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做陸昭皇后的第二年，他納了先帝的女人為妃。陸昭美人在側，不肯看我。我如墜冰窟，
問他心里是否有過我，有過一絲一毫的真心。他卻將我送去青州道觀，閉關半年。我想，
等我回去，便讓他下旨廢后，從此井水不犯河水，老死不相往來。可等我回京，
只看到滿城白幡。陸昭執意不入皇陵，葬在了玉溪邊的一棵合歡樹下，留給我一封絕筆信。
“給吾妻錦書，我唯一的皇后。”京城人盡皆知，陛下下葬時，
棺中放著皇后娘娘那把斷成兩半的琴。（1）“蔣公公，
他......什么話都沒給我留下嗎。”我看著大殿內一片素白，哭聲此起彼伏。“娘娘，
陛下留了一封信給您。”我接過信，看著信封上熟悉的筆觸。
“吾妻錦書......”“瑜妃呢？”蔣公公閉口不言。我苦笑道：“罷了，你若是能說，
早就說了。”我在侍女的攙扶下走出大殿。“娘娘可要回宮歇息？
”我沉默地看著另一個方向。“去太子府。”我與陸昭成婚這些年，雖然纏綿，
但從未有子嗣，太子府自從陸昭即位皇帝后便閑置了，一切都還是原樣，
保留著我和陸昭最初的印跡。我屏退左右，門吱呀一聲被我推開，像沉重的嘆息。“陸昭，
我回來了。”我身心俱疲地走到塌邊，在陸昭曾經睡過的地方躺下，緩緩閉上眼。
陷入一個長長的夢。是夜，團扇掩面，我坐在喜房里，聽著外面的喧鬧聲。“太子妃，
先把藥喝了。”“今天也喝嗎？”我猶豫著接過藥碗，猶豫兩秒，一飲而盡。
侍女滿意地笑笑，不多解釋。“殿下還在會客，太子妃再等等。”言罷，侍女退了出去，
空蕩蕩的喜房，冷清地能聽見我的心跳聲。夜漸漸深了，可一直不見陸昭的身影。
我正了正肩，放松舉累了的手臂，房門被適時地推開，我心中一驚，慌忙坐好。
高大的身形向我走近，我看到白皙纖長的指節撥開團扇，露出英俊帥氣的眉眼。
那是一張讓我只看一眼，便春心萌動的臉。是當朝太子陸昭。我十歲起便與陸昭許下婚約，
十八歲要嫁給他做太子妃。當朝權臣之女賀錦書與太子陸昭佳偶天成，促成一段佳話。
陸昭凝視著我的眼，盯得我耳尖泛紅。“殿......殿下？”“你服過藥？
”我聞言一怔。陸昭靠近我，似乎嗅到了我身上的藥香。“是,妾身兒時中過毒，此毒噬心，
需日日服藥。”我老老實實地回答，陸昭看我的眼神閃過一絲看不懂的情緒。
“是嗎......原來如此。”陸昭抬手，眸色中閃過我看不懂的情緒。
“原來你這么漂亮......”“殿下......”陸昭說得我面頰緋紅，
像喝了濃烈的酒。言罷，陸昭在我對面的椅子上坐下，手撐著頭，把玩起桌上的酒杯，
思考著什么不再看我。剛才陸昭靠近的一瞬間，我聞到，他身上并無酒氣。
“殿下......未曾飲酒嗎？”“沒有。”“是......不喜歡嗎？
”陸昭有些不明所以地看向我。“怎么？”我赧然的低下頭，笨拙地想同他說些話，
拉近關系。“不是不喜歡，只是......這宮中，沒有我喜歡的酒。
”頓時欣喜涌上心頭，我抬頭看向他，一臉笑意。“妾身會做雪釀！在冬日埋下，陳釀五年，
香氣醇厚，殿下可愿同妾身一起？”短暫的沉默過去，我聽見一聲淺笑。“好。
”明明是夏末，離隆冬之時還那么遠，砰砰直跳的心告訴我：我愛上了一個人，
我想和他過很多個冬天。陸昭起身走向我，我被巨大的身影籠罩，輕輕抱在懷里。“有些事，
沒有酒意，也能做。”還未來得及反應，頭上的珠釵跟隨外衣被一一卸下，
然后陷入一個洶涌的吻。完全沉淪之前，我聽到陸昭在我耳邊說：明天你去面見圣上，
他給你什么，都不要喝。他活不久了。（2）“妾身見過陛下。”“起來，賜坐。
”終于得以面見圣顏，正如陸昭所說，皇帝不過四十，但卻已是強弩之末，身如枯槁。
“太子沒同你一起嗎？”“殿下有事要與朝臣共議，不便前來。”“哈......罷了。
”皇帝干笑兩聲，不再多問。“這是西域進貢的酒，你嘗嘗。”言罷，下人隨即上前，
給我面前的酒杯滿上清澈的液體。我瞬時想起陸昭的話。“多謝陛下美意，妾身身體有恙，
不便飲酒，陛下恕罪。”我腦中回想起陸昭的話。“是嗎，真是可惜了。
”皇帝面對我的拒絕，全然沒有多問，自顧自地喝干了自己酒杯里的酒。蔣公公欲攔，
皇帝卻揮手打斷，轉頭看向我。“素聞你聰慧，如你所見，朕大限將至。”“陛下春秋正盛，
不可妄言。”“朕的身體，朕清楚。”皇帝將杯中的酒一飲而盡。“太子與朕素有嫌隙，
朕無力改變，朕不在以后，望你二人琴瑟和鳴，不要生出嫌隙。”“謹遵圣意。”“陛下。
”有一女子從殿外走進來，用好聽的聲音喚到。此人看著不過二十，容貌美艷，
叫人過目難忘。“瑜兒。”皇帝這樣叫她。“瑜兒”親昵地攀上了皇帝的脖子，
我不動聲色地避開眼神。我識趣地起身，準備離開。“妾身先退下了，改日再來面圣。
”皇帝沒有強留。我想到，當今圣上有一寵妃，名“瑜”。等我回到太子府，
陸昭依然在府中等我了。“他有沒有為難你？”“沒有。”我牽住他的手，安慰似的晃了晃，
沒告訴他見到瑜妃這件事。在瑜妃進宮前，皇帝的后宮只有皇后一人，
也就是太子陸昭的母親。陸昭十歲時，皇后去世，喪期未滿，便立刻納了新妃。
但皇帝卻只有陸昭這一個兒子。“太子妃，今天的藥。”我接過下人遞過來的藥碗，
一飲而盡，卻嘗出了一絲不對。“換方子了？”“我叫御醫過來看了看你之前的藥方，
加了幾味進補的藥進去。”陸昭開口，伸手蹭了蹭我的鼻尖。“昨天太辛苦。
”我頓時面紅耳赤，笑著捶打他的胸口。“殿下莫要胡說！”陸昭笑著抓住我的拳頭，
撫摸著我的手指。“手會疼的。”良久，他伸手幫我理了理額前的碎發。
“三日后是你的誕辰，想要什么禮物？”不說我都忘了，
三日后將是陸昭陪我度過的第一個生日。我仔細想了想。“殿下，陪我去趟玉溪可好？
”“玉溪？”“嗯，我想種一棵樹。”（3）玉溪不比京城繁華，但風景宜人，環境清幽。
陸昭幫我把合歡樹扶好，一臉笑意地看我把樹干周圍的土踩實。他用手蹭掉我臉上的土。
“小花貓。”我嘿嘿笑著，享受這一刻的美好。“你還沒告訴我，怎么想起在這里種樹？
”“這條河叫朝暮，最后匯流入海。所以玉溪相愛的男女會將一起做好的花燈放入河中，
祈愿彼此相守，生生世世在一起。但是我知道，花燈走不了那么遠。”我牽起陸昭的手，
一字一句地說。“我不敢許諾太虛無的東西，那我就和殿下種一棵樹。不管河水多湍急，
未來多遙遠，只要合歡樹在這里，我就會在殿下身邊。”陸昭長久的注視著我，回應我的，
是一個小心翼翼的吻。“錦書......”陸昭眼中又浮現出那種我看不懂的情緒，
像是難過的，虧欠的，有話想說，但說不出口。僵持間，我準備打破僵局，
卻被陸昭一把拉過，翻身壓在身下。“小心！”一只箭與我擦肩而過，插在地上。
我嚇出一身冷汗，發不出聲音。“追。”陸昭身邊的親衛領命立刻去追，陸昭把我扶上馬車，
抱在懷里，安慰似的拍著我的后背。“抱歉嚇到你了，別怕，我在。”良久，
我終于找回自己的聲音。“他們是沖殿下來的嗎？”“......也許。
”“那殿下豈不是很危險？我能......幫上忙嗎？
”“......”陸昭抿著嘴不說話。“殿下，找到了。”外邊的親衛似乎是找到了人，
陸昭一個人下了馬車。我聽不清外面在說什么，猶豫間，我掀開馬車的窗簾，
看到了極為血腥的一幕。那人在一個是為的劍下身首異處，死不瞑目，死死盯著我的方向。
我頓時尖叫出聲。陸昭一怔，緩緩走進馬車，環抱住瑟瑟發抖的我。“人是沖我來的，
偷襲皇室是死罪，對不起，讓你碰到這樣的事。”我掙脫開陸昭的懷抱，直視他的眼睛。
“殿下，我能幫上忙嗎？”直覺告訴我，陸昭有事在瞞著我。陸昭在我意料之內地搖了搖頭。
“我能解決。”“那......我知道了。”我知道，不管我怎么問，
陸昭都不會告訴我的，他就是這樣的人。回府之后，爆發了我和陸昭之間，第一次冷戰。
（3）“咳咳......”我靠著陸昭的肩躺在帷帳內，任由太醫為我診脈。
“太子妃受了驚嚇，出了冷汗，再加上素有頑疾，才導致發熱。索性無礙，
服藥修養兩天便好。”陸昭遣退太醫，為我掖好被角。“對不起，都怪我。
”“殿下沒受傷就好，不是殿下的錯......咳咳......”我重重地咳嗽起來。
陸昭一邊為我順氣，一邊接過侍女送過來的藥碗。“來。”陸昭細心地替我把藥吹涼，
藥還未送到我嘴邊，陸昭卻突然凝眉，冷聲質問。“這藥誰煎的？”我頓時一頭霧水。
“怎么了......這藥不對嗎？”陸昭沒回應我，把藥碗放到一邊。“你先睡會兒，
我親自去盯著，馬上就好。”陸昭扶我躺下，不給我任何問他問題的機會。
就像在玉溪時一樣，我明知道他有事瞞著我，可他總是以一種不可轉圜的態度拒絕我。
我是在不知道，溫柔呵護我的陸昭，和這個拒我于千里之外的陸昭，哪個才是真的。我想查。
“都出去吧，我想一個人呆著。”我遣退所有人后，緩緩直起身體，穿鞋下床，
站定的那一刻，頭暈目眩。問陸昭是沒用的，身邊的人都不可信。我嫁入太子府后，
最先出問題的是我經常喝的藥。我走進陸昭的書房，想找找看，他是否留著什么藥方。
找了很久，卻一無所獲。“在找什么？”陸昭的聲音在身后響起，嚇得我汗毛豎起，
說不出話來。我背對著陸昭，感覺他向我走近，把一件外披搭在我的肩上。“還病者，
想看書讓侍女幫你就好了，就這么跑下床，不怕病得更重嗎？
”“殿下......希望我的病好起來嗎？”陸昭似乎被我問得一愣。他打橫抱起我，
向室內走。“我比任何人，都希望你好。”陸昭把我放在床上，蓋好被子，
把藥吹涼遞到我嘴邊。我面無表情地別過頭。“我準備了飴糖，是你喜歡的，不會苦的。
”陸昭哄我。“我不喝來歷不明的藥方。”我挑明態度，感到身邊的陸昭呼吸一滯。
“你覺得......我在害你嗎？”“妾身不敢。只是此身飄零，仍不想死得不明不白。
”我把話說得決絕，似是傷了他的心。“我明白了。來人，把藥方拿來，再叫太醫來。
”陸昭怕我信不過他的人，傳喚的都是我的下人。太醫驗過了，藥方中新增的藥不但無毒，
還對我的身體大有益處，唯一的副作用是不會有孕，原因是我現在的身體狀況不宜有孕。
“那碗被你端走的有問題的藥，是什么？”我依舊不愿意看陸昭。“里面被人加了東西，
那種東西。你知道，皇室子嗣單薄。”我看不到陸昭說這些話時的表情，我已然是面紅耳赤。
我還病著呢！那皇帝就那么著急！？夜深，房間里只剩下我喝陸昭兩人。
“殿下沒有別的什么想解釋的嗎？”陸昭坐在床邊的椅子上，垂眸看著我，一言不發。
“明明都是可以對我講的事，為什么不告訴我？玉溪遇險，你也什么都不和我說。
”“藥方的事情，不告訴你，是怕你為難自己，玉溪之事，人是沖我來的，你嫁入帝王家，
我不愿你和我一同涉險，有我在，你可以永遠無憂無慮得生活，做雪釀，作詩賞花都好。
皇家的事，本就與你毫無關系。”“殿下此言，是要與我劃清界限嗎？
”“我......”“嫁給殿下那一刻起，我就決定，不論是什么樣的未來，
我都愿意和你一起面對，我不是膽小鬼。我是殿下的妻子，我們生同巢，死同穴。
”陸昭垂著頭，像個做錯事的孩子。“你過來。”陸昭走近，我雙手攬過他的肩膀，
把他的頭放在我的頸窩，感受肩膀處溫熱的呼吸。“這就是，你一直在害怕的原因嗎。
”我感覺肩上呼吸一滯。“你的眼神總是很難過，陸昭，你怕失去我嗎？”陸昭不說話，
任由我撫摸著他的后腦勺。“陸昭，只要你不推開我，我永遠都不會走。”我還在病中，
頭腦昏沉，我和陸昭躺在一起，被他抱在懷里，感覺有溫熱的液體滴在臉上。陷入沉睡前，
我隱約聽見陸昭啜泣的聲音。“可是錦書......我是個膽小鬼。你不在的世界，
我不想留。”（4）我嫁給陸昭的第一個冬天，我和陸昭一起在院中埋下一壇雪釀。
最后一場雪下過，皇帝駕崩，他終是沒能等來春天。按照禮數，陸昭要為皇帝守靈三天，
我作為陸昭的太子妃，要同他一起。可陸昭執意不讓我跪。“你身體不要，不宜久跪，聽話，
回府休息，等我回去，咳咳......”說著，陸昭咳嗽了兩聲，不知道為什么，
陸昭自入冬以后，身體一直不好，要向我一樣每日服藥，卻還是不停咳嗽。陸昭說，
他自小便有這樣的毛病，入冬便會咳嗽，不能受寒。我替陸昭緊了緊身上的外披。
“馬上就要春天了，等天暖和了會不會好些......”我擔心得眉頭蹙在一起，
陸昭輕笑著撫摸我的眉頭。“別這樣，這樣就不好看了。”打趣過后，陸昭收起笑容，
眼神突然暗淡下來。“錦書......我是不是特別無情？”我愣了。“陛下駕崩到現在，
我一滴眼淚都沒掉。”我還是沒說話。“瑜妃也不來看他。我以后，會不會也是這個下場？
父王會不會恨我，詛咒我也落得和他一樣悲涼的下場。”我抱住他，鼻子有點酸。
這是我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從陸昭口中聽到“父王”這個詞。陸昭，也許是愛自己父親的。
“你不會一個人的，陸昭，你還有我，我不會讓你一個人的。”我不知道怎么告訴陸昭，
我見陛下的那次，他希望我們琴瑟和鳴，永遠在一起，陸昭和陛下之間有什么糾葛我不知道，
現在的我也不能多問，但我想，陛下同樣愛著陸昭，愛著他唯一的兒子。我只是覺得，
至少我會一直在他身邊。在陸昭的強烈要求下，我準備回府，途徑花園，看見一個熟悉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