視頻那頭,父親的白粥咸菜在冷光下泛著寒磣。他說剛捐了五萬給"夕陽暖心"公益項目,
嘴角的笑像被魚線扯著。我盯著屏幕上他凹陷的顴骨,
突然意識到——這個曾經精明的老會計,正在被某種東西緩慢吞噬。暫停博士學業回國后,
我在他抽屜里翻出二十三張"愛心證書"和空掉的存折。那些甜膩的"干女兒"語音,
那些深夜的"緊急募捐"電話,編織成一張收割孤獨的網。而當我闖入那場"慈善晚宴",
看見臺上西裝革履的"負責人"時,血液瞬間結冰...(一)多倫多的雪在窗外無聲墜落,
像被按了靜音鍵。我蜷縮在公寓轉椅里,筆記本電腦屏幕泛著冷光,
視頻通話窗口中的父親像一幅被水浸濕的鉛筆畫,邊緣模糊在像素格里。"爸,
你中午就吃這個?"我下意識前傾身體,鼻尖幾乎貼上屏幕。
父親紀國平的手機支架輕微晃動,鏡頭里那碗白粥表面凝結著米油形成的膜,
旁邊搪瓷碟里三塊醬黃瓜萎縮成灰綠色皺皮。他身后的廚房窗玻璃蒙著層油霧,
透進來的陽光被過濾成病懨懨的黃色。"天熱,沒胃口。"父親用筷子尖撥弄粥面,
不銹鋼碗沿的反光在他下巴上投下一道游移的白痕。他吞咽時,
頸部松弛的皮膚像老舊的窗簾褶皺般抖動。我望向窗外被風雪裹挾的楓樹,
多倫多正經歷二十年最冷的四月。父親說謊時右手小拇指會不自覺地敲擊桌面,
這個習慣從他教我兩位數除法那年就沒變過。"小雨啊,爸剛做了件好事。
"他突然挺直佝僂的背,
這個動作讓鏡頭里出現他褪色的藏青色毛衣領口——那是我高中時用第一筆獎學金買的。
他伸出左手,五指張開像面旗幟,指甲縫里嵌著道洗不凈的機油痕跡,"夕陽暖心工程,
給山區老人送溫暖的,我捐了這個數。""五百?"我故意往低了說,
手指無意識摩挲著咖啡杯沿。杯底殘留的咖啡漬在瓷白背景上勾勒出猙獰的輪廓。
父親喉結滾動兩下,嘴角神經質地抽動:"五萬。"他說得輕描淡寫,
可聲音卻像被砂紙磨過,"他們說要給我發水晶獎杯,
刻名字的那種..."馬克杯從我指間滑落,黑咖啡在淺色地毯上洇出丑陋的污漬。
父親退休前是國企財務科長,能精確到分毫的賬目平衡者,
去年我換手機時他還念叨著"能打電話就行"。"什么公益組織能單筆募五萬?
民政部注冊號查過嗎?受捐方明細——""芳芳說這是內部名額!"父親突然提高音量,
脖頸處暴起的青筋在鏡頭里格外刺目。他身后冰箱門上的磁鐵壓著張粉色便利貼,
畫著夸張的愛心圖案,落款"您的小芳"三個字擠在角落,筆畫甜膩得令人不適。
我正想追問,父親突然扭頭看向畫面外:"哎呦,水開了!"屏幕劇烈搖晃,
最后定格在天花板一塊霉斑上。通話切斷前的最后一秒,
我聽見年輕女聲帶著蜂蜜般的黏稠感:"紀叔叔,
靈芝孢子粉沖好啦..."視頻結束的黑色屏幕映出我扭曲的臉。我顫抖著點開搜索引擎,
輸入"夕陽暖心工程",民政部官網的紅色警告赫然排在首位:該組織未依法登記備案。
書桌上的臺燈突然閃爍兩下,多倫多的風雪在窗外嗚咽。
我盯著父親微信頭像——那張去年春節在小區門口拍的合影,他穿著我買的羽絨服,
笑容被寒風吹得皺皺巴巴。對話框最上方顯示"對方正在輸入...",持續了整整三分鐘,
最終什么也沒發來。冰箱上的粉色便簽、五萬塊的"捐款"、甜得過分的女聲,
這些碎片在我胃里凝結成堅硬的塊壘。我打開航空APP,
光標在"立即訂票"按鈕上方懸停,窗外風雪呼嘯而過,像某種不詳的預兆。
(二)浦東機場T2航站樓的冷氣開得太足,我拖著登機箱穿過廊橋時,
裸露的小臂上浮起一層細密的雞皮疙瘩。二十八小時轉機旅程讓牛仔褲黏膩地貼在腿上,
可我沒心思去行李轉盤等托運——父親已經三天沒回微信了。出租車駛上高架時,
上海正下著黏稠的梅雨。雨滴在車窗上蜿蜒成透明的蛇,將窗外霓虹扭曲成模糊的色塊。
司機電臺里放著二十年前的老歌,女聲嘶啞地唱著"常回家看看",
我盯著計價器不斷跳動的數字,突然想起出國前父親往我行李箱夾層塞的那疊現金,
每一張都撫得平平整整。父親住的老式小區電梯里貼著通下水道的小廣告,
鐵門開合的聲響和我記憶中一模一樣。鑰匙插進鎖孔時,我聽見屋內傳來慌亂的碰撞聲,
像是有人匆忙收拾著什么。"爸,是我!"門開得比想象中快。
紀國平身上套著那件我高中校運會時給他買的藏藍色運動外套,袖口已經磨出毛邊,
領口處頑固的油漬在玄關頂燈下泛著黃光。他身上飄著某種中藥的苦澀氣味,
混合著陳舊的汗味,讓我鼻腔發癢。"怎么突然..."父親的手在門把上收緊又松開,
指關節泛著不健康的青白,"博士不上課了?"我沒回答,目光越過他肩膀看向客廳。
茶幾上散落著五顏六色的藥板,錫箔紙在燈光下閃著冷光。
最顯眼的位置擺著三瓶造型華麗的保健品,
標簽上印著"南極磷蝦油"和"納米級細胞修復因子"之類的字樣,
瓶身上貼著手寫標簽:"每日三次,每次四粒——小芳叮囑"。
電視機里傳來夸張的廣告詞:"...只要三個療程,徹底告別高血壓糖尿病!
"屏幕里穿白大褂的專家正舉著某品牌磁療床墊,
標價牌上的數字讓我太陽穴突突直跳:¥8888。"爸,你買這個了?"我指著電視。
父親突然咳嗽起來,佝僂的背脊像被無形的手壓彎。他擺手示意沒事,
可咳嗽聲在胸腔里回蕩,像是從空洞的管道深處傳來。
"芳芳說...說能治根..."我徑直走向書房。父親追在后面,
拖鞋在地板上拖出急促的沙沙聲。當我拉開第三個抽屜時,
他發出一聲類似小動物哀鳴的聲響。二十三張燙金證書整齊排列,
每一張都印著"夕陽紅暖心工程"的logo,落款處蓋著鮮紅的公章。
最新那張日期是三天前,墨跡在燈光下還泛著濕潤的光澤。證書旁邊是父親的銀行存折,
我翻開時一張票據飄落——中國郵政儲蓄的轉賬憑證,
金額欄赫然寫著¥50,000.00。"芳芳是誰?"我舉起一沓手寫收據,
每張下方都有父親顫抖的簽名。有些簽名旁還按著紅色指印,在紙面上暈開像是干涸的血跡。
父親突然劇烈咳嗽,不得不扶著書桌邊緣才能站穩。他后頸的脊椎骨節凸起,
像一串被盤得發亮的念珠。
"志、志愿者...小姑娘...特別熱心..."他每說一個詞就要停下來喘氣,
"上周還帶我去聽養生課...送了我足療儀..."床頭柜上的手機突然亮起,
微信提示音在寂靜的房間里格外刺耳。我搶先一步抓起來,
鎖屏上顯示著一條新消息:「紀叔叔,日本進口抗癌特效藥到貨了!
給您留了三盒只要19999/盒」發信人頭像是個戴護士帽的年輕女孩,
美顏過度的臉在粉色背景前笑得像糖精。我正要解鎖手機,
父親突然爆發出我從未見過的敏捷。他撲過來時,
我聞到他衣領上那股揮之不去的藥油味混合著陳舊的汗酸。
我們像兩個爭奪玩具的孩子般扭在一起,最終手機摔在地上,
屏幕裂痕貫穿了那個甜膩的笑臉。
"他們說要給我建個人慈善基金..."父親蹲下去撿手機時,
我聽見他膝蓋發出令人牙酸的脆響。他花白的頭頂對著我,新冒出的白發在發旋處格外刺眼。
"小雨,爸這輩子..."他的聲音突然哽咽,
"沒被人這么...重視過..."窗外傳來廣場舞的音樂,是那首爛大街的《小蘋果》。
歡快的節奏透過雨幕傳來,和屋內凝重的空氣形成荒誕的對比。
我數著父親頭頂新冒出的白發,突然想起大四那年家長會,
他穿著唯一那套西裝站在校門口等我,手里攥著被汗水浸軟的"優秀家長代表"邀請函,
臉上是掩不住的驕傲。現在那套西裝掛在書房門后,肩線處落滿灰塵。我走近細看,
發現領口別著枚嶄新的"夕陽紅愛心大使"徽章,金屬表面在燈光下閃著廉價的金光。"爸,
"我聽見自己的聲音在發抖,"明天我們去趟銀行。"父親抬起頭,
渾濁的眼球上蒙著一層水霧。他身后書架上擺著我從小到大的照片,
最顯眼的位置卻放著一個陌生女孩送的陶瓷招財貓,
貓咪脖子上掛著的小牌子上寫著"芳芳愛紀叔叔"。雨點突然變大,
敲打在窗玻璃上像無數細小的手指在叩門。我打開手機天氣APP,
發現明天上海將迎來入梅以來最大暴雨。而父親正低頭擦拭那部屏幕碎裂的手機,
動作輕柔得像在撫摸情人的臉。(三)芳芳的朋友圈像個精心布置的櫥窗。
我蜷縮在父親書房的轉椅里,指尖在手機屏上劃出一道道汗漬。
每三小時準時更新的內容像機械的流水線:清晨是"孤寡老人感恩視頻",
中午是"愛心物資裝車實拍",傍晚則是各種"夕陽紅健康講座"的現場照片。
我放大最新發布的照片——某張會議桌角落,反光的銘牌上模糊可見"濱海"二字。
父親在廚房煮面的響動傳來,熱油的滋啦聲里夾雜著他壓抑的咳嗽。香味飄進來時,
我才意識到自己已經盯著屏幕看了四個小時,眼球干澀得像砂紙摩擦。"爸,
晚上陪我去趟超市?"我倚著門框問。父親正往平底鍋里打雞蛋,
手腕細得能看見骨頭的輪廓。蛋殼在他指間碎裂,一片尖銳的碎片扎進他拇指指腹,
他卻渾然不覺似的繼續攪拌。"今晚不行..."血珠順著他手指滴進蛋液,
在金黃色中暈開淡淡的粉紅,"夕陽暖心有線上分享會,芳芳說我是...模范捐贈人。
"他說這話時眼睛亮得反常,像是高燒病人的潮紅。我看著他手忙腳亂地關火,
褲袋里的手機突然震動起來。那個瞬間我做了決定——趁父親去衛生間處理傷口的間隙,
我從他通訊錄里翻出芳芳的號碼,用自己手機拍了下來。
濱海大酒店的玻璃幕墻將我的身影切割成扭曲的片段。我跟著一群老人擠進旋轉門,
他們身上飄著相似的藥油味,有幾個還推著印有"夕陽暖心"logo的購物車。
大堂的香薰系統噴出甜膩的茉莉味,卻掩蓋不住老年人特有的陳舊氣息。"阿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