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們說婚姻是女人的第二次投胎，我信了。信得那么徹底，以至于連呼吸都學會了悄無聲息。
可我沒想到，這一世投進來的，不是命運的懷抱，而是一口看不見的井。
1 看不見的傷醬油瓶砸在地上的聲音清脆干裂，碎片四濺，
在廚房的瓷磚上劃出幾道幽藍色的光痕。我站在門邊，沒有動，也不敢動。“買東西都不會？
你到底是干什么吃的？”他的聲音像鐵鉤，從嗓子眼里拖出來，直刺我的耳膜。我低下頭，
雙手搓著圍裙下擺，努力控制住手指的顫抖。
“超市沒你要的那種……我買了低鹽的……”他沖過來，一把拽住我手里的塑料袋，
狠狠摔到垃圾桶旁邊。袋子沒破，但里面的瓶罐滾了一地。我看著那些瓶子打著轉，
像是我努力維系的生活，碰一下就散。孩子躲在客廳的沙發后，露出一雙眼睛。我沖他微笑，
示意沒事。他縮了回去，像是這幾年學會的第一件事，就是“不要出來”。“明天開始，
別出門了，錢我也不轉你卡上了，家里事都別想推脫。”他甩門出去了，背影干脆利落，
像剛處理完一筆賬務。我蹲下身去撿碎片。地面冰涼，膝蓋貼上去那一瞬間，
我差點哆嗦出聲。手指不小心被劃破了一道口子，血珠子緩緩滲出，滴落在白瓷磚上，很紅，
很醒目。那晚飯桌上只有我和孩子。他吃得慢極了，小勺舀著湯一圈一圈轉，不喝。“媽媽，
你是不是又做錯事了？”我心里突了一下，強裝輕松：“是媽媽買錯了醬油，爸爸有點生氣。
”他點點頭，低聲說：“爸爸最近老生氣。”我不敢回答他，怕我一說話，眼淚就掉下來。
夜里，我坐在衛生間里，門鎖著。燈光昏黃，鏡子里映出一個頭發凌亂、眼圈發青的女人。
我盯著鏡子看了很久，終于開口問：“你還記得你是誰嗎？”鏡子里的人沒有回答。
我突然想笑，那笑憋得太久，出來時像一口嗆水后的咳嗽，控制不住。我拿起手機，
打開那個簡歷平臺，輸入我的舊名、舊專業、舊工作經歷。
手指在屏幕上顫抖著敲下“投遞”兩個字的時候，我聽見了某種聲音，
像是皮膚下面的鎖鏈在碎裂。凌晨兩點，收到一封面試通知。我點開看完，又點開微信，
猶豫了很久，給閨蜜發了條語音。“林然，我……我可能真的不想再忍了。”她秒回，
只有一句話：“晚了你都還有資格，但別再早上醒來才后悔。”我關掉手機，
靠在墻上坐了一會兒。外頭下起了小雨，雨點打在窗框上的聲音輕輕的，很像心跳。
走廊盡頭，孩子的房門虛掩著，一點暖光透出來。我看著那道光，忽然覺得有點想哭。
不是因為委屈，而是因為——我知道，那道門后是我唯一不能輸的理由。
2 墻里的聲音早上七點，我起得比平時早一點，天還沒亮。
灶臺上剩下昨晚沒收拾完的湯碗，漂著一層凝固的油花。我沒動，
踮腳從衣柜里抽出那件藏了很久的黑色襯衫，袖口有點發白，但依然熨得平整。
三年前我辭職那天，就是穿著它走出辦公室的。孩子還在睡，我沒叫醒他。只是把早飯熱好，
盛進保溫杯，又寫了張字條壓在飯盒下：“媽媽上午出去一會兒，很快回來。
”我輕輕關門下樓時，鄰居家的狗正在吠，尾巴卻夾得緊緊的。那一瞬間我覺得有點像我，
張著嘴卻不敢發聲。地鐵站離小區不遠，我快步走著，臉貼著秋天清晨的風，鼻子一陣酸。
手機里跳出一條消息，是面試公司發來的提醒：“今日10點，
請攜帶身份證、學歷證、簡歷原件。”這是一家新開的人力資源公司，崗位是前臺行政，
月薪五千，雙休，五險一金。我在簡歷上略微做了點修飾，把婚育情況隱去。不是因為怕，
而是知道，有時候解釋比撒謊更不值錢。地鐵車廂里人很多，擠在一起像罐頭。
一個穿西裝的男人不小心踩了我一腳，我低頭道了歉。他皺了皺眉頭，沒說話。
我忽然意識到，連我的道歉都已經習慣了。十點不到，我到了那家寫字樓。
前臺是個年輕姑娘，聲音甜得像飲料廣告。我報了名字，她點點頭：“請稍等，
經理正在面另一位。”我坐在沙發上，手心出汗，背脊僵直。
耳邊隱隱傳來那個聲音：“你出去丟人現眼干什么？家里孩子沒人管你怎么想的？
”那是他昨晚的吼聲，隔著一晚還在我腦子里發酵。我努力穩住自己，抬頭看了看四周。
墻上掛著幾幅抽象畫，像用線條勒出的臉，模糊又壓抑。空氣里是冷氣的味道，
干凈但不溫暖。“沈小姐，請進。”面試官是個四十歲出頭的女人，眼神干練，語氣平穩。
她翻了翻我的簡歷，問：“你這三年沒有工作記錄，是在帶孩子？”我點頭，沒有否認。
“可以接受加班嗎？”“可以。”“前夫那邊會配合你工作嗎？”我一怔，
隨即明白她看到了簡歷最下方“離婚中”三個字。我猶豫了一下，說：“配合不配合，
我都會上班。”她沒有說話，只是微微點頭，像在衡量一塊布料是否夠結實。
面試結束后我沒有回家，而是拐進了附近一家咖啡店。店里人很少，
我找了個靠窗的位置坐下。手機電量只剩百分之二十，我關掉后臺，只保留了微信。
消息是林然發來的：“你怎么樣？面完了？”我打了幾個字，又刪掉。半晌，
我發了句：“還行。”林然幾乎秒回：“我在家呢，下午有空就過來，咱們聊聊。
”我本來想拒絕，可話還沒打完，手機就黑了屏。我靠著椅子坐著，
看著窗外街道上人來人往。每個人都在趕路，沒有人看我。
我忽然覺得自己也像街角那面破損的廣告燈箱，白天關掉了光，晚上沒人注意。
回家時已經下午三點，孩子在沙發上睡著了，電視機開著，正在放一部老電影。
他蜷在毯子里，臉貼著抱枕，嘴角還殘留著米粒。我輕手輕腳地收拾了廚房，
把保溫杯洗了干凈，又在飯桌上留了兩個空座位。盡管只有我們兩個人，
我還是給他盛了兩碗飯。快五點時，門鈴響了。我開門，是林然。她背著包，
一進門就撇嘴：“你這鬼地方，我爬了五層腿都軟。”“電梯壞了。
”“電梯不壞也該搬家了。”她瞥了眼室內，“這環境對你恢復沒好處。
”我苦笑：“搬去哪兒？錢還沒著落。”林然也不說話了，只把包往沙發上一丟，
開始幫我收拾屋子。她打開陽臺的窗戶，清冷的風一下灌進來，吹起孩子的畫。
畫紙飄到地上，角落沾了水漬。我走過去撿起，畫上是一只黑色的鳥，背上馱著一團火，
看起來像在飛，卻又像在燃燒。“你教他畫的？”林然湊過來看。“沒有，他自己畫的。
”林然皺眉：“他這階段畫這種圖，不正常。”“他說那是我。”我把畫輕輕貼回墻上，
用透明膠固定好。林然抬頭看著我：“你準備好了嗎？
離婚、打官司、爭撫養權、查證據、面對你媽和你老公的聯合……你清楚這意味著什么嗎？
”我沒立刻回答，而是走進廚房，倒了兩杯熱水。一杯遞給她，一杯握在手里。
我望著窗外已經暗下來的天色，說：“我當然知道。
只是現在……我已經不再想繼續等別人來拉我一把。”林然盯著我看了幾秒，
忽然嘆了口氣：“你終于像個人了。”屋里很安靜，
只聽見孩子在夢里咕噥：“媽媽……”我走過去，給他掖好被角。陽臺的窗還開著，
夜風灌進來，我沒有關。外面有樓下傳來的狗叫，還有樓上水管里嘩啦啦的流水聲，
一點都不溫柔。可就在那些凌亂聲音之間，我聽見了什么。像是從墻里傳出來的，
一種微弱、斷續、含糊的回響。像一個人，終于開始發聲了。
3 沒有回音的門我決定第二天去派出所備案。不是為了指望立刻立案，而是為了讓他知道，
這一次，我不會再忍著裝啞巴。林然陪我去的。她說：“你一個人去太容易被糊弄。
”派出所大廳冷冰冰的，只有一個值班警員坐在電腦前看監控。我們進門，他頭都沒抬，
只擺了擺手：“報案的排隊。”我把事先整理好的照片和錄音拷在U盤里，放到桌上。
他終于看了我一眼，眉毛皺了下：“家暴？打哪兒呢？”“打頭、打背，也有掐手腕。
”我壓住嗓音的抖，“這不是第一次。”他拿起U盤插進電腦，聽了一會兒錄音。
里面是廚房那晚的爭吵，還有我壓抑的哭聲。他皺著眉頭聽完，手在桌面上敲了幾下，
說：“傷情鑒定做了嗎？”“做了。”我從包里拿出那份社區醫院開具的驗傷單。
上面寫著“左腕處皮膚淤青、壓痛明顯”。他點點頭，
又抬眼看我：“可是你這時間點有點尷尬，打都打過去幾天了，現在再來備案，
也只能記一筆。”“我不是為了現在立案。”我盯著他，“我只是想留下記錄。”他聳聳肩，
在一張表格上敲了幾下，打印出來讓我簽字。我簽字的時候，林然站在一旁沒說話，
直到我們出來，她才開口：“其實你也知道，這種事警察不愿多管。
他們怕的是鬧大、不是不公。”我沒回答，只覺得手上的簽名像是釘子，
把我過去的沉默釘死在一張紙上。回到出租屋的時候，天剛剛暗下來。
孩子躺在沙發上看動畫片，看到我回來，立刻撲過來抱住我的腿。“媽媽！
今天有個姐姐給我巧克力，我沒吃，留著給你。
”他把一小塊融化了一半的巧克力紙包放到我掌心。我笑著摸了摸他腦袋，鼻尖一陣酸。
我問他：“今天在幼兒園有沒有聽話？”他點頭，“老師說我畫畫好看。
”“那你給媽媽畫一個，畫一個很厲害的媽媽，好不好？”他想了想，點頭跑去拿畫紙。
他趴在小桌子上畫畫的時候，我走進房間，關上門，拿出手機開始撥號。
這次我打的是我媽的電話。她接得很快：“喂？”“媽，是我。”“嗯。”她語氣不咸不淡，
“有什么事？”“我可能會和他正式走法律程序。”電話那頭沉默了一會兒，
然后她說：“你瘋了嗎？離婚還要打官司？孩子還那么小，你這樣害他一輩子抬不起頭來。
”我咬了咬牙：“媽，你記得小時候我跟你說過爸打你，你怎么說的嗎？”她沉默。
“你說‘別跟別人亂說家里事’。”她終于開口了，聲音不大，
但很冷：“你想說你小時候過得不好，所以現在要報復家庭？沈清，你這個人真的讓人失望。
”我一瞬間說不出話來。電話那頭喘息聲重了一點，接著她丟下一句：“我們不會幫你出庭，
也不會替你說話。你做什么決定自己承擔。”我掛了電話。那一刻我沒有哭，
只覺得四肢一陣一陣發麻，像是身體的某個部分正在被活生生地剝離。晚上，
我收到法院的來電。開庭時間確定下來，是兩周后。我看著那條短訊，盯了很久。
然后關掉屏幕，轉身走進孩子的房間。他已經睡著了，身上蓋著我給他縫的那條舊毛毯，
鼻尖輕輕翹著，呼吸均勻。我蹲下來，看著他小小的手指握成拳頭的樣子。他說過，
他怕爸爸吼。怕我哭。怕家里關門的聲音太大。我忽然很想告訴他，其實我也怕。
第二天一早，我又去了那家公司。他們說：“我們已經錄用了其他人。”我笑了笑，
說了句“謝謝”就離開了。不是意外，
只是再一次被驗證了那個事實：一個準備離婚、帶孩子的女人，
對很多人來說就是不穩定的因素。走出寫字樓時天正好，陽光從高樓縫隙里落下來，
灑在地面上。我站在那里站了幾分鐘，直到陽光烤熱了臉，才慢慢轉身。我沒有回家，
而是去了一個地方——家屬院對面的小賣部。那里有我曾經拜托老板娘保管的U盤，
那是幾個月前的一次偶然。那天我和孩子在樓下被他拽著吼，
我掙脫后把那晚的錄音轉存了一份放在了小賣部的收銀機里。我站在柜臺前，
老板娘認出我了，拉了拉我手腕，壓低聲音問：“你……真的要把這事鬧上去？”我點頭。
她從抽屜里拿出那個貼著星星貼紙的U盤：“當初你放的時候我以為你在開玩笑。
”我接過來，手指微涼。“謝謝你。”她沒說什么，只是看著我，“你不是第一個，
也不會是最后一個。”我把U盤揣進衣袋，走出去。風有點大，我一手揣著口袋，
一手遮住臉。手機忽然震了一下，是林然發來的。“孩子學校打電話給我，說你沒接電話。
你快打回去。”我心頭一緊，立刻回撥。幼兒園老師接了：“家長您好，
孩子今天在畫畫課上說了些……比較特別的話。您能下午來一趟嗎？”我應下，掛了電話。
手指握著U盤，像握住一個要爆炸的東西。我忽然意識到，那道一直沒有回應的門，
其實不是對著我關的。而是，我自己，才是把那扇門鎖得最緊的人。
4 她們說我瘋了下午三點，我站在幼兒園門口，陽光從側面灑下來，
玻璃墻上映出一層淡淡的反光。孩子班主任是一位三十歲出頭的女老師，
臉上的表情比平時要拘謹。“沈女士，我們今天組織孩子們畫‘家’的主題，
有幾個孩子說他畫得很奇怪。”她輕聲說，像怕驚動什么，“畫紙我們留著了。”我點點頭，
跟著她進教室。孩子坐在最后一排的小椅子上，兩條腿晃來晃去，見到我，他笑了一下。
老師把那幅畫遞給我。上面是一棟房子，屋頂是黑色的，墻壁卻裂開一道縫，像被撕裂的嘴。
窗戶全是紅的，像哭腫的眼睛。而門口站著一個人，沒有臉，只有一個空洞的圈。
“他說那個是爸爸。”我點了點頭，沒有解釋。
老師試探著說：“您家是不是……最近有些變動？孩子情緒看起來挺敏感的。
”“我們正在走離婚流程。”我說完，看著她，“他不打孩子，只打我。”她愣了一下，
隨后表情微妙地變了，那種夾雜著同情、躲避、以及一些不知該不該繼續問下去的困惑。
“我們會多關注他，也希望您……保重。”我點頭，接過孩子的小書包。他跑出來牽住我手，
仰頭問：“媽媽，你不喜歡爸爸了嗎？”我沒回答，只摸了摸他的頭發。他的頭頂軟軟的，
還有一股太陽曬過的味道，像那些被風吹干的舊毛巾，很干凈。我們回家的路上，
我路過法院附近的打印店，把材料裝訂成冊。
證據清單、驗傷單、照片、錄音、還有那封小賣部老板娘作證的手寫信。
打印店老板看了一眼封面，眼里閃過一絲猶豫：“你真要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