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我七歲,秋天的桂花開得瘋了,香得能撞人一個跟頭。
媽媽牽著我的手穿過鬧哄哄的廟會,空氣里塞滿了炸油糕的甜膩、糖葫蘆的晶亮,
還有大人小孩汗津津的熱氣。人真多啊,像煮開鍋的餃子,擠擠挨挨。我個子小,
視線里全是晃動的腿和花花綠綠的褲管,只有媽媽的手是唯一的錨點,溫熱的,有點汗濕,
但攥得很緊。“小雨,抓緊媽媽!”她聲音被喧嚷沖得有點飄,時不時低頭看我一眼,
眼里盛著光,像盛著廟會頂棚漏下來的碎金子,“別松手,等會兒給你買最大的棉花糖!
”我仰著臉用力點頭,嘴里含著媽媽剛塞給我的麥芽糖,甜絲絲黏住了牙。
只記得一個舉著巨大彩色風車的小丑呼啦啦從旁邊擠過去,
風車旋起的風帶著一股劣質顏料的味道,人群被那鮮艷的旋渦帶動著猛地一涌。
像一股洶涌的潮水,毫無預兆地兜頭打來。媽媽的手,那只剛剛還溫熱、還緊緊攥著我的手,
就在那洶涌的人潮推擠中,像滑溜的魚,猛地從我汗津津的小手里掙脫了!“媽媽——!
”我驚恐的尖叫瞬間被淹沒在鼎沸的人聲里。眼前全是陌生晃動的身體和面孔,高的像山,
矮的像墻,堵住了所有的方向。我像被丟進湍急河流的一粒小石子,
身不由己地被推搡著往前踉蹌。慌亂地回頭,拼命踮起腳尖,視線慌亂地掃過攢動的人頭,
只捕捉到遠處人群縫隙里一閃而過的、媽媽那件熟悉的鵝黃色毛衣衣角,
像一片被狂風卷走的葉子,倏地就消失在雜色的洪流里,再也尋不到一絲蹤跡。
鬧、炸油糕的甜香、小丑風車的旋轉……所有色彩和聲音都在那一刻急速褪去、扭曲、拉長,
最終變成一片嗡鳴的、令人窒息的灰白。巨大的恐懼像冰冷的鐵箍,瞬間勒緊了我的喉嚨,
連哭喊都發不出聲。世界仿佛被一只無形的手猛地抽掉了底,我懸在虛空里,急速下墜。
只有鼻尖殘留的那一點點媽媽身上淡淡的、好聞的香皂味,
是那灰白世界里唯一的、正在飛速消散的暖意。后來,是無邊無際的黑暗,
和漫長搖晃的顛簸。再睜眼時,是陌生的土腥味、咸腥的海風,
還有一對沉默寡言、皮膚被海風刻蝕成深棕色的漁民夫婦的臉。他們告訴我,
我叫“阿水”了。大海在窗外咆哮,聲音低沉而陌生,像某種巨大而永恒的嘆息。
我縮在角落,看著陌生的海,抱著自己小小的膝蓋,像個被海浪遺棄在陌生灘涂的貝殼。
媽媽那鵝黃色的衣角,成了沉入深海的錨,拽著我的心不斷下墜。每個夜里,
枕頭都被無聲的淚水浸透,那桂花香,那廟會模糊的光影,成了反復啃噬神經的鈍刀。十年,
像海邊礁石上緩慢爬過的藤壺。養父母沉默的善意如同溫吞的海水,包裹著我,
卻始終暖不透心底那處被生生剜走的空洞。我像一株被強行移栽的植物,
在咸澀的海風里沉默地生長,心里卻始終盤踞著一個執拗的坐標——那座丟失了媽媽的城,
那條被桂花香浸透的街。十七歲生日那天,
養父把一張被汗水浸得有些模糊的舊報紙推到我面前,
粗糙的手指點了點角落里一則小小的尋人啟事照片。照片上的女人面容憔悴,
眼神卻像燃盡的炭火,死死地烙著絕望。她的懷里,
緊緊抱著一張小小的照片——那分明是七歲時的我!照片底下,
是一行小得幾乎看不清的地址:永安市梧桐街靜馨養老院。
心臟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又在下一秒被滾燙的血流猛烈撞擊!我猛地站起身,
帶倒了身后的竹凳,發出刺耳的聲響。窗外的海風依舊在吹,帶著十年不變的咸腥,
可這一次,我仿佛從中嗅到了一絲遙遠而微弱的、來自內陸的桂花氣息。那個地址,
像黑夜海面上驟然亮起的燈塔,刺破了我十年沉滯的黑暗。火車一路向北,
窗外的風景從單調的藍色海平線,變成起伏的稻田,然后是灰撲撲的北方城市輪廓。
心在胸腔里擂鼓,越靠近永安,擂得越響,幾乎要撞碎肋骨跳出來。梧桐街,靜馨養老院。
我幾乎是跑著闖進那扇有些陳舊的鐵藝大門,腳步凌亂,呼吸急促。
午后的陽光斜斜地照進安靜的走廊,空氣里有淡淡的消毒水味和飯菜的混合氣息。
我的目光急切地掃過每一扇門,每一個坐在輪椅或長椅上的身影。然后,我看見了。
走廊盡頭靠窗的長椅上,坐著一個瘦小的身影。灰白的頭發稀疏地挽在腦后,
露出嶙峋的脖頸。身上是一件洗得發白的舊款薄毛衣。她微微佝僂著背,低著頭,
枯瘦的雙手神經質地、一遍又一遍地摩挲著膝蓋上攤開的一張泛黃的舊照片。
動作輕柔得近乎虔誠,仿佛那是世上僅存的、易碎的珍寶。陽光透過蒙塵的玻璃窗,
正好落在她花白的頭發和那張被摩挲得邊緣卷翹的照片上。
照片上小女孩的笑容像被陽光封印,永遠定格在無憂無慮的七歲。那張臉,
即使隔了十年風霜,即使被歲月刻下了更深的溝壑,
我依然能一眼認出來——那是無數次在我夢里徘徊,在我淚水中浸透的輪廓!是媽媽!
渾身的血液在剎那間沖上頭頂,又在下一秒凍結!
十年積攢的委屈、思念、惶恐、絕望……所有的情緒像決堤的洪水,轟然沖垮了理智的堤壩。
喉嚨里堵了十年的哽咽終于沖破閘門,化作一聲撕心裂肺的哭喊,帶著血淚般的震顫,
狠狠砸碎了走廊的寂靜:“媽——!!!”我像一枚失控的炮彈,朝著那個身影猛撲過去,
膝蓋重重砸在冰冷的水磨石地面上也渾然不覺。我張開雙臂,用盡全身力氣想要抱住她,
抱住這失而復得的、流浪了十年的溫暖源頭!我的臉頰緊緊貼著她瘦骨嶙峋的膝蓋,
淚水洶涌而出,瞬間浸濕了她單薄的褲管,像要把這十年的委屈和思念都哭出來。
被我抱住的身體猛地一僵!那雙一直在摩挲照片的手,驟然停了下來。
她慢慢地、極其緩慢地抬起了頭。陽光照亮了她的臉。那臉上溝壑縱橫,皮膚松弛地垂墜著,
刻滿了歲月和苦難的印記。然而,最讓我心膽俱裂的,是那雙眼睛。
那雙曾盛滿碎金子般光亮、曾因我而溢滿溫柔笑意的眼睛,此刻卻像兩口蒙塵的古井,
渾濁、茫然,沒有任何焦點。她微微歪著頭,用一種打量陌生闖入者的、全然困惑的眼神,
極其認真地看著我,仿佛在努力辨認一件完全想不起出處的物品。嘴唇嚅動了幾下,
發出干澀而沙啞的聲音,帶著老年人特有的含糊,
卻清晰地割裂了我所有的希望:“小…小姑娘……你…你認錯人了吧?”每一個字,
都像冰錐,狠狠扎進我沸騰的熱血里,瞬間凍結了一切。我像是被兜頭澆了一盆冰水,
從滾燙的云端直墜冰窟,渾身冰冷,連指尖都在顫抖。認錯人了?怎么可能?那張照片!
那張臉!刻在我骨頭里的模樣!“媽!是我啊!我是小雨!林小雨!”我幾乎是尖叫著,
更加用力地抓住她枯瘦的手臂,指甲幾乎要嵌進她松弛的皮膚里,
試圖用身體的接觸和嘶喊喚醒她的記憶,“你看清楚!廟會!桂花!棉花糖!你弄丟了我!
我是小雨啊!”我的聲音帶著崩潰的哭腔,在空曠的走廊里回蕩。可她的眼神依舊是空茫的,
像隔著一層濃得化不開的霧。她甚至有些不安地試圖抽回自己的手,眉頭微微蹙起,
像是不明白這個突然撲上來、哭得歇斯底里的陌生女孩為何如此激動。
她只是下意識地、更緊地攥住了膝蓋上那張泛黃的照片,仿佛那是她唯一能抓住的浮木。
“小雨……”她喃喃地重復著這個名字,
渾濁的眼神里掠過一絲極其短暫、幾乎難以捕捉的微光,像風中即將熄滅的燭火。但下一秒,
那點微光就被更深的茫然吞噬了,她搖了搖頭,眼神重新渙散開去,聲音輕飄飄的,
帶著一種孩童般的固執,“我的小雨……才這么高……”她騰出一只手,
顫巍巍地在自己膝蓋上方比劃了一個小小的、屬于七歲孩子的高度,
“她喜歡……穿小花裙……扎兩個小辮……”她說著,低下頭,
又開始神經質地摩挲起照片上那個小小的身影,眼神空洞地投向窗外的虛空,
仿佛在對著空氣囈語:“我的小雨……你在哪兒啊?媽媽在找你……一直找……” 那聲音,
輕得像嘆息,卻帶著鈍刀子割肉般的絕望。我跪在她面前的地上,
像一尊瞬間被抽空了所有生氣的泥塑。滾燙的淚水無聲地洶涌而下,砸在冰冷的地面,
裂開一小片深色的濕痕。周遭的世界,消毒水的氣味,遠處護工的低語,
窗外單調的麻雀叫聲……所有的聲音都模糊退去,只剩下心臟被撕裂的、無聲的哀鳴。
我找到了她,跋涉了十年的千山萬水,終于撲進了她的懷里。可她的世界,
卻永遠停在了那個丟失了我的、桂花飄香的秋日下午。那扇通往過去的門,
被一種殘酷的疾病,從里面徹底鎖死了。“阿爾茨海默癥,晚期。
”穿著白大褂的醫生指著CT片上那些觸目驚心的、代表萎縮的灰暗區域,
語氣帶著職業性的沉重,“她的記憶,像被蟲子蛀空的木頭,很多部分……尤其是近些年的,
幾乎都消失了。剩下的碎片,也混亂不堪。目前來看,她最清晰、最固執的記憶,
似乎就停留在……你走失前后的那段時間。她只認得那個七歲的林小雨。
”醫生的話像冰冷的鐵錘,一下又一下,將我心里殘存的那點微弱的希望徹底砸得粉碎。
原來不是遺忘,是封存。她的時間之河,在我被沖散的那一刻,就徹底斷流、干涸了。
如今龜裂的河床上,只余下一些零星的、關于七歲小雨的水洼。我坐在醫生對面,
雙手緊緊交握著,指甲深深陷進掌心,試圖用這點微不足道的刺痛來抵抗那滅頂的絕望。
養父母沉默地站在一旁,臉上是深切的同情和無奈。空氣里彌漫著消毒水和一種無聲的悲涼。
“那……我還能做什么?”我的聲音干澀得厲害,像砂紙摩擦。“陪伴。”醫生推了推眼鏡,
目光溫和而帶著一絲憐憫,“給她安全感。順著她的‘現實’來,不要強行糾正。
她認為你是陌生人,你就是陌生人。但愛……愛或許能穿透記憶的迷霧,以另一種方式抵達。
在她混亂的世界里,種下一點穩定的、溫暖的坐標。”走出診室,我靠在冰冷的墻壁上,
深深吸了一口氣。走廊盡頭那扇虛掩的門里,傳來媽媽低低的、模糊不清的哼唱,
是那首走了調的搖籃曲。那不成調的旋律,此刻卻像一根堅韌的絲線,勒進我的心臟,
帶來尖銳的痛楚,也帶來一種奇異的、近乎自虐的牽引力。我轉身,走向院長辦公室。
再出來時,我成了靜馨養老院最年輕的“編外護工”。沒有工資,
只有一張緊挨著媽媽房間的小小行軍床。日子像浸在渾濁的淚水里,緩慢而沉重地流動著。
每天清晨,當養老院被熹微的晨光喚醒,我就端著溫水盆,拿著梳子,輕輕推開媽媽的房門。
她總是醒得很早,抱著那張泛黃的照片,坐在床沿,眼神空茫地望著窗外灰蒙蒙的天空,
或者對著空氣喃喃自語,呼喚著那個小小的、不知在何方的“小雨”。“阿姨,早上好。
”我努力讓自己的聲音聽起來輕快而平穩,像任何一個普通的護工,“今天天氣不錯,
我幫您梳梳頭吧?”她通常沒什么反應,對我的存在視若無睹,依舊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
偶爾會遲鈍地、緩慢地轉過頭,渾濁的眼睛茫然地掃過我,沒有任何情緒的波瀾,
仿佛我只是房間里一件移動的家具。我繞到她身后,動作放得極輕、極柔,
生怕驚擾了她那脆弱如蛛網般的精神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