
像刀鋒一般刮過鐵器。他換了身玄色道袍，桃木劍斜插在腰間，身后的竹笠沾著干涸的血漬。
三個年輕除妖師垂首跟在他身后，最左側的少年臉上還帶著傷?！白蛞棺訒r，
第三支商隊在此失蹤?！彼脛η侍羝鹕车厣系纳咄?，腐臭的黏液滴在跪地的除妖師臉上，
“半柱香內(nèi)找不到蛇窟入口——”劍尖突然指向我藏身的胡楊，“拿你的血祭旗。
”我屏息貼緊樹干，他的目光如刀刮過虛影，卻漠然移開，仿佛我只是沙粒折射的錯覺。
蛇蛻突然暴起，纏住最右側除妖師的脖頸，少年們慌作一團時，辰未的桃木劍已出鞘。
劍鋒未觸蛇蛻，劍氣卻精準削斷妖物命門。“區(qū)區(qū)小妖！”他甩掉劍上的黏液，
劍穗在空中劃出一道殘影。蛇蛻再次撲來時， 他的劍鋒早已貫穿其七寸。
劍氣掀起的氣浪中，他甩給少年們一袋朱砂，轉身走向塌陷的蛇窟，“子時前清不干凈，
就埋在這里當肥料。”年輕除妖師們連滾帶爬地布陣，辰未卻突然駐足。他指尖摩挲著劍穗，
冷不丁開口道：“跟著我作甚？”劍尖刺向我藏身的方向，“若是求死，
等本座騰出手再成全你?！币癸L卷著沙粒灌進領口，他轉身時衣擺沙沙作響，
像極了數(shù)千年前，那一襲被暴雨打濕的青衫。三.長安城的雨水裹著腐葉氣息，
淅淅瀝瀝地漫過朱雀大街的青石板。我藏在屋檐的陰影里，看辰未的披風掃過積水，
劍穗上的殘片沾了泥漿——那是昨夜斬殺狼妖時撕裂的，他卻懶得換新。“大法師，
魘魔已害死三位天師……”小太監(jiān)的油紙傘堪堪遮住辰未頭頂，自己半個身子淋在雨里。
“廢物！”辰未劍鞘一挑，小太監(jiān)踉蹌地跌進水洼，“滾遠點，別礙事。
”我跟著他飄進大殿，九盞人皮燈籠無風自動，燭火將墻上抓痕映得忽明忽暗，
像是野獸瀕死的掙扎。辰未的桃木劍剛出鞘，最左側的燈籠突然裂開，掉出半截焦黑指骨。
“裝神弄鬼?！彼湫χ荒_碾碎指骨，碎渣穿透我的腳踝——如同千年前那個雨夜，
我握著柴刀站在尸堆里時，血水也是這樣穿過我的草鞋。那時的雨比今夜更冷。
后來那個叫瀧陽的人出現(xiàn)，他的竹笠滾到我腳邊，我踩上去時，聽見他說：“殺人痛快嗎？
”“你不怕我？”我舉著柴刀的手在發(fā)抖，他卻彎腰撿起竹笠扣在我頭上。
“可憐之人……”那是我從未聽過的語氣，他似乎是在關心我：“遮一遮吧，傷口淋了雨，
你的臉會更潰爛。”“找死！”辰未的暴喝將我扯回現(xiàn)實。燈籠悉數(shù)炸裂，
一團裹著胎發(fā)的黑霧尖嘯著撲向小太監(jiān)，魘魔已然現(xiàn)身，竟變成詭異的孕婦模樣，
臍帶末端拴著三顆骷髏頭。一張蒼白的臉幾乎貼在辰未的鼻尖，
雙眼滴出黑血：“來呀大法師，殺了妾身！”辰未的劍鋒在觸及它的身軀時遲滯了一瞬。
就是這一瞬。魘魔的獠牙暴突而出，差點就割裂了辰未的咽喉。
我本能地撲過去擋在他面前——可惜這具虛幻的身體根本毫無作用?！疤斓匦?！
”辰未頓時反應過來，他的咒文比劍光更快，桃木劍貫穿黑霧核心。劍尖刺入腹部的剎那，
孕婦幻影驟然坍縮，化作一灘黑水滲入地縫。辰未收勢不及，黑水中猛然探出骨爪，
洞穿他的左肩，鮮血濺到盤龍柱上?！按蠓◣煛濒|魔的聲音從柱內(nèi)滲出，
帶著無數(shù)亡魂的哭嚎，“你超度的嬰靈……都在我腹中哭著找娘呢……”辰未嘴角扯出獰笑，
竟徒手攥住骨爪，硬生生將整條鬼臂從柱中拔出。腐肉從他指縫間掉落，他甩開鬼臂，
蘸著肩頭血在柱上畫出血咒：“萬鬼聽封！”盤龍柱上的金龍突然睜眼，龍須卷住魘魔殘軀，
利齒咬碎三顆骷髏頭。魘魔尖嘯著炸成黑霧，卻被辰未捏住最后一絲殘魂，
塞進腰間的煉妖壺：“本座準你魂飛魄散了？”大殿重歸平靜，辰未踉蹌地跪地，
忽然望向我：“剛才你想救我？”我無聲地縮回殿柱的陰影。
雨絲穿過瓦縫滴在他染血的發(fā)冠上，千年前的畫面突然浮現(xiàn)：瀧陽的鎖鏈纏住我脖頸時，
我正在啃他給的炊餅。那是我成為孤魂前，第一次嘗到麥香。
“明日啟程去東海捉妖……”辰未突然對著虛空開口，劍尖挑起地上的黑發(fā)，“你若有膽，
就跟緊了。”四.東海的風裹著咸腥拍在甲板上，辰未一腳踹翻了跪地的青袍法師。
那人手中的羅盤滾到我的腳下，指針瘋轉著穿透我的身體。三個年輕法師跪在船頭瑟瑟發(fā)抖，
剛被妖氣掀翻的符陣還冒著青煙。“連方位都能算錯，不如把眼珠子割了喂魚，
”辰未怒視著那群法師，“滾去擦甲板，別在這礙我眼?！蔽乙性谖U陰影里看他重新布陣，
浪濤聲里忽然飄來他的冷笑：“看夠了就過來，你可比那群廢物頂用?！痹鹿獯┩肝业奶撚?，
在甲板上搖搖欲墜?！翱晌抑皇莻€孤魂?！蔽彝┻^掌心的月光說。“蠢貨，
”他瞥向我的虛影，目光劈開一縷陰風，“孤魂才不會被鮫妖嗅到氣味——戌時三刻，
陣眼轉到巽位時，去船尾站著?！蔽彝蚩諢o一物的船尾，辰未的陣法以船身為盤，
魂體為棋——我的虛影每掠過一盞青銅燈，燈焰便由藍轉金。鮫群在海底躁動的軌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