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告欄的紅色榜單像個巨大的傷口,灼痛了我的眼睛。上午九點,暴雨傾盆而下,
沒有絲毫預(yù)兆,豆大的雨點挾著七月的悶熱狠狠砸在地面,
濺起的水花迅速洇濕了白色帆布鞋的邊緣??諝鉂裰氐媚軘Q出水來,
每一次呼吸都仿佛吸進一團黏稠滾燙的棉絮?!疤K晚!”林薇的驚呼撕開雨幕,
一只冰涼的手臂猛地抓住我的小臂往后一拽。刺耳的輪胎摩擦濕滑地面的銳響尖利無比,
幾乎劃破耳膜。一輛送水的三輪車險險地貼著我的帆布鞋前緣碾了過去,
帶起的泥水濺了我大半條牛仔褲。心臟在胸腔里擂鼓,
我有些木然地被林薇拉到旁邊臨時搭起的遮雨棚下,濕漉漉的頭發(fā)貼在額角,
冰涼的水滴順著鬢角滑進脖頸,激得我一哆嗦。耳邊是嗡鳴聲,
剛才那一瞬間的驚險似乎沒有在腦海里留下任何真實的恐懼感,
只剩下一種模糊的劫后余生的飄忽感?!翱词裁茨?!魂都丟啦?
”林薇的聲音帶著心有余悸的顫抖,一邊掏紙巾胡亂給我擦著臉上的雨水,“這么大的雨,
也不知道躲!”我沒有回答,目光掙脫她的鉗制,固執(zhí)地穿透迷蒙的雨簾,
死死釘在對面公告欄上那片刺目的猩紅上。紅色的底色像潑上去的凝固的血。
密密麻麻的黑色印刷體人名里,像兩枚生銹的鐵釘狠狠扎進視網(wǎng)膜的,
是那兩個緊挨在一起的名字。
一批錄取結(jié)果公示】江嶼——北京大學 數(shù)學系宋清漪——北京大學 法學系……一片空白。
我的視線瘋狂向下掃動,心臟沉入冰冷的海底。沒有。從清北那璀璨奪目的最頂端,
滑落到一批次、二批次密密麻麻的叢林里,滑過每一個我認識或不認識的名字,
最終……我的名字沒有出現(xiàn)。我的名字,蘇晚,消失在紅色的榜單上,消失在塵埃里,
消失在瓢潑的大雨聲中了。指尖冰涼,
麻木地從背包夾層里摸出那張被透明文件袋保護著的紙條。紙條是陳老師塞給我的,
邊緣已經(jīng)有些濕潤洇開,
但黑色的打印字體清清楚楚:【蘇晚:未查詢到您的本科一批次錄取信息?!渴鍌€字,
十五個冰冷的判決。雨水打在塑料文件袋上,噼啪作響,每一個聲音都像落在心上。
那把懸了無數(shù)個日日夜夜的達摩克利斯之劍,終于帶著千鈞之力轟然斬下,
碎掉的不僅僅是清華的夢,還有整個三年孤勇沖鋒積攢起的信念,嘩啦啦碎了一地。
“小晚……別看了?!绷洲毙⌒囊硪淼穆曇粝駨暮苓h的地方飄來,帶著濕漉漉的沉重。
她伸手輕輕蓋住我拿著紙條的手,她的手心帶著點安慰的暖意,
但此刻只讓我感到一陣眩暈的涼。我猛地抽回手,力道大得讓指尖的紙條都差點飛出去。
“讓開?!甭曇粝袷菑暮韲道镉矓D出來的,干澀得厲害?!靶⊥恚 绷洲钡穆曇艏逼绕饋?。
我沒再聽她說任何話,用力扒開眼前擋路的人,像一枚脫膛的炮彈,
一頭重新扎進冰冷狂亂的雨幕中。雨水瞬間模糊了視線,像一層怎么撕也撕不開的膠水,
悶得人窒息。鞋子踩在渾濁的積水里,褲腳再次被打濕,冰涼地貼著小腿,
每邁出一步都無比沉重。終于踉蹌著回到教學樓。樓道里彌漫著暴雨帶來的濃重土腥氣,
混雜著學生們身上殘留的汗味、劣質(zhì)洗發(fā)水的味道。公告欄前的人群已經(jīng)稀疏,
只有幾個同樣身影黯淡的學生還固執(zhí)地扒在紅色的紙前,不死心地一遍遍確認,
像在搜尋著遺失在深水里的浮標。我逆著零星往外走的人流,麻木地爬上三樓,
走向那個曾經(jīng)承載了我們?nèi)齻€人無數(shù)夢想、歡笑和爭執(zhí)的教室。高三(9)班。
隔著教室巨大的玻璃窗,里面的景象像一個蒙太奇式的荒誕戲劇片段,
強烈地撞擊著我早已千瘡百孔的意識。喧囂撲面而來,淹沒了雨聲。
香檳被猛烈搖晃后噴射的金色泡沫漫天飛舞,在空中劃出廉價的狂歡軌跡。彩帶像扭曲的蛇,
盤旋著落下,空氣中浮動著甜膩的蛋糕味和被香檳浸泡的青春膨脹發(fā)酵的氣息。
同學們的笑臉在眼前晃動,祝福聲尖銳刺耳。這狂歡的漩渦中央,穩(wěn)穩(wěn)站立的兩個人,
是今晚當之無愧的王子和公主。江嶼挺拔的身影立在窗下,
暖白色的燈光落在他利落的短發(fā)上,柔和了他平時略顯鋒利的輪廓。他微微低著頭,
手里端著個一次性塑料香檳杯,手指修長有力。而他旁邊……是宋清漪。
她今天特意穿了條嶄新的米白色連衣裙,烏黑的卷發(fā)溫順地垂在肩頭,臉頰緋紅,
笑容羞澀得像帶著露珠的百合花瓣。她半個身體幾乎是自然地倚在江嶼身側(cè),
抬頭望著他的目光里,盛滿了毫不掩飾的、如潮水般涌動、幾乎要漫溢出來的崇拜和依戀。
那個姿態(tài)如此親密,如此自然,仿佛他們生來就該如此依偎。一個清俊如皎月,
一個溫柔似清泉。多么完美的一對璧人。胃里像是被冰冷的機械攪動著,
惡心感猝不及防地翻滾上來,直沖到喉嚨口。我死死地扒住冰冷的門框,
指甲幾乎要摳進硬塑里。身體里有什么東西轟然碎裂,碎片迸濺得渾身疼痛。“班長來了!
”眼尖的王浩突然扯開嗓門吼了一聲,帶著點起哄的興奮,瞬間蓋過了周圍的喧嘩。
教室里炸開了鍋般的目光“刷”地聚焦到我身上。那些目光,
混雜著驚愕、好奇、隱隱的尷尬,還有一些難以言喻的、不易察覺的、或許是憐憫,
但也可能是冰冷的旁觀者心態(tài)的東西?!巴叟叮√K晚來了!”有人不嫌事大地怪叫?!鞍?,
班長臉色好像不太好?。俊薄澳愣叮洳钐蟆薄皣K嘖嘖,
之前可是年級第一啊……”細碎又清晰的議論聲像無數(shù)只爬行的螞蟻,從四面八方鉆入耳中。
江嶼似乎怔了一下,端著香檳杯的手停頓在半空。他抬起頭,
清亮的視線穿過喧囂的人群和飛舞的彩帶,望向我,帶著一絲來不及收起的愕然。
那愕然像針,細細密密地扎在我心上。就在這令人窒息的短暫靜默中,
一個身影猛地動了起來。是宋清漪。她臉上閃過一絲極其短暫的慌亂和無措,快得像錯覺。
隨即,她幾乎是本能地,往前小小地邁了一步,整個人更靠近江嶼了。她的手指,
纖細白皙的手指,慌亂地、帶著一絲試探性的顫抖,輕輕揪住了江嶼校服的袖口。她揚起臉,
對上江嶼下意識低垂的目光,唇瓣翕動,像是想說什么,又緊張得發(fā)不出聲音,
眼神里的央求和脆弱水波般蕩漾開來。教室的白色燈光灑在她身上,
她潔白的裙擺和他深藍色的校褲布料挨蹭著。
江嶼低垂的視線落在她因為緊張而微微顫抖的手上,
那死死揪著他袖口的小小指節(jié)泛著用力的白。他緊繃的下頜線條似乎不經(jīng)意地放松了一絲,
那絲松動極其細微,卻如同投入死寂湖面的一塊巨石。緊接著,他那只空著的手,
沒有一絲遲疑地抬起,帶著一種近乎宣判的重量,覆在了宋清漪揪著他袖子的手背上。很輕,
很穩(wěn)。一個無聲而巨大的宣告。這動作完成得如此自然,如此順理成章,
像是在回應(yīng)某個早已定下的契約。所有的細微的試探、慌亂、遲疑,
在那一瞬間被徹底抹平、夯實,化為了塵埃落定的鐵證。巨大的嗡鳴聲瞬間塞滿了我的雙耳,
仿佛整個世界被真空抽干了空氣。
的甜膩氣味、彩帶的炫目色彩、周圍同學那張模糊不清的臉龐……一切都在這一刻離我遠去。
就在這時,宋清漪像是被一股巨大的勇氣突然攫住。眾目睽睽之下,
那個一直溫順、羞澀得像小兔子般的她,猛地踮起了腳尖。
在江嶼因她的動作而微微流露出愕然的目光注視下,她伸出手臂,
異常精準而用力地環(huán)住了他的脖頸,將他的上半身拉低到一個極近的距離。沒有絲毫停頓,
她的唇便印了上去。她的動作笨拙而生澀,帶著孤注一擲般的決絕。
整個教室爆發(fā)出震耳欲聾的、幾乎要掀翻屋頂?shù)募饨泻涂谏诼暎蜎]了窗外持續(xù)不斷的雨聲。
“啊啊啊——親了親了!”“我的媽呀!清漪這么猛的嗎!”“江嶼!牛?。?/p>
”光影在迷亂的視野中旋轉(zhuǎn),香檳的泡沫在光影里膨脹、爆裂。世界在傾斜、翻轉(zhuǎn)。
我?guī)缀跽静环€(wěn),后背重重撞在冰冷的門框上,發(fā)出沉悶的響聲。
就在這片混亂到極致的喧囂浪潮中,江嶼的聲音清晰地穿透了一切,
帶著一種從未有過的、近乎寵溺的沙啞,沉沉地撞進我的耳膜,然后轟然炸開。
“……暗戀我十年,委屈你了,清漪?!蔽懔恕N懔耍∥业拇竽X一片雪白的死寂。
那個熟悉的聲音,那些字眼,組合在一起卻成了最陌生、最殘忍的尖刀。暗戀十年?宋清漪?
十年?!混亂的記憶碎片像被風暴攪起的玻璃渣,鋒利地沖撞著僅存的意識?!靶⊥?,
幫我?guī)Пo老班吧?他講題講得口干?!?籃球場邊,她帶著歉意,臉頰紅撲撲的。
“阿嶼只教你題,偏心死了!”放學路上,她挽著我的胳膊撒嬌。“蘇晚,
這道競賽題解法真絕了!簡直像刻在你DNA里!太厲害了!” 晚自習,他撐著我的課桌,
眼睛里是純粹的欣賞光芒。是了,那些被陽光曬得滾燙的午后,籃球架下的每一次汗水淋漓,
每一道被他贊許的難題,每一次他教我解題時專注的側(cè)臉,
次晚自習結(jié)束后并肩走在寂靜校道上……那些獨屬于我和江嶼的、浸透汗水與光亮的時光里,
似乎總有一個影子。一個安靜的,總是帶著微笑,用無限柔順的目光注視著我的宋清漪,
亦步亦趨地……注視著江嶼。那些被我解讀為依賴和羞澀的瞬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