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村奔喪那晚,父親的尸體在守靈夜消失了。 村民說,二十年前淹死的小女孩回來尋仇了。
我跪在井邊撈尸時,突然想起—— 那年夏天,是我親手把父親推下了那口井。
暴雨是在我踏進(jìn)霧村地界時驟然發(fā)難的。車輪碾過泥濘不堪的土路,
濺起的泥漿潑墨般糊滿了車窗。雨點密集地砸在車頂,沉悶的轟響在狹小的空間里回蕩,
震得耳膜嗡嗡作響。車燈艱難地劈開前方濃得化不開的黑暗,
只能照亮幾米內(nèi)被雨水沖刷得一片狼藉的路面。路兩旁影影綽綽的,
是那些熟悉又陌生的老屋輪廓,在風(fēng)雨中沉默地佝僂著,
像一群披著濕透蓑衣的、疲憊的守墓人。霧村。這名字起得真是貼切。
一年里倒有大半年被濕漉漉的霧氣包裹著,連帶著人心似乎也永遠(yuǎn)蒙著一層洗不掉的陰翳。
我降下車窗一條縫,
一股混合著泥土腥氣、腐爛植物和某種難以言喻的、類似鐵銹的濕冷氣味猛地灌了進(jìn)來,
嗆得我一陣咳嗽。后腰那道早已愈合的舊傷疤,在這股濕寒的刺激下,
毫無征兆地開始隱隱作痛,像一根冰冷的針,緩慢而執(zhí)拗地往里鉆。
車子在村口那棵歪脖子老槐樹下停住。樹下站著一個人影,披著厚厚的塑料雨披,身形佝僂,
手里提著一盞在風(fēng)雨中飄搖欲滅的馬燈。昏黃的光暈勉強勾勒出村長那張布滿溝壑的臉,
渾濁的眼睛在燈影里顯得格外疲憊。“小默?”他沙啞地開口,聲音幾乎被雨聲吞沒,
“回來了?”我推開車門,冰冷的雨水瞬間打透了肩頭。“村長。”我應(yīng)了一聲,
聲音干澀得厲害。目光越過他,投向村子深處那片被黑暗和雨幕籠罩的、死寂的所在。
那個方向,是我家。或者說,曾經(jīng)的家。“唉……”村長重重嘆了口氣,那嘆息沉甸甸的,
帶著濕冷的重量,“你爸……走得急。昨兒個下午還好好的,去后山砍柴,
回來路上……腳下一滑,就……唉!”他搖搖頭,沒再說下去,只是把馬燈往我這邊遞了遞,
“走吧,家里都……備好了。”備好了。指的是棺材,香燭,
還有那具冰冷的、等待入土的尸體。我沉默地跟在村長身后,深一腳淺一腳地踩在泥水里。
雨水順著額發(fā)流進(jìn)眼睛,又澀又涼。村子里靜得可怕,只有雨聲和風(fēng)聲在肆虐。
偶爾路過一兩戶人家,窗戶里透出微弱的光,但窗簾都拉得嚴(yán)嚴(yán)實實,仿佛在躲避著什么。
一種無形的、粘稠的壓抑感,如同這漫天的大雨,沉甸甸地籠罩著整個村莊。
推開那扇吱呀作響的院門,一股更濃烈的香燭紙錢燃燒后的焦糊味和潮濕的霉味撲面而來。
堂屋正中央,停著一口黑漆漆的薄皮棺材。幾支慘白的蠟燭在供桌上搖曳著,火光跳躍,
將棺材的影子拉得忽長忽短,扭曲地投在斑駁的墻壁上,像某種無聲掙扎的鬼魅。
幾個本家的叔伯圍坐在角落的小板凳上,煙霧繚繞中,他們的臉模糊不清,
偶爾低聲交談幾句,聲音壓得極低,像怕驚擾了什么。見我進(jìn)來,他們只是抬了抬眼皮,
目光在我臉上短暫停留,隨即又垂下,那眼神復(fù)雜得難以形容,有同情,有麻木,
似乎還藏著點別的、更深沉的東西。“去……看看吧。”村長指了指棺材,聲音低沉。
我走到棺前。父親躺在里面,臉上蓋著一張粗糙的黃紙。透過紙的邊緣,
能看到他下頜僵硬的線條和毫無血色的皮膚。
他身上穿著一套嶄新的、明顯不合身的藏藍(lán)色壽衣,漿洗得硬邦邦的,
襯得那張被死亡定格的臉更加灰敗。棺材底部鋪著一層薄薄的石灰,散發(fā)出刺鼻的氣味。
我伸出手,指尖顫抖著,輕輕碰了碰棺材冰冷的邊緣。
一種巨大的、不真實的荒謬感攫住了我。這個沉默寡言、脾氣暴烈,
幾乎用拳頭和沉默塑造了我整個童年的男人,就這么躺下了?如此輕易?
“守夜……就辛苦你們幾個后生了。”村長對角落里的幾個年輕人說道,又轉(zhuǎn)向我,“小默,
你也……歇會兒吧,這一路夠嗆。”我點點頭,走到角落一張吱嘎作響的破竹椅上坐下。
疲憊像潮水般涌來,但神經(jīng)卻繃得死緊。堂屋里,燭火不安地晃動,將人影投在墻上,
扭曲、放大,如同幢幢鬼影。屋外的雨聲似乎小了些,但風(fēng)聲更緊了,
嗚咽著穿過破敗的窗欞縫隙,帶來一陣陣透骨的寒意。角落里,不知是誰低低地咳嗽了一聲,
聲音在寂靜的靈堂里顯得格外突兀。
時間在香燭緩慢的燃燒和雨滴單調(diào)的敲打聲中一點點流逝。不知過了多久,
一陣強烈的困意襲來,眼皮沉重得像是灌了鉛。就在意識即將沉入黑暗的邊緣時,
一陣極其細(xì)微的、如同指甲刮過木板的“咯吱”聲,若有若無地飄進(jìn)了耳朵。
我猛地一個激靈,瞬間清醒過來,心臟在胸腔里狂跳。那聲音……是從棺材方向傳來的?
我屏住呼吸,側(cè)耳傾聽。堂屋里一片死寂,只有燭火燃燒的噼啪聲和屋外單調(diào)的風(fēng)雨聲。
剛才那聲響動,仿佛只是我的錯覺。我揉了揉脹痛的太陽穴,也許是太累了。就在這時,
一陣更清晰的、令人牙酸的“吱呀”聲響起,像是沉重的木頭在相互摩擦!緊接著,
是“啪嗒”一聲輕響,像是水滴落在地面的聲音。這一次,絕對不是我聽錯了!
角落里的幾個守夜人也似乎被驚動了,紛紛抬起頭,臉上帶著驚疑不定的神色,
互相交換著眼神。“什么聲音?”一個膽小的后生聲音發(fā)顫地問。沒人回答。
所有人的目光都死死盯住了那口黑漆漆的棺材。空氣凝固了。恐懼如同冰冷的毒蛇,
悄然爬上脊背。我死死盯著那口棺材,心臟在胸腔里擂鼓般撞擊著肋骨,
每一次跳動都牽扯著后腰那道舊傷疤,傳來一陣陣尖銳的刺痛。那痛感如此清晰,
像一根燒紅的鐵絲在皮肉里攪動,提醒著我某些被刻意遺忘的東西。“吱呀——”又是一聲!
比剛才更響,更刺耳!像是棺材板在……移動?“媽呀!
”那個膽小的后生猛地從板凳上跳起來,臉色慘白如紙,指著棺材的手抖得像風(fēng)中的落葉,
“動……動了!棺材……棺材在動!”他這一嗓子,像投入死水潭的石子,
瞬間打破了靈堂里令人窒息的死寂。另外幾個守夜人也跟著慌亂起來,凳子被帶倒,
發(fā)出刺耳的摩擦聲。有人想湊近去看,腳步卻像釘在地上;有人則下意識地往后退縮,
后背緊緊抵住了冰冷的土墻。“慌什么!”村長不知何時也驚醒了,他厲喝一聲,
試圖穩(wěn)住局面,但聲音里也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顫抖。他拄著拐杖,快步走到棺材前,
渾濁的眼睛死死盯著棺蓋的縫隙。我也強壓下心頭的驚悸,一步步挪到棺材旁。
那令人牙酸的“吱呀”聲還在繼續(xù),斷斷續(xù)續(xù),時輕時重。我深吸一口氣,
帶著一種近乎自虐的勇氣,俯下身,將耳朵貼近冰冷的棺木。聲音消失了。只有一片死寂。
死寂得能聽到自己血液奔流的轟鳴。“是不是……聽錯了?”有人小聲嘀咕,帶著僥幸。
就在這時——“啪嗒!”一滴冰冷的水珠,毫無征兆地滴落在我的后頸上!冰得我一個哆嗦,
猛地直起身。抬頭望去,靈堂頂上的老式吊燈,那蒙著厚厚灰塵的燈泡,正幽幽地亮著。
干燥的燈泡,哪里來的水?我下意識地伸手摸向后頸,指尖觸到一片濕冷。不是汗,是水。
冰冷的水。一股寒意從腳底板直沖天靈蓋。我猛地抬頭,目光掃過屋頂?shù)姆苛骸⒋樱?/p>
試圖找出漏雨的痕跡。然而,屋頂雖然老舊,卻并無明顯的破損,
干燥的椽木在昏黃的燈光下清晰可見。“啪嗒!”又是一滴!這次直接落在我額頭上,
冰得我頭皮發(fā)麻。“水!有水!”我失聲叫道,聲音因為恐懼而變了調(diào)。所有人都抬起頭,
驚恐地尋找著水滴的來源。靈堂里一片混亂,恐懼如同瘟疫般蔓延開來。就在這時,
那盞懸在頭頂、發(fā)出昏黃光線的老式吊燈,毫無征兆地劇烈閃爍起來!
燈泡發(fā)出“滋滋”的電流聲,光芒忽明忽滅,將整個靈堂和里面的人臉映照得如同鬼域。
“滋啦——噗!”一聲短促的爆響,燈泡徹底熄滅!濃稠的黑暗如同墨汁般瞬間潑灑下來,
吞噬了一切!“啊——!”“燈!燈滅了!”“誰?誰在那兒?!
”驚叫聲、碰撞聲、粗重的喘息聲在黑暗中炸開,混亂到了極點。我僵在原地,
心臟幾乎要從喉嚨里跳出來。在燈光熄滅前的那一剎那,
我眼角的余光似乎捕捉到……棺材蓋的邊緣,好像……被挪開了一道縫隙?“別慌!都別慌!
”村長嘶啞的聲音在黑暗中響起,帶著一種強裝的鎮(zhèn)定,“快!誰有火?火柴!打火機!
”黑暗中傳來摸索的聲音,有人碰倒了凳子,有人撞到了墻壁。終于,“嚓”的一聲輕響,
一點微弱的火苗在角落里亮起,是那個膽小的后生哆哆嗦嗦地劃亮了一根火柴。
微弱的光暈勉強驅(qū)散了一小片黑暗,映照出幾張驚魂未定的臉。“快!點蠟燭!
”村長催促道。火柴的光搖曳著,靠近供桌上的蠟燭。
就在火苗即將舔舐到燭芯的瞬間——“呼——”一陣不知從何而來的陰風(fēng),猛地灌進(jìn)靈堂!
那風(fēng)冰冷刺骨,帶著井底淤泥般的腥氣,瞬間卷滅了那點可憐的火苗!黑暗再次降臨,
比之前更加沉重,更加絕望。“啊——!”尖叫聲幾乎要掀翻屋頂。“風(fēng)!哪來的風(fēng)?!
”“門……門關(guān)著的啊!”極度的恐懼攫住了每一個人。我站在原地,渾身冰冷,
血液似乎都凝固了。后腰的舊傷疤痛得鉆心,每一次呼吸都牽扯著那里的神經(jīng),
像是在被無數(shù)根冰冷的針反復(fù)穿刺。那痛感,
竟和記憶深處某個潮濕、陰暗的場景詭異地重疊起來……混亂中,
不知是誰終于摸到了供桌上的火柴盒,顫抖著又劃亮了一根。這一次,
火苗頑強地抵抗住了那股陰風(fēng),點燃了一支蠟燭。昏黃的光暈重新在靈堂里彌漫開來,
雖然微弱,卻足以照亮眼前的一切。所有人的目光,在光線亮起的瞬間,
都不約而同地、帶著極致的恐懼,投向了同一個地方——堂屋中央。那口黑漆漆的薄皮棺材。
棺材蓋……被掀開了!歪斜地搭在棺身上,露出里面黑洞洞的空間。而棺材里……空空如也!
父親的尸體……不見了!“尸……尸體呢?!”村長失聲叫道,聲音尖銳得變了調(diào),
他踉蹌著撲到棺材邊,渾濁的眼睛瞪得幾乎要裂開,死死盯著那空蕩蕩的棺底。
鋪在下面的石灰上,清晰地印著一個人形的凹痕,邊緣還殘留著幾縷濕漉漉的水漬。
“不見了!真的不見了!”那個膽小的后生癱軟在地,牙齒咯咯作響,面無人色。
一股冰冷的寒氣瞬間席卷了整個靈堂,比屋外的風(fēng)雨更加刺骨。恐懼如同實質(zhì)的冰水,
從頭頂澆下,凍結(jié)了四肢百骸。我僵在原地,大腦一片空白,只有心臟在胸腔里瘋狂地擂動,
每一次跳動都牽扯著后腰那道舊傷疤,傳來一陣陣尖銳的、幾乎令人暈厥的劇痛。
那痛感如此熟悉,如此刻骨,像一把銹蝕的鑰匙,
猛地捅進(jìn)了記憶深處最黑暗、最不愿觸碰的那把鎖。“找!快去找!”村長猛地轉(zhuǎn)過身,
布滿血絲的眼睛掃過我們每一個人,聲音嘶啞而狂亂,“不能讓他這么……這么晾著!快!
分頭找!院子里!屋里!都給我搜!”守夜的幾個后生如夢初醒,雖然臉上依舊寫滿了恐懼,
但在村長那近乎猙獰的目光逼視下,還是硬著頭皮動了起來。有人沖向院子,
有人開始翻找堂屋的角落雜物,動作慌亂而盲目。我站在原地沒動,
目光死死盯著那空棺材底部的水漬。那水漬……不是雨水那種清澈的濕痕,
而是帶著一種渾濁的、泥漿般的質(zhì)感,
散發(fā)著一股若有若無的……淤泥和腐爛水草混合的腥氣。
這味道……這味道……一個念頭如同閃電般劈開混沌的腦海,帶著毀滅性的力量,
瞬間攫住了我。我猛地轉(zhuǎn)身,不顧一切地沖向屋外,沖向院子深處那個被風(fēng)雨籠罩的角落!
冰冷的雨水劈頭蓋臉地砸下來,瞬間打濕了全身。但我感覺不到冷,
只覺得一股更深的寒意從骨髓里透出來。院子角落,那口老井在風(fēng)雨中沉默地矗立著,
井口蓋著一塊沉重的青石板。雨水順著石板的邊緣流淌下來,在地上匯成一小灘渾濁的水洼。
我?guī)缀跏菗涞骄叺摹P呐K在胸腔里瘋狂地撞擊,后腰的傷疤痛得讓我眼前陣陣發(fā)黑。
我伸出顫抖的手,抓住青石板邊緣冰冷濕滑的苔蘚,用盡全身力氣,將它猛地掀開!“哐當(dāng)!
”石板沉重地砸在泥地上。一股濃烈的、令人作嘔的淤泥腥氣混合著水草的腐敗味,
猛地從黑洞洞的井口噴涌而出!那氣味如此熟悉,如此……致命!我強忍著胃里的翻江倒海,
猛地?fù)涞骄谶吘墸筋^向下望去。井口之下,是深不見底的黑暗。手電筒的光柱刺破黑暗,
顫抖著向下延伸。渾濁的井水在光線下反射著幽暗的光。光柱在水面晃動,
然后……猛地定格!水面之下,一個模糊的、扭曲的人形輪廓,靜靜地懸浮著!
藏藍(lán)色的壽衣布料在水中緩緩漂蕩,像一片詭異的水草。
一張慘白的、腫脹的臉龐正對著井口的方向,眼睛緊閉著,嘴唇微微張開,
仿佛在無聲地訴說著什么。濕透的花白頭發(fā)如同海藻般散開。正是我的父親!他渾身濕透,
冰冷地浸泡在幽暗的井水里!“啊——!”一聲凄厲的尖叫從我喉嚨里不受控制地迸發(fā)出來,
瞬間被風(fēng)雨聲吞沒。我雙腿一軟,幾乎要癱倒在地,只能死死抓住冰冷的井沿,
指甲摳進(jìn)了濕滑的苔蘚里。“找到了!在……在井里!
”我聽到自己嘶啞變調(diào)的聲音在風(fēng)雨中響起。雜亂的腳步聲和驚呼聲迅速由遠(yuǎn)及近。
村長和幾個后生沖了過來,手電光紛紛射向井底。當(dāng)他們看清井底那恐怖的一幕時,
倒吸冷氣的聲音此起彼伏。“天爺啊!真……真在井里!”“快!快撈上來!”“繩子!
快拿繩子來!”混亂中,有人跌跌撞撞地跑去找繩子。村長臉色鐵青,嘴唇哆嗦著,
死死盯著井底,眼神里充滿了驚駭和一種難以言喻的……了然?他猛地轉(zhuǎn)過頭,
渾濁的目光像兩把冰冷的錐子,狠狠刺向我。“二十年前……”他聲音嘶啞,
帶著一種宿命般的沉重,“……那個女娃子,也是這么沒的。”這句話如同一個炸雷,
在我耳邊轟然響起!二十年前……淹死的小女孩……記憶的閘門被一股蠻橫的力量徹底撞開!
那些被刻意塵封、被深深掩埋的畫面,如同決堤的洪水,
裹挾著冰冷刺骨的井水和絕望的哭喊,洶涌地沖進(jìn)腦海!也是這樣一個暴雨將至的悶熱午后。
蟬鳴聒噪得讓人心煩。后腰……對,就是后腰!那道疤!是父親暴怒的拳頭,
還是他失手推搡時,我重重撞在井沿那尖銳的棱角上留下的?劇烈的疼痛,
著脊背流下……然后是父親那張因為憤怒和某種難以言喻的恐懼而扭曲的臉……他指著井口,
對著那個嚇得瑟瑟發(fā)抖、穿著碎花裙子的小女孩(她叫什么?阿秀?阿香?),
聲嘶力竭地吼著什么……小女孩驚恐地后退,一步,
兩步……腳下被濕滑的苔蘚絆倒……小小的身影,就那么無聲無息地墜入了那黑洞洞的井口!
濺起的水花很小,
很快就被幽深的黑暗吞沒……而我……我當(dāng)時就躲在院子角落那堆柴火后面!
捂著流血的后腰,牙齒死死咬住嘴唇,不敢發(fā)出一點聲音!眼睜睜地看著!
那小小的手在水面徒勞地抓撓了幾下,然后……徹底沉了下去!是我!是我撞到了井沿!
是我發(fā)出的痛呼驚動了父親!是我……間接地……害死了她!
“不……不是我……”我聽到自己喉嚨里發(fā)出嗬嗬的、如同破風(fēng)箱般的聲音,
身體抖得像秋風(fēng)中的落葉,后腰的舊傷疤仿佛被無形的力量狠狠撕開,劇痛排山倒海般襲來,
幾乎讓我窒息。“快!繩子來了!”一個后生氣喘吁吁地跑來,手里拿著一捆粗麻繩。
冰冷的繩索被迅速放下井中。幾個人手忙腳亂,費了九牛二虎之力,
才將那具濕透的、冰冷的尸體從幽暗的井水里拖拽上來。
父親的身體沉重得像一塊吸飽了水的朽木。壽衣緊緊貼在腫脹的皮膚上,
不斷往下淌著渾濁的泥水,在堂屋冰冷的地面上迅速洇開一大片深色的水漬。
那股濃烈的淤泥和腐敗水草的腥臭味,瞬間彌漫了整個空間,壓過了香燭紙錢的氣息,
令人作嘔。尸體被重新放回那口空蕩蕩的棺材里。濕透的壽衣和腫脹的皮膚在搖曳的燭光下,
呈現(xiàn)出一種詭異的青灰色。水滴順著棺木邊緣滴落,發(fā)出單調(diào)而瘆人的“嗒……嗒……”聲,
敲打著每一個人的神經(jīng)。沒有人說話。靈堂里死一般的寂靜,
只有那水滴聲和屋外未曾停歇的風(fēng)雨聲交織在一起,形成一種令人窒息的背景音。
守夜的后生們臉色慘白,眼神躲閃,身體僵硬地縮在角落,
仿佛那濕漉漉的尸體隨時會坐起來。村長佝僂著背,站在棺材旁,
渾濁的眼睛死死盯著棺中的父親,臉上的皺紋深刻得如同刀刻,嘴唇無聲地翕動著,
像是在默念著什么。我站在幾步之外,渾身冰冷,血液似乎都凝固了。
后腰的傷疤依舊在尖銳地疼痛,但此刻,那疼痛似乎已經(jīng)麻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