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被夫君剜去雙目那日，他的心上人正戴著我的東珠步搖，在靈堂前為亡母簪花。
后來我抱著傳家金縷衣從火里爬出來時，
滿朝貴女忽然都想起——我本是能在太學與皇子們爭席的女公子，
曾親手為這世道碾碎過一尊「女戒石」。1 血珠落玉盤銅盆里的水映著我潰爛的左眼，
像團泡發多日的豬肝。春桃攥著藥棉的手抖得厲害，浸著金瘡藥的棉絮剛碰到結痂的傷口，
廊下忽然傳來珠串碎裂聲?！高@就是伯府大娘子？」甜膩的嗓音裹著香風卷進耳房，
我摸索著扣上眼罩，指尖觸到案幾上半塊冷透的茯苓糕。來者是新賜婚的側妃沈月芙，
三日前我被夫君謝承安剜去一目后，她便成了這將軍府的正經女主人?！赴菀妭儒锬??！?/p>
春桃的聲音發顫，「我家娘子眼疾不便，還請……」「不便？」鎏金香爐重重磕在檀木桌上，
「昨兒個聽聞大娘子能摸黑繡完五幅女戒圖，怎么到本宮這兒就犯起矯情了？」
繡女戒圖是謝承安給我的罰則。半月前他從漠北戰場歸來，鎧甲上凝著未化的霜，
卻在解下披風時，露出里面裹著的纖弱女子。沈月芙的鬢角沾著草屑，
卻偏要做出菟絲花般的姿態，攥著謝承安的袖口說："將軍府的月光，
比戰俘營的篝火暖和多了。"那時我正抱著他的狐裘站在廊下，
裘皮上還留著去年我為他縫的護頸暗紋，卻被他隨手甩在地上，任沈月芙踩著狐毛走進暖閣。
我成了全府最礙眼的人。先是被禁足聽松閣，再是被罰抄《女戒》百遍。三日前的戌時，
他帶著沈月芙闖進聽松閣。沈月芙戴著我母親的東珠步搖，每顆珠子都在燭火下流轉冷光，
卻照不亮謝承安眼里的陰鷙。"聽說你在背后議論月芙？"他掐住我的后頸按在妝奩上，
銅鏡里映出沈月芙捂嘴偷笑的臉，"妒婦該剜去一目，讓你看清自己的本分。
"銀簪刺進左眼的瞬間，我聞到沈月芙身上的沉水香——那是我去年為謝承安調制的香方，
如今卻成了他抱別的女人時的氣息?！改锬锵肟幢憧窗??！刮页断卵壅郑?/p>
右眼掀起的疤痕如蜈蚣般蜷在顴骨，「只是別污了您的眼?！?/p>
沈月芙的驚呼聲混著茶盞碎裂聲炸開。她后退時撞翻了博古架，青瓷觀音像砸在我腳邊，
鋒利的碎片劃破裙裾，在小腿上割出道血痕?！改?、你這毒婦！」她捂著嘴往后躲，
發間的東珠步搖跟著亂顫，「承安哥哥說你賢良淑德，原來都是裝的！」我盯著那步搖輕笑。
這是母親留給我的及笄禮，九顆東珠皆產自南海，是當年父親為求娶母親，
親自率船隊在風暴里漂了七日才尋到的?！改锬锵矚g這步搖？」我摸索著撿起碎片，
指尖碾過鋒利的邊緣，「不如我替您摘下來？」「你敢！」沈月芙尖叫著往門口躲，
卻撞進一個帶著冷香的懷抱里。謝承安的玄色大氅掃過我膝頭，
他懷里的沈月芙哭得梨花帶雨，
指尖卻悄悄勾住他腰間的玉佩——那是我去年冬日親手繡的錦鯉荷包。「宋知意，
你鬧夠了沒有？」謝承安的聲音像淬了冰，「月芙有身孕了，你還要用這副鬼樣子嚇她？」
身孕？我摸到腰間的玉牌，那是前日他以「祈?！篂槊麏Z走的東西。若我沒記錯，
沈月芙入府不過十日，如何能算出孕脈？「將軍可知，」我將碎片按在掌心，
鮮血順著指縫滴在青磚上，「太醫院新制的驗孕方子，需得受孕滿二十日才能測出來？」
謝承安的瞳孔驟縮。他身后的沈月芙臉色一白，下意識去摸小腹，
卻在觸到平坦的腹部時猛地縮回手。「你……你竟然敢查本宮！」她惱羞成怒，「承安哥哥，
她分明是嫉妒本宮，才故意用這種下作手段！」「夠了！」謝承安抽出腰間佩劍，
劍尖挑起我的下巴，「宋知意，莫要忘了你父親的事。若不是本將軍替你遮掩，
你們宋氏一族早該去皇陵守靈了！」劍刃壓進皮肉的瞬間，院外忽然傳來急促的馬蹄聲。
「報——！」親衛的聲音里帶著驚惶，「長公主車駕已到府前，宣宋氏女眷即刻接駕！」
2 金殿碎玉音謝承安的劍尖「當啷」落地。他臉色青白地盯著我，
喉結滾動著像是要把剛才的話咽回去。我撣了撣裙上的血污，任由春桃替我披上鶴氅，
指尖卻在袖中死死攥住那枚碎玉——那是長公主當年送我的太學肄業禮?！高€不快去接駕？」
我挑眉看他，右眼疤痕在燭火下泛著淡紅，「難不成要讓長公主等在烈日里？」
沈月芙此刻已癱在地上，繡著并蒂蓮的裙擺拖進茶漬里。謝承安咬咬牙，
甩袖往正廳去時踢翻了腳邊的銅盆，臟水潑在我鞋面，倒像是給這出戲添了道狼狽的注腳。
長公主的鎏金步輦停在照壁前。朱紅簾幕掀開的剎那，
我看見她鬢邊斜插的赤金銜珠鳳釵——正是三年前我在太學替她擋住馬球時，
她隨手摘下來賞我的那支?！钢?，許久未見?！顾穆曇粢琅f清亮如擊磬，
目光卻在掃過我眼罩時驟然冷下來。謝承安剛要行大禮，便被她身邊的女官抬手攔住。
「將軍府好大的架子?！古僬归_明黃卷軸，聲音里帶著冰碴子，
「陛下有旨：著前太學博士宋知意即刻入宮，協理《女戒》注疏修訂事宜?！?/p>
謝承安的臉色瞬間灰敗。他當然知道「太學博士」
這四個字意味著什么——三年前我被逐出太學時，曾在金鑾殿上撕碎過一本《女戒》殘卷，
滿朝文武皆稱我是「牝雞司晨」的妖女?！赋?、臣妻眼疾未愈……」他勉強扯出笑，
「恐難擔此重任……」「哦？」長公主指尖敲了敲步輦扶手，「本宮記得，
宋博士當年能在雪夜抄完《周禮》全篇，靠的就是過目不忘的本事。怎么，
將軍覺得陛下的旨意比雪還冷？」殿角的銅鈴忽然響了。我摸出腰間的玉牌，那上面「太學」
二字在陽光下泛著溫潤的光。謝承安的目光死死釘在玉牌上，喉結動了動，
到底沒敢再說半個「不」字?！复禾?，替我卸妝。」我轉身對丫鬟招手，「既是要入太學，
總不能頂著這副鬼樣子嚇著新學子們?！股蛟萝胶鋈患饴曅ζ饋恚骸溉胩珜W？宋知意，
你以為撕下眼罩就能裝回貴女？當年你父親通敵賣國，你早就……」「啪——！」
耳光聲比她的尖叫先一步炸開。長公主身邊的女官反手就是一巴掌，
鎏金護甲在沈月芙臉上劃出三道血痕?！副菹掠H封的太學博士，也是你能議論的？」
女官冷笑，「沈姑娘可知，隨意詆毀太學官員，按律當杖責三十，削去宗籍？」
沈月芙捂著臉往后退，撞上謝承安的腰時幾乎要哭出來。我解下眼罩隨手扔在地上，
潰爛的左眼已被金瘡藥敷成一片淡紅，搭配右眼角斜挑的疤痕，倒生出幾分凌厲的美感。
「將軍可還記得，」我逼近他，聞著他衣間殘留的沈月芙的香粉味，「三日前你剜我眼睛時，
說『女子就該學做啞巴』？」謝承安后退半步，靴跟碾碎了地上的銅盆碎片。
我聽見春桃在身后倒吸冷氣，卻只是伸手按住他腰間的玉佩——那錦鯉繡線松了線頭，
顯然是被人拆過又胡亂縫上的?！溉缃裎疫@只眼，」我扯下玉佩拋給長公主，
「怕是要勞煩將軍日日來太學，替我盯著注疏上的蠅頭小字了。」
長公主接過玉佩時輕笑出聲。她指尖撫過凌亂的繡線，
忽然抬手將玉佩砸在謝承安胸口：「將軍府的針線活倒是別致，不如改日送些樣品去尚衣局？
」謝承安踉蹌著扶住門框，額角青筋暴起。我轉身踏上步輦時，
聽見沈月芙在身后哭喊道：「承安哥哥，她明明是殘花敗柳……」「殘花敗柳？」
我掀開車簾，陽光落在她發間的東珠步搖上，「沈姑娘可知道，
這步搖的珠子每顆都刻著《女戒》經文？當年我母親為了刻完這九顆珠子，
足足耗瞎了一只眼?！股蛟萝降哪樕查g慘白。謝承安猛地抬頭看我，
瞳孔里映著我臉上的疤痕，像是忽然想起什么——母親去世時，他曾見過她枕邊的刻刀，
還有那半顆刻到一半的東珠。步輦緩緩抬起時，我摸出袖中那片碎玉。
這是從母親棺槨里偷出來的殘片，上面「以順為正」四個字已被磨得模糊，
卻在陽光下泛著溫潤的光。當年我在太學砸毀「女戒石」時，用的就是這塊碎玉?！钢猓?/p>
接下來有什么打算？」長公主遞來一盞酪漿，「陛下雖復了你的職，
可那些老學究們未必肯服你。」我望著車窗外掠過的朱漆長廊，想起謝承安方才驚恐的眼神。
太學的泮池該換新蓮了，而我要做的，是讓那些把「女子無才便是德」
掛在嘴邊的人看看——這世道的戒尺，從來不該只打在女人手上。
3 泮池驚鷺影太學的泮池果然換了新蓮。我扶著春桃的手踏上石階，
袖口藏著的銀針忽然輕輕一顫——這是昨日那位啞女醫徒教我的法子，用細銀線系住銀針，
便能通過震動感知五步內的動靜?！缚炜?！那就是傳說中的宋博士！」
「聽說她剜了自己的眼睛謝罪，怎么還能入太學？」竊竊私語聲像游魚般鉆進耳中。
我按住腰間的碎玉，右眼掃過人群里幾個穿緋色襕衫的學子——那是謝承安的族侄，
昨日剛被塞進太學「進修」?！付紘谶@里做什么？」清越的女聲驅散了竊語。我抬頭望去，
見一位素衣女子正抱著醫箱走來，烏發用竹簪簡單束起，
腕間纏著的布條上染著草汁痕跡——正是昨日在巷口救起的啞女阿梨。
阿梨見到我時眼睛一亮，快步上前比劃了幾個手勢。
春桃湊近翻譯：「她說您左眼的金瘡藥該換了，新配的生肌膏能讓疤痕淡些?！埂竸跓┧恕?/p>
」我任由阿梨扶著坐下，指尖觸到她袖口的藥香——是薄荷混著龍腦，
與沈月芙身上的香粉味竟有幾分相似。太學正堂忽然傳來拍桌聲?！杆沃饽繜o君上，
當年竟敢在金殿撕毀《女戒》！」經學博士張大人拄著拐杖沖出來，
雪白的胡須抖得像秋風中的蘆葦，「如今陛下竟要她協理注疏，這是要毀了我朝禮法！」
人群霎時靜得能聽見泮池里的魚躍聲。我按住阿梨準備替我敷藥的手，
摸出袖中一卷殘頁展開：「張大人可還記得，這是您三年前呈給陛下的《女戒補注》？」
張大人的臉色瞬間煞白。殘頁上「女子宜少出門」的批注旁，用朱筆寫著斗大的「放屁」
二字——那是我當年喝了三壺酒之后的杰作，后來這殘頁不知為何流回了他手中。
「宋某今日便與大人辯個清楚。」我起身時踢到腳邊的石子，銀針在袖中輕輕震動，
「《女戒》首篇『卑弱』章，究竟是教女子謙卑，還是教上位者寬待弱者？」
「自然是女子當卑順！」張大人怒拍拐杖，「孔圣人云……」「孔圣人還說過『己所不欲，
勿施于人』?！刮医財嗨脑?，右眼掃過謝承安的族侄，「敢問大人，
若您的掌上明珠被剜去一目，還要被逼著抄《女戒》百遍，您可覺得這是『禮法』？」
人群中響起倒抽冷氣聲。阿梨忽然拽了拽我袖子，
攤開掌心露出半片碎紙——上面用炭筆歪歪扭扭寫著「謝府丫鬟，七竅流血」。
我的指尖驟然收緊。七竅流血是中毒之相，而謝承安書房里常年擺著西域進貢的「醉心散」。
三日前他剜我眼睛時，曾有個小丫鬟撞破現場，第二日便被發賣了。
「張大人既然這么愛講禮法，」我將殘頁拍在石桌上，「不如去查查謝將軍府里的『禮法』？
比如那些突然『病逝』的丫鬟，究竟是犯了什么錯？」張大人的拐杖「咣當」落地。
他望著我臉上的疤痕，忽然想起什么似的后退半步——當年我父親被彈劾通敵時，
正是他第一個在奏疏上署名?！改恪氵@是血口噴人！」他到底是撐不住，
甩袖往正堂跑時被門檻絆了個踉蹌，惹得學子們低聲發笑。阿梨忽然扯著我往泮池邊跑。
水面漂著幾片新落的荷葉，中間浮著個油紙包，拆開時露出半支金簪——簪頭刻著并蒂蓮，
正是沈月芙昨日戴過的樣式。春桃猛地捂住嘴：「這、這是……」「是副將遺孀的東西?！?/p>
我指尖撫過簪尾的刻字「阿蕓」，想起三個月前謝承安說她「偷盜府中財物被打死」，
「阿梨，你可還記得，沈月芙腕間的朱砂痣？」阿梨重重點頭，
又掏出塊碎帕子——上面繡著半朵殘敗的芍藥，正是教坊司姑娘們的暗號。
她比劃著割喉的手勢，又指了指遠處的謝府角樓。原來如此。沈月芙根本不是什么落難貴女，
她和阿梨、阿蕓一樣，都是被謝承安從人牙子手里買來的「貨物」。
當年他屠城時救下的「孤女」，不過是他豢養的棋子?！杆尾┦浚 ?/p>
急促的馬蹄聲驚起泮池的白鷺。長公主的親衛翻身下馬，
遞來一卷用火漆封印的密奏：「陛下讓您看看這個。」密奏里夾著半片兵符，鐵銹混著血漬，
正是父親當年被指認「通敵」的「證據」。我摸出碎玉比對缺口，
聽見自己的心跳聲在耳膜上震出回響——這兵符是假的，而真的那半片，
此刻正藏在謝承安書房的暗格里。4 夜探玄甲閣戌時三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