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三十九號巷子,路燈半死不活地掛著,老化的光暈在地上暈開一片混沌的暗黃。
油鍋噼啪作響的節奏穿透濕悶空氣,從“林記大排檔”的門縫里逃竄出來,
混著孜然、辣椒面和廉價啤酒蒸騰的氣息,黏糊糊地糊在人臉上。煙塵混著水汽,
在林守義堆滿皺紋的額頭凝成小顆水珠,又被后灶翻騰的火焰熏干,只剩下鹽漬般的印痕。
他粗壯的胳膊握著長柄勺,攪動著鍋里翻滾的老湯,
蒸汽撲騰中彌漫著一種渾濁的、難以言說的氣味。巷口昏光下投出一截短小的影子,
先是瑟縮了一下,隨即被更深的暗影吞沒。林守義舀湯的動作頓住了,
渾濁的眼珠轉向門口那片黑黢黢的地方。影子晃了晃,
一個瘦小的身形貼著發霉的青磚墻根往前挪,終于把自己完全拋進了從店門口漏出的光暈里。
店里嘈雜的鼎沸聲浪被猛地按下了靜音鍵。幾個赤著膀子拼酒的漢子,
酒杯頓在半空;角落劃拳輸了正被罰酒的哥們兒,
嗓子眼里一聲高亢的尾音卡住了;穿著汗衫背心搖著塑料扇的阿婆,嘴皮子也忘了怎么動了。
空氣仿佛凝固成一坨被丟進冰柜、忘了放水的濃湯。光直直打在女孩的臉上,或者應該說,
打在她那張臉上剩下尚算完整的那一半。左臉被臟污覆蓋,但能看出清秀的弧度。右邊,
卻完全是另一片死寂焦黑的國度——一張被大火徹底褫奪了原貌的臉。
崎嶇暗紅的疤痕扭曲虬結,覆蓋了耳朵的形狀,扯歪了嘴角,
讓半拉右眼只能費力地睜開一條絕望的縫。這驚心的創面,
襯得那半張清秀的左臉顯得格外單薄、易碎,像一件孤零零擺在廢墟上的瓷器。
女孩穿一件明顯大得離譜、灰撲撲的舊T恤,袖口磨損得起了毛邊,
露出的手腕細得能輕易折斷。她站著,兩條腿微微打著顫,像風里隨時會被連根拔起的草。
那雙從焦黑與破損皮膚縫隙里透出的眼睛,卻死死盯著林守義攪動湯勺的手。
那目光不是哀求,
更像孤獸在荒野邊緣嗅到了唯一可能存在的安全氣息——帶著絕望的孤注一擲。“滾開點!
真他媽晦氣!別杵在這兒擋老子發財!”離門口最近的胖子食客第一個炸了毛,
啤酒杯重重往油膩膩的塑料桌上一頓,帶著泡沫的液體四濺,他臉上的橫肉厭惡地抖動,
“嚇著孩子誰負責?滾!滾遠點!”胖子旁邊穿著花襯衫的男人跟著呸了一口唾沫星子,
把原本敞著懷的花襯衫趕緊拉緊了些:“哪來的小鬼!燒成這樣還出來跑什么跑?嚇死人了!
快走快走!老板!老板!管管啊!”喊聲帶著驅趕不祥之物的恐慌。食客們眼神交換著嫌惡,
身體不約而同地向后擠靠,仿佛那女孩身上帶著滾燙的、會傳染的災難。
角落里帶孫子啃烤串的阿婆,慌忙把一塊烤雞翅塞進孫子嘴里,
另一只手快速捂上孩子圓溜溜的眼睛,嘴里念著“不看不看,妖怪來嘍”,
強行把孩子攬得更緊些。林守義手里的長柄勺還陷在那鍋老湯里,骨節捏得發白。
他抬起眼皮,視線越過哄亂的人群,鎖在那半張完整的臉上,那片孤懸的峭壁。
他喉嚨里堵著棉絮,什么話也擠不出來。收攤時已是深夜兩點。人聲鼎沸終于徹底熄滅,
巷子里只剩下油污和潲水混雜的酸餿氣味頑固地盤踞。
林守義拖著巨大的綠色塑料垃圾桶到巷尾,
費力地想把它推向那只滿得快溢出來的公共垃圾桶,輪子在坑洼的水泥地上硌了一下,
沉重的桶身猛地向后一滑。他繃緊背脊試圖穩住,
腰背那陣熟悉的、被掏空似的酸楚卻清晰地刺了上來。倒完垃圾回來,
巷子似乎比平日更黑更靜了。走到店門口時,他停住了腳。那團小小的影子還在。
女孩把自己擠在“林記大排檔”招牌下一尺見方的墻根里,
像一枚被隨手遺棄的、剝落殆盡只剩半塊的糖果。她大概是睡著了,
又或許只是因為疲憊和恐懼而緊閉了雙眼。半邊完好的臉頰緊緊抵著冰冷又油膩的墻磚,
另一片觸目驚心的疤痕完全暴露在微弱的光線下,隨著她細微的呼吸,
疤痕下的肌肉微微抽搐著。林守義站在幾步開外,目光沉甸甸壓下來,在她身上,
在那片墻根。許久,他從那件洗得褪色的、沾著油點的藍色工裝褲口袋里掏摸索著,
掏出一串沉甸甸的鑰匙,上面掛著一個磨得很光的“林”字小木牌,鑰匙互相撞擊,
發出一連串細小卻格外清晰的聲響,在寂靜的巷子里空洞地回響。
他摸索著找到其中最小最細的那把,對準卷簾門右邊那個不起眼的備用小門。鑰匙插進去,
滯澀地轉動半圈,用力一頂。“吱呀——”門開了,
里面涌出一股更為濃郁復雜的、混合著隔夜飯菜和清洗劑的味道。
鐵門生銹的關節發出的銳響,像是一塊粗糙的砂紙,驟然劃破了巷子深處的寂靜。
女孩猛地驚醒了,那只還算完好的左眼瞬間睜開,倉皇地循聲望來,像受驚的兔子。
林守義側開了魁梧的身體,沒看她的臉,只伸手指了指黑洞洞的門里。
這間屋子緊挨著廚房后面的小雜物間,只有一扇小氣窗通向窄巷,
常年彌漫著油鹽醬醋的味道,白天光線昏暗,晚上則完全浸在不見五指的墨色里。“里頭,
”林守義的聲音干澀得像砂礫摩擦,在濃重的油煙底色上幾乎聽不真切,“擱張行軍床。
”女孩像是凍僵了,只睜大了左眼看著他,身體紋絲不動。林守義也沒催,就那樣站著,
像一塊沉默的門板。仿佛過了很久,也許是半分鐘,也許更長,女孩的身體終于松動了一下。
她極其緩慢地、試探地站了起來,動作帶著被過度消耗后的僵硬和遲疑,一步,又一步,
挪到門口。昏黃的門燈正好照在女孩燒焦的右臉輪廓上。林守義的目光像是被燙了一下,
猛地偏過頭去,望向巷子深處濃得化不開的黑暗。蘇晚這個名字,是林守義拍板定下的,
在他小雜貨間的燈絲壞了三天、終于換了新燈泡的那個早晨。女孩蹲在雜物堆旁邊,
正在用力擦一個積滿油垢的不銹鋼大湯勺,聽見他出聲,抬起左臉,
那只完好的眼睛疑惑地看向他。“‘晚霞’的‘晚’,
”林守義搬了一箱沉甸甸的醬料罐走進來,紙箱摩擦水泥地面,刺啦一聲,“天黑了,
總還得盼個亮起來的時候。”第二章蘇晚沒吭聲,
垂下的目光長久地落在那只新燈泡散發出來的、蒼白又有些陌生的光暈上。新燈泡很亮,
把角落里堆著的紙箱和空瓶子都照得發白。她攥著抹布的手指微微捏緊了,
指尖的骨節像幾個不安的小疙瘩。這地方逼仄得過分,
一張靠墻放的行軍床幾乎占據了全部空余,
剩下的縫隙里塞滿了疊起來的塑料板凳、空的醬油桶,角落甚至有一摞半人高的待修小膠凳。
空氣里漂浮著洗潔精的檸檬香精味、陳年塵埃味,還有一絲若有似無的腐木氣息,
混雜在一起。林守義把醬料箱重重落地,直起腰,指關節狠狠捶了一下酸疼的腰椎,
深深吸了一口氣,又慢慢呼出。他看著那女孩細伶伶的后脖頸被燈光照得慘白,
再沒第二句話。他不問她是誰,怎么燒成這樣,從哪里流浪到這里,家在哪里。
有些傷口就像這城中村的舊墻縫,越扒開,臟水和臭氣就滲得越多。收留一個“怪物”,
在這條永遠擠滿了算計和唾沫星子的三十九號巷,無疑是向滾沸的油鍋里砸進一大塊冰坨。
炸鍋的聲音從巷頭傳到巷尾,還打著旋兒往上飄。“嘖,林禿子這悶頭驢,
腦子真是被灶火燎壞了!”斜對面水果攤的老馮嗑著瓜子,吐出的瓜子皮精準地飛向垃圾桶,
“那么個東西也敢往店里擱?他那破店不想開啦?
”后巷踩著縫紉機、做著改衣小作坊營生的劉寡婦,踩著機子的腳更用力了,
針線噠噠噠地咬合布料。她尖細的嗓門里裹著點刻意的憐憫,
更多的是看戲的意味:“可憐是真可憐……可嚇人也是真嚇人呀!
誰家有膽子去他店里吃東西啦?守義哥人是不錯,就是心腸有點太‘活絡’了!
也不掂量掂量自己幾斤幾兩……”這些熱辣辣的閑話,
像蒼蠅一樣嗡嗡營營地從門縫、從窗戶、從墻角滲進林守義的耳朵里,
或者在他外出采購扛著沉重的面袋魚腥袋回店時,劈頭蓋臉地撞上來。
林守義總是沉默地低著頭,額角那幾道被生活壓榨出的深深皺紋溝壑里沁著細密的汗珠,
肩膀塌著,背上沉甸甸的袋子壓得他像一張拉滿的弓,又臟又舊的外套布料繃得緊緊的。
他從不回應,只是肩上的袋子放得更低了,步子踏得更沉,偶爾,在巷口拐彎無人處,
他會極快地、幾不可見地擦一下眼角周圍干澀發皺的皮膚。蘇晚很快發現了自己的“位置”。
當第一桌客人遠遠瞄到后廚灶臺邊晃過半個“鬼影”,驚得筷子都掉在地上之后,
蘇晚就把自己當成了“林記”最沉默、最徹底的守夜人。她的世界只在打烊之后開始蘇醒。
鍋碗瓢盆乒乒乓乓的熱鬧勁剛一收場,她便不知從哪個角落無聲地鉆出來。
系上那條被用得看不出原色的圍裙,抓起抹布和水盆開始擦桌子、拖地、歸置桌椅板凳。
她的動作麻利,帶著一種急切、一種不想拖累任何人的、無聲的努力。
她永遠只用左半邊身子對著灶火的余燼,那半邊完好的臉在昏黃的殘光里顯得有些單薄,
眼神專注在每一處油漬上,右手擰抹布的手勁卻大得驚人,指節泛出青白。
她的呼吸放得很輕很輕,像在盡量把自己縮到最小,消融在灶火熄滅后殘余的煙霧與黑暗里。
林守義總是最后一個離開。有時,他清理著爐頭積碳的鐵屑,
那沙沙的摩擦聲在空了的店里像是一種單調的安慰。有時,他只是沉默地站在油膩的灶臺前,
看著蘇晚靈巧的手腕飛快地移動,擦拭著那些永遠洗不干凈油膩的角落。
目光偶爾會飄向墻角落一塊蒙塵的老相框——那是他和阿霞唯一的合影,
結婚時在小照相館拍的,兩人都穿著簇新的藍布衣服,擠在窄窄的木頭高背椅上。
阿霞那時才多大呀,臉頰還有點圓,笑容羞澀卻明亮,像浸透了蜜的陽光。
后來那塊地方起了一場大火,燒得就剩下……林守義猛一閉眼,再睜開時,
眼底只剩一片疲憊的渾濁。他粗糙的手指無意識地在油膩的灶臺邊緣摸索著,
指甲縫里沾著常年洗不掉的污垢,那黑褐的顏色早已滲進了皮膚的紋路里。
日子一天天熬下去,在灶火的熱浪、食物的香氣和廉價的油煙中飛快地卷走。春去秋來,
蘇晚就像一枚嵌入“林記”的生銹釘子,扎眼,卻奇異地固定著某種說不出的秩序。
客人的目光漸漸硬如薄冰。最初那種摻雜著恐懼、驚愕、隨時準備起身跑路的夸張表情,
已經悄無聲息地沉淀下來,凝成了另一種東西。那是麻木的忽略,是一種更為頑固的屏障。
他們依然來吃食,大塊朵頤灌啤酒,但視線會精確地繞過灶臺后那片區域,絕不越雷池半步,
仿佛那里只是個用來堆放雜物的死角。
只有當蘇晚的腳步聲或者碗碟的輕碰聲不合時宜地打破“常規”,
靠近了他們那張油膩的塑料桌,那種被驚擾到的不快才會瞬間浮現在臉上,緊鎖眉頭,
身體下意識地向外偏斜,像躲避一陣突然卷起垃圾袋的風。“哎,老板!再加份炒螺!
”一張桌前吆喝起來。原本坐在小板凳上飛快刷著小龍蝦的蘇晚,手一抖,
半桶渾濁的臟水晃蕩出來,潑濕了圍裙下擺。她下意識就站起身,
習慣性地想要走過去接單子。這是她悄悄看了無數次記下的流程——客喊,收銀小妹在忙,
老板在顛勺。然而還沒等她挪動步子,
收銀臺后面那個負責點單的小姑娘已經從半截簾子后面探出半拉身子,
嗓音帶著點不耐煩的尖利:“好嘞!炒螺一份!”蘇晚僵在原地,
右手還捏著一只半死不活的小龍蝦,蝦鉗徒勞地夾著她沾滿污跡的手指。
她那只尚算完好的左眼里閃過一絲極快的茫然,像是某種努力練習了很久的動作,
被突然告知失去了意義。她無聲地重新坐下,將臉更深地埋向腳邊那盆紅得發黑的臟水,
水面上浮著的死蝦和淤泥渣滓隨著她搓洗的動作輕輕晃動,
那燒毀的右臉倒影在水面破碎不堪,像一塊被隨意丟棄的抹布,又像某種被遺忘的殘骸。
林守義正背對著這邊,奮力翻動著大鍋里嗞啦作響的花甲,鐵勺撞擊著鍋沿,
發出短促刺耳的噪音。他寬闊的背脊被汗水浸透了一大片暗色,
像一塊潮濕沉重的布緊緊貼在身上。他沒有回頭,也沒有停頓手里的鐵勺。
這晚有個男人喝得醺醺然,腳步踉蹌著闖進簡陋的廁所。幾分鐘后,
里面傳來幾聲惡狠狠的咒罵和一個空塑料飲料瓶被狠狠踹飛的悶響。門“哐當”一聲被甩開,
男人踉蹌出來,赤紅的眼珠子四下亂掃,像頭失控的公牛。他褲腳濕了一小片,臉色鐵青。
“他媽的!”他嘶吼著揚起手,那只綠油油的飲料空瓶在空中劃出一道弧線,
直直朝著柜臺邊正在擦拭啤酒杯的蘇晚飛去,目標卻是她那片完整的側臉。“砰!
”第三章瓶子砸在她肩頸交界處,彈開了。破碎的綠塑料片擦著她鎖骨下的皮膚滾落,
留下幾道尖銳的劃痕。蘇晚猝不及防,整個人被那一下的力量帶得朝后猛地撞在油膩的墻上。
她下意識地發出一聲短促的、疼痛到極致的吸氣聲,卻死死咬住下唇沒有喊出來,
只有那只完好的眼睛里瞬間蒙上了一層生理性的、濕漉漉的水光。
她甚至來不及抬手捂住脖子。酒氣熏天的男人被這巨大的動靜驚醒了半分,愣在原地,
眼神里的暴怒似乎被這意外的結果撞散了點。整個店里徹底安靜了。
油鍋里爆蔥姜蒜的嗞啦聲都沒了。所有目光都聚焦過來。林守義丟下了鍋鏟。
厚重的金屬鏟子砸在水泥地上的動靜異常地清脆刺耳。
他幾乎是拖著那條在冷風里總是隱隱作痛的左腿,沖到柜臺邊。沒看那個扔瓶子的醉漢,
也不管周圍食客突然聚焦又驚惶散開的眼神。
他一把抓住蘇晚緊攥著圍裙角、指節發白的手腕,
那細小的手腕在他粗糙的大手里像根風干的柴火。
另一只手極其迅速地撩開了蘇晚破碎領口下沿,
借著后灶微弱的火光看了一眼——白皙的皮膚上幾道紅痕滲著細微血絲,
被綠瓶骯臟的邊緣劃破,傷得不深,只是紅腫得厲害。他盯著那幾道血痕,
粗重的眉毛擰成了疙瘩,嘴角的肌肉控制不住地抽動了兩下。他猛地轉過身,
那龐大的身軀把油膩膩的燈光都擋住了大半。他一步一步走到那醉漢面前,
他右腿走起路來有點跛,那是早年跟漁船被風浪甩上甲板撞傷的老病根。
兩人之間只隔了半步的距離,食客們早悄無聲息地退開了些。
酒氣混著汗臭糊住了林守義的呼吸,渾濁的目光定在醉漢汗涔涔的臉上。他沒開口,
只是盯著對方,眼神像兩塊剛淬了火的粗糙生鐵,沉甸甸地壓下去。
店里只剩下爐灶余火偶爾爆出的微響。醉漢的眼神從憤怒、茫然,
最終在那張沉默而緊繃的面孔注視下,慢慢凝聚成一絲被侵犯后的、更深的戾氣,
剛要張口——“你找死啊!”一個同樣醉醺醺的同伴沖上來,一把抓住他的胳膊,
死命往外拖,聲音壓得低低的,帶著點驚慌,
顯然是認出了林守義身上那種說不清道不明的勁兒,“別在這里鬧!快走!快走!
惹急了林禿子……走走走!”拉扯之間,連帶著他們那桌幾個同樣不安份的人,推搡著,
帶著桌椅歪倒的刺耳聲,倉促地罵罵咧咧地卷了出去,杯盤狼藉扔在桌上也沒人收拾。
店里徹底空了,
只剩下那鍋被遺忘在灶上、隱隱發出干燒焦味的花甲還在頑強地冒著幾絲徒勞的青煙。
油煙機的轟鳴陡然消失后,店里剩下的是粘稠的、混合著恐懼與灼燒味道的寂靜。
蘇晚貼著墻壁,像一張被揉皺后粘在墻上的紙。脖子上的劃痕火燒火燎地疼,
尖銳的刺痛感反而讓那點恐懼稍稍退潮了一點。她咬著下唇,
看著那個背對著她、站在狼藉桌椅間的沉默背影——林守義低著頭,
垂在身體兩側的手緊緊攥成拳頭,指節因為用力過度而泛出可怕的青白色,
還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顫抖。灶頭剩下一點小火苗,吝嗇地映亮了他粗壯脖頸上突起的青筋。
時間被拉得很長。蘇晚喉嚨里堵著硬塊,她試著想說話,想從喉嚨深處擠出一點聲音,
或許該是句“我沒事”,或者是“謝謝叔”。但最終,只有一陣無聲的、急促的抽氣。
她猛地彎下腰,劇烈地咳嗽起來,肺像被什么緊緊攥住,咳得停不下來,身體蜷成一團,
那劇烈的震動讓她鎖骨下的傷口迸裂得更開了些,溫熱的液體滲了出來,
染紅了舊T恤的領口邊沿。她一邊咳,
捂左邊那半張沒有疤痕的側臉——好像想把那些洶涌的羞辱和委屈從相對完好的一邊擠出去。
她的身體因為這壓制不住的咳嗽而可憐地抖動,每一次震動都牽扯著那道新的傷口,
痛得眼前發黑。林守義僵硬地轉過身,慢慢挪到她面前。他沒有說話,
只是無聲地看了那捂著左臉不停咳嗽、脖頸處滲出血漬的女孩一會兒,然后轉過身,
跛著腳走到柜臺里面翻找起來。柜臺角落那個應急用、積滿灰塵的破醫藥箱被打開了,
里面只有幾塊劣質紗布和半瓶顏色渾濁的碘伏。他拿出一塊巴掌大的紗布,
沒有用倒出來的碘伏,似乎也覺得那玩意兒不干凈。
他拿起桌上一瓶客人沒喝完的廉價高度酒,倒了些在紗布上,濕透了一小片。
酒液散發著刺鼻的味道。他拿著那團浸透了廉價高度白酒的紗布伸過來,
動作帶著一種近乎本能的遲疑,好像觸碰一個注定會碎裂的泡沫。
紗布按在了蘇晚鎖骨那片滲血的劃痕上。
“嘶——”酒精猛烈滲入傷口火辣辣的刺痛感讓她本能地劇烈抽氣,身體猛地向后一縮,
那只捂住左臉的手瞬間抬了一下,幾乎就要本能地去推開那突如其來的灼痛。“別動!
”林守義低喝一聲,聲音不高,卻像沉重的石頭砸在濃稠的夜氣里,
帶著一種被生活長久磨礪出的、命令式的沙啞,不容置疑地壓住了她所有掙扎的本能。
蘇晚的身體僵住了,疼痛讓她眼前瞬間蒙上水霧,但那聲低喝像一道冰冷的閘門,
截斷了她所有的退縮。她只能死死咬著下唇內側的軟肉,嘗到了淡淡的鐵銹味,
兩只手死死摳著身后冰冷油膩的墻壁,指甲仿佛要嵌進那些骯臟的紋路里去。
任由那粗糙的、浸透烈酒的紗布在她傷口上笨拙地來回擦拭。
每一抹都像撒了一把滾燙的砂礫。酒氣熏得人暈眩,痛楚尖銳而鮮明。
蘇晚的指尖深深摳進墻壁積年的油垢里,肩膀無法控制地聳動著。林守義沉默地擦拭著,
看著那傷口在渾濁的酒精浸潤下,滲出更多鮮紅的血珠,又被他粗暴地擦去。
最后他用另一塊稍干的紗布蓋住了傷口。動作生硬得像處理一塊需要包扎的木頭。
“收拾干凈。”他把浸滿血污的紗布和空酒瓶扔進旁邊的垃圾桶,看也沒再看她,
轉過身背對著她開始拾掇灶臺,沖洗燒得有點焦糊的花甲鍋。
嘩啦啦的水聲重新填滿了這個只有他們兩人的世界,掩蓋了其他所有細微的聲響。
他寬闊的背影堵在油膩的灶臺前,隔絕了后面所有的一切。蘇晚慢慢站直身體,
脖子上敷著的紗布邊緣摩擦著布料,傳來細碎的痛。她抬起那只沒被血跡污染的左手,
極其緩慢、極其用力地擦了一下濕漉漉的左眼下方,然后彎下腰,
蹲下去收拾那砸在地上四分五裂的綠飲料瓶碎片。手指擦過冰冷油膩的地面,
碎玻璃尖角割得皮膚微微刺痛。水聲嘩嘩響個不停。
第四章廚房和雜物間中間那道狹窄的走道,沒有燈。
林守義從后灶拖出半袋子沉甸甸的舊爐灰渣,正穿過那片黢黑,準備倒進后院角落。
空氣里漂浮著白日油煙沉積下來的、令人窒息的膩味,混著濃烈的洗潔精氣息。
腳步聲在走廊盡頭雜物間門口猛地頓住。黑暗中傳來細微的、壓抑到極致的啜泣。
不是放聲大哭,那哭聲被死死掐著脖子,
只在喉嚨深處艱難地擠出一點破碎的嗚咽和急促的抽吸。林守義拎著半袋爐灰,
停在走道中央。黑暗像冰冷的河水漫過他的腳踝,爐灰袋子粗糙的邊緣硌得他手指生疼。
雜物間那扇薄薄的板門沒有合攏,透出里面一點微弱的光線,
正好在地面上拉出一道顫抖的、狹長的光影縫隙。縫隙里,
隱約可見一個極小的身影蜷縮在行軍床的邊沿,半邊臉埋在疊著的、洗得發白的舊衣服堆里。
那嗚咽聲就從衣服堆深處悶悶地透出來,像受傷的小獸舔舐傷口時發出的悲鳴,
每一次抽吸都帶著絕望的撕裂感。林守義站著沒動。
他聽著那幾乎無法抑制的、卻又被強行堵住的哭聲透過門縫飄出來。很久,
他松開一點緊攥著袋口的指關節,讓里面沉重燥熱的灰渣沉下去一些。他抬手,不是推門,
而是抹了一把布滿油膩和汗水的臉。
粗糙的手掌擦過干燥發澀的眼角周圍那道刀刻般深的皺紋。他最終沒有推開門。
甚至沒有發出半點聲響。他拎起那袋子沉得像裝滿了石頭的爐灰,拖著腳,
帶著那條總在陰冷天里作痛的舊腿,一步一步走回后門油膩的石階。塑料桶倒在角落里,
幾只不知死活的蟑螂在黏膩的地面爬過。他打開后院的門,
把爐灰倒向角落一只豁了口的破舊鐵皮桶。院門吱呀響了一聲,關上了。
雜亂的舊報刊雜志堆在收銀臺一角,被油膩的指印層層覆蓋。
臺面上還散落著幾張零星的菜單和未歸攏的幾毛硬幣。
一本硬殼舊書安靜地擱在破電話機旁邊。那本舊的醫科基礎知識課本,
封皮早就磨得起了毛邊,透出一股發霉紙張和油漬混合的氣息。書頁的邊緣微微卷翹,
顯然被翻過多次。收銀小妹剛把一堆油膩的碗碟筷子塞進塑料桶,正準備拎去后面。
她的手擦過電話機旁邊那個硬硬的棱角,視線掃過那本封皮磨得發白起毛的書。“小晚姐,
”收銀小妹的聲音清脆地響起,打斷了店里沉悶的空氣。
她一邊費勁地把沉重的塑料桶挪動起來,
一邊看向正埋著頭、用一塊泛黃的舊抹布用力擦拭一塊粘著飯粒污漬的塑料板凳的蘇晚。
“你…真要考那個呀?”她語氣里帶著點好奇,更多的是種無法理解的下意識反問。
蘇晚的動作沒有任何停頓,抹布在板面上來回蹭著,只是擦得更用力了些。她背對著柜臺,
肩膀和手臂的線條因為用力而繃得格外清晰。她沒有抬頭,只是輕輕地點了一下,
幾乎微不可察。那塊粘著飯粒的污漬在她固執的擦拭下,頑固地從黃色變成了淺棕色,
又變成了暗灰,終于淡得幾乎看不出來了。收銀小妹撇撇嘴,沒再說話,
拖著沉重的桶向后門去了。桶底摩擦過水泥地,發出刺啦的噪音。
厚重的塑料桶門簾掀開又落下,店里恢復了寂靜,只有抹布來回擦拭發出的單調聲音。
蘇晚直起腰,把那塊污跡消失了的凳子放到一邊,順手撿起旁邊地上一個空的紅牛易拉罐。
她捏著冰涼的罐子,目光下意識地掃了一眼收銀臺的方向。
那本硬殼書被收銀小妹挪動塑料桶時蹭得歪斜了些,露出半個書名。
她的手指無聲地將那褶皺變形的易拉罐捏得更癟了,鋒利的拉環邊緣嵌入指腹,
帶來一陣細微卻清晰的刺痛。城中村的夏夜,熱得像個不透氣的蒸籠。
渾濁黏膩的空氣仿佛凝固成了實體,緊緊裹在皮膚上。林記大排檔的排氣扇徒勞地轟鳴著,
驅趕不了絲毫暑氣,反而將煎炸爆炒的油煙熱浪一圈圈地攪動,讓人窒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