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輩人總說河灘的雪底下埋著故事,我偏不信。直到建軍在炕上翻來覆去,
嘔出帶著腐泥味的黑水。某個深夜,他突然直起身子,“哇”地吐出半截帶血的鐵釘,
轉頭沖我說:“鳳霞,地底下有人拽我。”我叫李鳳霞,住在靠山屯。這屯子小得很,
攏共就百十來戶人家,窩在長白山腳底下,緊挨著那條凍得邦邦硬的界河,
河對岸就是老毛子的地盤。咱這疙瘩冬天長得沒邊兒,大雪一下,能把房子埋半截。
屯子里姓張、姓李、姓王的,祖上大多是闖關東過來的漢人,可年頭久了,
跟山里的滿人、河對岸偶爾溜達過來的老毛子,
還有早就在這林海雪原里討生活的鄂倫春獵戶,都混成一塊兒了。大伙信啥的都有,
屯東頭老王太太供著狐仙牌位,屯西頭老金頭家里掛著耶穌像,山根底下那幾戶老滿人,
逢年過節還跳大神。我呢?從小念過書,就信科學,信醫院里穿白大褂的大夫。
那些神神道道的玩意兒,我爹媽都不咋信,我更覺得是糊弄人的老黃歷。我家那口子張建軍,
是個悶葫蘆,干活不惜力氣,就是性子倔得像頭牛,認死理兒。開春那會兒,
村里重新分承包地,我們家靠河灘那片地,
和隔壁老毛子后裔伊萬諾夫家(我們都喊他老伊萬)的地界兒,一直掰扯不清。
老伊萬紅鼻子藍眼睛的,一喝多伏特加就扯著嗓子嚷嚷,
非說我們家往年種地占了他家一溜溝。其實哪有這回事?界河年年開化又上凍,
界樁早不知道挪到哪兒去了。村里干部來來回回量了好幾趟,愣是沒整明白。
建軍心里窩著火呢。那天,入冬頭場大雪還沒化干凈,地凍得硬邦邦的,拿鎬頭刨都費勁。
他扛著碗口粗的新榆木樁子,拎著大錘就往河灘跑。我在后面追著喊:“建軍!你干啥去!?
村里不是說等開春再弄嗎?這天寒地凍的咋干活!”他頭也不回,悶聲悶氣地說:“等開春?
等開春那老毛子又得耍賴!今兒我就把界樁釘死了,看他還能咋找茬!
”我心里“咯噔”一下,屯子里老人總念叨,河灘那地兒邪乎得很,挨著界河,
又靠著老林子,地底下埋著啥誰也說不準,不能輕易動土,尤其是冬天,地氣都封著呢。
我緊跑幾步想攔住他:“你聽我說!老人都說那地方……”“啥老人說!凈是迷信!
”建軍梗著脖子,掄起大錘就砸,“哐!哐!哐!
”那聲音在空蕩蕩的河灘上聽得人心里發毛。新削的榆木樁子一股子生木頭味兒,
生生被他砸進凍土里,杵在那兒跟個愣頭青似的。老伊萬家的木刻楞房子就在河對岸,
黑洞洞的窗戶也不知道瞅見沒瞅見。建軍釘完樁子,拍了拍手上的土,
臉上還帶點得意:“這下妥了,白木頭黑土地,看他還有啥話說!
”我瞅著他凍得通紅的耳朵,再看看那根扎眼的木樁,心里頭那股不安勁兒更重了。
河灘上的風卷著雪粒子,刮在臉上跟刀割似的,嗚嗚咽咽地直往脖子里灌。遠處老林子里,
突然傳來一聲怪叫,尖得瘆人,不像狼嚎,也不像狐貍叫。釘完樁子沒幾天,建軍就蔫巴了。
一開始說渾身沒勁,骨頭縫里跟灌了鉛似的酸脹,跟被大牲口踩了好幾腳似的。
我尋思他是凍著了,趕緊熬了姜湯,捏著鼻子灌他喝下,捂上大厚被子發汗。汗倒是出了,
人卻更虛了,臉色蠟黃蠟黃的,眼珠子都沒了神兒。緊接著,他就開始吐。
可不是吃壞肚子那種吐,是干嘔,吐得整個人都快蜷成蝦米了,感覺要把五臟六腑都吐出來。
吐出來的東西更是邪門,開始是黃水,后來變成黑乎乎、黏糊糊的玩意兒,
一股鐵銹混著爛泥的腥臭味兒。有天半夜,他趴在炕沿邊,“哇”地一口,
吐出來的東西在油燈下直反光~好家伙,是好幾根生了銹的洋釘子!
跟他釘界樁用的釘子一模一樣!我當時嚇得頭皮發麻,腿肚子直轉筋,
差點一屁股坐地上:“建軍!建軍!這到底咋回事啊?!我聲音都劈叉了。建軍吐完釘子,
整個人跟抽了筋似的,癱在炕上喘粗氣,眼神直勾勾地盯著房梁,
嘴里嘟嘟囔囔:冷……凍死我了……地底下……有東西拽我……我慌了神,手抖得像篩糠,
撿起那幾根沾著黏液和血絲的釘子,冰涼刺骨。這玩意兒咋能從肚子里吐出來?!
我啥也顧不上想,趕緊套上馬車,頂著西北風就往縣醫院跑。縣醫院不大,
一股子消毒水混著來蘇水的怪味兒。戴眼鏡的大夫聽我說完癥狀,
又瞅了瞅建軍跟死人似的臉色,眉頭皺得能夾死蒼蠅。“吐釘子?”他推了推眼鏡,
一臉不信,“拍個片子看看。”片子出來后,大夫對著燈瞅了老半天,又看看建軍,
再看看我:“邪門了……胃里、腸子里干干凈凈,啥也沒有!片子顯示就是有點胃炎,
營養不良。吐釘子?不可能!是不是看走眼了?吐的別的東西吧?”“大夫!
我看得真真兒的!就是釘子!好幾根!”我急得眼淚在眼眶里打轉,
趕緊把用布包著的釘子掏出來。大夫捏著釘子端詳了半天,
滿臉狐疑:“這……真是他吐出來的?沒弄錯?”那眼神,分明是覺得我在說瞎話,
或者建軍腦子有毛病。“就是吐出來的!千真萬確!”我嗓子都喊啞了。
大夫搖搖頭:“從醫學上說,這根本說不通。片子沒問題。先住院觀察兩天,輸點營養液,
說不定是腸胃亂套了,再加上自己嚇唬自己,產生幻覺了?
或者……你們是不是吃了啥帶釘子的臟東西?”最后這句,他自己說得都沒底氣。住院兩天,
建軍還是吐。吐不出釘子了,就吐黑水,吐得脫了相,眼窩都凹進去了,就剩一口氣吊著。
縣醫院的大夫們會診了好幾回,除了開點止吐藥、輸點營養液,啥用也沒有,
看我的眼神也越來越怪,跟看精神病似的。我算是明白,西醫這條路走不通,
他們壓根治不了建軍這邪乎病。我把建軍拉回了家。看著他躺在炕上奄奄一息,
摸著他冰涼的手,心里跟刀剜似的。屯子里早傳得沸沸揚揚,都說建軍是“撞客”了,
惹上不干凈的東西。第一個找上門的是屯東頭的老王太太,她在屯子里是有名的“大仙兒”,
據說供著狐仙,能掐會算。老王太太裹著大棉襖,邁著小腳進了屋,
屋里那股子病氣和腥臭味兒更重了。她繞著炕轉了兩圈,瞇著眼嘴里念念有詞,
手指頭還不停地掐算。突然,她睜開眼,直勾勾地盯著建軍,又瞅瞅我,
壓低聲音神神秘秘地說:“鳳霞啊,你家建軍,這是‘沖撞’啦!
”我心里一緊:“沖撞啥了?”“河灘!”老王太太說得斬釘截鐵,
“他是不是在河灘動土了?釘啥東西了?”我趕緊把釘界樁的事兒一五一十說了。
“這不就對了!”老王太太一拍大腿,“那河灘是啥地兒?界河邊、老林子的地氣眼兒!
多少年的老黃皮子、狐仙,還有淹死的水鬼都扎堆兒在那兒!你家建軍那根木頭橛子,
好巧不巧,正釘在一位‘老仙家’的地盤上!人家惱了,給下了‘絆兒’!”“絆兒?
啥意思?”我聽得一頭霧水。“就是咒!”老王太太解釋,
“仙家派小嘍啰把釘子塞他肚子里,讓他也嘗嘗被釘的滋味兒!
”我聽得渾身發冷:“那……那咋辦啊王奶奶?您快給求求仙家,饒了他吧!
”老王太太嘆了口氣:“難辦吶!這位仙家脾氣暴,道行又深。我得回去問問我家老仙兒,
看看能不能說上話,給仙家送點禮,賠個不是。
”她讓我準備三樣東西:一只沒雜毛的大紅公雞、三斤上好的高粱酒、還有九尺紅布。
說三天后來做法事。我就跟抓住救命稻草似的,趕緊湊錢把東西備齊了。三天后,
老王太太在我家外屋點上香,供上狐仙牌位,抱著大紅公雞,圍著里屋的炕又唱又跳,
嘴里念叨的詞兒我一句也聽不懂。最后,她一刀抹了公雞脖子,
把雞血灑在門檻和窗戶根兒底下,說這叫“血祭”,能擋煞氣。做完法事,
老王太太累得夠嗆,擦著汗說:“行了,心意送到了,看在老仙兒面子上,
那路仙家應該能消消氣。過兩天建軍保準好。”我千恩萬謝把她送走。可別說兩天,
又過了三天,建軍不僅沒好,吐得更兇了,黑水里還帶著血絲!
他迷迷糊糊地喊:“紅……紅的……好多眼睛……盯著我……”我心一下涼透了,
老王太太這法事,壓根沒用!老王太太沒轍,我又想起屯西頭的老金頭。
老金頭是俄羅斯族混血,信耶穌,他家墻上掛著個木頭十字架,耶穌耷拉著腦袋。
我死馬當活馬醫,跑去找他。老金頭聽完,畫了個十字,一臉同情:“哦,可憐的張。
這是魔鬼在作怪!是撒旦的誘惑!他肯定被魔鬼附身了!只有主能救他!”他跟著我回家,
站在建軍炕頭,掏出本厚厚的圣經,用帶著俄語味兒的東北話,扯著嗓子念禱告詞,
什么“以圣父圣子圣靈的名義驅趕污鬼”。念完又讓我跟他一起跪下,對著十字架祈禱。
老金頭可虔誠了,額頭都磕紅了。可建軍還是那副要死不活的樣子,呼吸微弱,臉色灰白。
老金頭走的時候,塞給我個小十字架掛件,讓我給建軍戴上辟邪。我掛上了,
心里卻一點底都沒有,那小十字架掛在建軍瘦得皮包骨的胸口,咋看咋別扭。這下沒招了?
難道真得去找山里的滿人薩滿?以前批斗會上遠遠見過跳大神的,戴著嚇人的面具,
敲著鼓又蹦又跳,看著瘆得慌。可建軍眼瞅著快不行了,沒辦法,我咬咬牙,
套上爬犁就進了山,找到山根底下最有威望的滿族獵戶關大爺。關大爺吧嗒吧嗒抽著旱煙,
聽完我說的事兒,渾濁的老眼盯著我看了半天,嘆了口氣:“丫頭,
這事兒……怕是‘山神爺’不高興了。”“山神爺?咋回事?”我聽得迷糊。“嗯吶,
”關大爺吐了口煙,“咱這老林子里,山有山神,水有水神,樹有樹精。
河灘那地兒挨著界水、靠著老林,是山神爺歇腳的地兒。你爺們兒那根樁子,
八成驚擾了山神爺,說不定還惹著山神娘娘了!”“山神娘娘?”我更懵了。“聽老一輩說,
”關大爺壓低聲音,一臉敬畏,“山神爺有個老伴兒,就是山神娘娘。娘娘就愛清凈,
最煩別人亂動她地盤。你家那樁子,指不定釘在娘娘寶貝的東西上,或者擋了她的道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