連續加班的第七天，凌晨三點，我在四樓聲控燈熄滅的黑暗中看見一盞鮮紅的燈籠。
這并非民俗道具，它沒有懸掛點，自己懸停在半空，光暈如同凝固的血液。
妻子說我沒回家時，那燈籠曾懸浮在臥室窗外。 鄰居小張因欠高利貸崩潰逃走前夜，
也說過看見樓道懸停著血燈籠。 昨晚，我發現血燈籠居然掛在了四樓安全通道的中央，
鄰居蜷曲在墻邊，面孔朝上，身體干癟如枯骨。 今晨，妻子質問我是否撞了人，
車頭卻赫然出現幾道如同爪痕的刮擦痕。 討債人電話接二連三，我疲憊崩潰地倒在床下，
忽然觸碰到一把童年藏起的舊刀片—— 幼時那個被我撞倒的郵遞員，
帽檐下露出的眼睛和我一樣充滿了恐懼。
——而那晚我偷偷從車禍現場撿走的郵遞員紅燈籠碎片上，分明是同樣的血色。
樓道的聲控燈像耗盡了最后一絲精力的人，
在四樓與五樓之間那半截樓梯拐角處疲憊地嘆息一聲，驟然熄滅。瞬間，
黑暗如同冰冷的墨汁傾瀉下來，粘稠地裹住了我。李偉身體一僵，
沉重的公文包差點從手里滑脫。加班的倦意像灌滿了鉛的濕布，裹著骨頭縫往外鉆，
每一個關節都在無聲地哀嚎。回家——那張能暫時埋葬疲憊的床，成了唯一的光亮，
懸在意識模糊的邊緣。他像頭精疲力盡的老牛，麻木地向上拖著步子。一步，
兩步……皮鞋叩擊在冰冷粗糙的水泥臺階上，聲音干澀空洞。黑暗中，空氣似乎凝固了。
第三步踩實。就在腳跟落下的瞬間，一點微光，在他眼角的余光里暈染開來。
李偉下意識地偏過頭。視線所及，那根油膩的水管斜斜地從墻面伸出，
旁邊掛著一排早已褪色的雜亂小廣告……就在那堵油膩老舊的墻壁前方，毫無征兆地，
靜靜地懸浮著一抹異樣的光。是燈？李偉混沌的腦子慢了一拍才聚焦。
那不是樓道里慣常的那種昏黃或慘白的光，它的光暈濃郁得化不開，深沉而粘稠，
像一灘剛剛從創口里涌出、尚未凝固的污血。一個……燈籠？形狀倒是傳統竹篾骨架的樣子，
但極其簡陋，通體只有一種令人作嘔的猩紅。沒有繩子牽連，沒有掛鉤依托，
它就那樣匪夷所思地憑空懸在那里，一動不動，散發著幽幽的、不祥的紅芒。
那光仿佛有生命，貪婪地啃噬著周圍的黑暗，將水泥墻壁都映上了一層油膩的暗紅。
李偉僵在了原地，全身的毛孔像被瞬間凍住，又猛地炸開，
一股冰寒的氣流順著脊椎颼颼爬上天靈蓋，頭皮陣陣發麻。那凝固血光般的紅芒，沒有影子。
是的，在這絕對稱不上復雜的樓道空間里，只有被血光照亮的部分，
而那燈籠本身投下的一切……消失了，湮滅在它誕生之源的陰影里。幻覺，該死的。
連續熬了七天，人都快熬成一鍋糊掉的粥了！腎上腺素裹挾著一股蠻勁沖上腦門，
他猛地甩了一下頭，動作大得差點扭到脖子。可那團血色的光暈依舊固執地停留在視網膜上，
甚至在甩頭的瞬間，變得更清晰了——紅得那么刺眼，紅得那么邪性。
他強迫自己深吸一口氣，樓道里濃重的灰塵和過期廣告散發出的霉味嗆入肺腑，
喉嚨一陣發癢。這不是夢境的氣味。心臟咚咚作響，沉重地撞擊著肋骨。
他死死瞪著那玩意兒，牙齒咬進下唇，一絲腥甜在嘴里彌漫開來。走！
腦子里只剩下這一個念頭在尖嘯。他用盡全身的力氣，猛地收回目光，
像逃開一個無形的疫區，低著頭，手腳并用地朝五樓爬去。身體發硬，血液沖擊著耳膜，
每一次邁步都帶著一種踩在深淵邊緣的滯澀感。他甚至不敢回頭看上一眼，
只用眼角神經質地瞥著身后樓梯下那片被血光染過的地面陰影，在樓道間拉得無比漫長扭曲。
鑰匙孔就在眼前。他哆嗦著掏鑰匙，那冰涼的金屬片在口袋里黏膩的手汗中滑來滑去，
好幾次沒對進去。“咔噠”一聲輕響，如同天籟，門終于開了。屋內溫暖的燈光傾瀉而出，
帶著熟悉的洗衣粉和飯菜混在一起的、屬于家的氣味。“回來了？
”妻子王娟聞聲從臥室出來，趿拉著拖鞋，“你臉色怎么這么難看？死人似的。
”她接過他沉重的公文包，眉頭蹙起，“又加到這個點兒，胃疼嗎？”李偉搖搖頭，
喉嚨像是被堵住了，一時發不出聲音。他背靠著冰冷的防盜門，金屬的寒意隔著襯衫滲進來。
那股陰冷的、血燈籠帶來的戰栗還未完全從骨縫里散去。
他眼神空洞地望著玄關鞋柜上方那盞溫暖明亮的頂燈，試圖驅散盤踞在腦海里的血光。
“沒事，太累了。”聲音干澀嘶啞。他換了鞋，拖著腳步走向洗手間。
冰涼的自來水沖刷著臉和脖子，那令人窒息的寒意似乎稍稍被壓制了一點。
鏡子里的人頭發凌亂，眼袋青黑深陷，憔悴得像個鬼影。胃里一陣翻江倒海，疲憊感更重了。
餐桌前，李偉低頭扒拉著碗里的飯粒。王娟給他夾了一筷子青菜，看著他蔫蔫的樣子，
沉默了一下，用一種猶豫中透著不安的語氣開口：“老李……你回來之前，
好像……有個怪東西在我們外面。”李偉扒飯的動作猛地一頓，勺子停在半空。
心跳的鼓點驟然加快。“就剛才，”王娟的語氣更不確定了，“我睡得不好，起來倒水。
隔著窗簾……好像，嗯，感覺有片紅光在窗外晃……就對著臥室窗戶。挺瘆人的，也沒風，
窗簾動都不動一下。我就覺得……像掛著個什么東西在那兒照……看了好幾眼，又沒了。
” 她說著，自己也不自信地搖搖頭，“興許是我看差了？燈反射什么的？
”凝固的血光……燈籠！李偉腦子里嗡的一聲，
那個毫無依托地懸浮在幽暗樓道里的景象猛地沖了上來，瞬間攫住了他的呼吸。嗓子眼發緊，
握著勺子的手不受控制地抖了一下，一滴溫熱的米湯濺落在手背上。“什么紅光？
”他極力控制著聲調，不讓它走樣得太厲害，目光卻不由自主地瞟向臥室緊閉的房門，
那扇薄薄的門板后面，是那扇巨大的窗戶。巨大的落地窗對著外面的漆黑虛空，
以及更遠處模糊的城市燈火。此刻隔著房門，似乎也能感覺到外面令人心悸的冷。
“不知道……一閃就沒了。”王娟被他這反應嚇了一跳，有點不安地看著他，“你怎么了？
真不舒服？”“……沒事。”李偉強迫自己低下頭，迅速往嘴里塞了幾口飯，
“估計是旁邊工地塔吊上的紅燈吧。”他聽見自己的聲音空洞又敷衍。工地遠在幾公里外，
那盞紅燈像顆遙遠微弱的星點。他當然知道。臥室的窗簾厚實，被他昨晚睡前拉得嚴絲合縫。
李偉走到窗邊，手指猶豫了片刻，最終沒有去掀開那條縫隙，
僅僅是用指尖觸碰了一下那厚重布料冰冷的底層。冰冷的觸感刺激著指尖神經，
細微的顫抖控制不住。他深吸一口氣，猛地拉緊窗簾中央那條最后的縫隙，
仿佛要把窗外的世界徹底隔絕出去。做完這一切，他背靠著窗簾站了好一會兒，
那厚重的布料緊貼著后背，帶來一種虛幻的安全感。直到后頸的冷汗被衣領吸收，
他才緩慢地挪回床邊，僵硬地坐下。他拿出手機，屏幕上刺眼的白光刺痛干澀的眼睛。
沒有信號？他煩躁地晃動手機，信號格閃爍了幾下，艱難地跳回微弱的一格。
手指卻像被無形的力量牽引著，在黑暗中不受控制地滑開通訊錄，
停在“小張”的名字上——那個住在同一單元，
和他一樣天天早出晚歸、被生活壓得喘不過氣來的鄰居。小張前陣子似乎惹上了什么大麻煩。
李偉的手指懸在通話鍵上方，屏幕微弱的藍光映著他僵硬的臉。黑暗像有形的沼澤，
一點點吞噬著他的勇氣。白天小張那張絕望發青的臉還在眼前晃動——高利貸的利息利滾利，
電話里的威脅像尖刀，妻子的哭罵……他被逼到墻角，走投無路。小張逃了，就在前天夜里，
徹底消失在所有人的視線里。據說債主在樓下堵了一整天也沒堵到人，最后罵罵咧咧地走了，
臨走還砸了他家幾個花盆。黑暗里，手機屏幕幽幽地亮著，映著李偉額頭滲出的細密冷汗。
血燈籠冰冷詭異的紅光固執地盤踞在意識深處，
而小張在樓道碰見他時最后那句語無倫次的話，如同冰冷的刀鋒，
此刻狠狠扎了上來：“兄弟，你也看見了吧！我們樓道！那……那個懸著的鬼燈籠！血紅的！
我他媽的快瘋了！他們逼我！那鬼東西也盯上我了！跑！我得跑！誰也找不到我！
”小張當時眼睛里的血絲和恐懼，幾乎要從眼眶里爆出來，
那扭曲的表情、那無法掩飾的瀕臨崩潰的神態，絕不像是在說什么塔吊的紅燈反射！
夜涼如水，卻無法冷卻脊背上新冒出的層層寒意。李偉的手指蜷縮了一下，指尖冰涼，
最終還是頹然地從屏幕上移開。他把手機猛地扣在床頭柜上，發出一聲輕響。屏幕熄滅，
房間里最后一點微弱的光源也消失了，只剩下無邊無際的濃黑。
那凝固的血色光暈卻在腦海中更加分明地亮起，無聲地懸浮在意識的最深處，
帶著令人窒息的重量。接下來的幾天，那個血色的燈籠如同一個不散的陰魂，
愈發頻繁地闖入李偉疲憊不堪的視野。起初只是在深夜歸家時，
它無聲地懸在四樓樓梯拐角的陰影里，那位置與它第一次現身的地方分毫不差，
仿佛從未離開過。粘稠的紅光幽幽地透出來，在冰冷的水泥墻壁上鋪開一層詭譎的暗紅。
那不再是幻覺的余波，它成了一個鐵打的事實。李偉的反應從最初的驚駭欲絕，
漸漸扭曲成一種麻木的習慣——每一次，他都強迫自己低頭，目光死死鎖住腳前那幾級臺階，
用盡全身力氣才能控制肌肉不顫抖得太厲害，像具被人操縱的木偶，僵硬地爬過去，
再飛快逃離那個被紅光照亮的區域。每一次走過，后背都如同被無數冰針攢刺。后來，
那紅燈籠開始移動、飄蕩。它曾短暫地出現在六樓過道的盡頭，像一個沉默的紅色幽靈，
懸在鄰居堆放的破爛自行車上方。慘紅的光暈滴落下去，籠著車上蒙塵的塑料布，
將幾處破洞映照成猙獰的形狀。李偉剛掏出鑰匙準備開門，眼角瞥到那道紅光，
全身的血液瞬間凝固。他僵在那里足足十幾秒，只聽見自己如擂鼓般的心跳撞在耳膜上。
最終，他猛地擰開門把手，幾乎是跌撞著沖進家門，反手重重甩上門，后背緊緊抵住門板，
大口喘著粗氣。甚至有一次，在加完班開車回家的午夜街頭。雨水拍打著車窗，
雨刮器吱嘎作響，收音機里流淌著滋滋的雜音。李偉疲憊地揉著太陽穴，
眼前是路燈在水洼里拉長的扭曲倒影。就在一個十字路口等紅燈的短暫十幾秒里，
毫無預兆地，一團猩紅的、濕漉漉的光暈，毫無依托地懸停在他車子的前擋風玻璃之外！
那么近！近得仿佛伸手就能觸碰到那濃烈欲滴的血色！它隔著淋滿雨水的玻璃，
無聲地懸浮在冰冷的雨幕中，光暈妖異地將雨水都染得猩紅。李偉像被高壓電流擊中，
全身肌肉瞬間繃緊，油門下意識地狠踩下去！輪胎在濕滑的路面上發出刺耳的尖叫，
車子猛地躥出！巨大的慣性將他狠狠摜在駕駛座上，安全帶勒得他生疼。后視鏡里，
那團血光在雨幕中漸漸縮小，但依舊固執地亮著。恐慌已經超越疲憊，成為更強大的控制者。
失眠越來越嚴重，即便是在王娟睡熟后，他也常常睜著布滿血絲的雙眼，
空洞地盯著黑暗的天花板。閉上眼，就是那鮮紅的燈籠、是小張逃遁前布滿血絲的眼睛，
還有那些越響越急的高利貸催債電話鈴聲。那鈴聲不分晝夜，尖銳刺耳，
每一次響起都像催命符。他不敢換號——討債的人找不到他，更不知道會把怒火撒向何處。
昨天，催債電話前所未有地密集。中午、下午、剛下班的時候……每隔半小時就轟炸一次。
手機在他口袋里像一個不斷引爆的手雷，震得他頭皮發麻。接起來，
永遠是變聲器處理后的、非人的沙啞咆哮：“李偉！躲得過初一躲不過十五！不還錢！
知道什么叫家破人亡嗎？！等著！給老子等著！”威脅的字眼冰冷刺骨。他只能死死掛斷，
手指抖得幾乎握不住手機。恐懼和絕望交織成一張無形的網，把他勒得透不過氣。
他昨晚不敢直接回家。像個真正的游魂，
開著車在混亂的立交橋和空曠的河邊路上毫無目的地兜圈子，
直到車載顯示屏上的時間逼近午夜零點。胃里空空如也，卻沒有任何胃口，
翻攪著酸水和恐慌。實在無處可去，油表亮起了紅燈，他才不得不駛向那個熟悉的路口。
老小區樓道的聲控燈一如既往地吝嗇著光明。李偉一步一步登上臺階，
腳步沉重得如同灌滿了鐵水。他停在通往自家的五樓轉角處，習慣性地停頓，
目光下意識地朝下瞥去，望向那個已經成為他夢魘地標的四樓半拐角。沒有！
那堵油膩的、貼滿小廣告的墻壁前方，空蕩蕩的！一股奇異而短暫的松弛感剛剛掠過心頭，
隨即就被一種更加詭異的冰冷所取代。那地方太“空”了，空得不自然，
仿佛有什么東西被粗暴地抽離了，只留下一個讓人心悸的真空帶。
黑暗在那個位置似乎比其他地方更濃、更沉、更令人不安。他深吸一口氣，屏住呼吸，
準備踏上最后半段臺階。就在抬腳要踩上第一節臺階的瞬間——聲音。極其細微的，
從樓下傳來。不是老鼠窸窣，也不是垃圾袋摩擦。
像是什么很重的東西在地上被極其緩慢地拖拽著，
伴隨著一種……難以形容的、細微的刮擦聲，
像是布料甚至是某種更干燥的東西蹭過粗糙的水泥地面。一股寒意從腳底板竄起，
瞬間沖上天靈蓋。血在腦子里轟響，耳朵嗡嗡作響。那是什么？他僵在原地，身體像被凍住，
只有手指神經質地抽搐了一下。他咬緊牙關，屏住呼吸，一點一點、極其緩慢地向后傾身，
動作輕柔得像怕驚擾什么。視線越過冰冷的金屬欄桿扶手，
艱難地投向下一層——那片他剛剛以為空無一物的地方。四樓到五樓半截樓梯的平緩拐角。
安全通道的指示牌，在黑暗中散發著慘淡微弱的綠光，在下方映出一小片幽暗的區域。
就在那微弱綠光的邊緣之外，那個熟悉到令人嘔吐的猩紅光暈，出現了！它高高懸著，
就掛在樓梯轉角平臺的中央位置！位置比任何時候都要“正”，光暈幽幽地彌漫開，
覆蓋了很大一片地面區域。那光依舊是濃得化不開的血色，自行懸停著，沒有任何憑依。
而在那令人窒息的血色光暈邊緣，更靠近下方臺階的位置——蜷曲著一個人形！
那軀體以一種極其別扭、極不自然的姿勢縮在墻角與冰冷水管形成的夾角里。面孔，
仰著向上，正對著樓梯上方。光線太暗，又被那血紅的燈籠暈染，根本看不清細節，
只能辨別出一個慘白的、模糊的輪廓。但那雙眼睛，在綠光與血光的交織扭曲下，
空洞地睜著，仿佛凝固在臨死前最后那一瞬間的、無法理解的巨大驚恐之中，
直直地穿透了樓梯的欄桿空隙，像是要釘進所有注視者的靈魂深處。李偉的呼吸驟停！
肺部像被一只冰冷的手死死捏緊！胃里翻江倒海，
午飯殘余的食物混合著強烈的胃酸直沖喉嚨口！他死死捂住嘴，牙齒深深陷進手背的皮肉里，
用劇痛和鐵銹般的血腥味強行壓住那一聲隨時可能沖破喉嚨的驚駭嗚咽！
身體劇烈地顫抖起來，仿佛下一秒就要散架！鄰居小張？
那個形容枯槁、頂著濃重黑眼圈、前陣子剛剛從這里消失的小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