珠寶展的水晶燈在天花板投下光斑時,我正蹲在展柜前研究那顆巴洛克珍珠。它表面的褶皺像被揉皺的月光,坑洼處嵌著細小的貝殼碎屑——多完美的「破碎美學」素材,卻被學姐昨天在群里批注:「珍珠應以圓潤為美,此類異形珠建議減少陳列比例。」
小青的鑷子在銀托上敲出脆響:「她又穿米色套裝來了。」我不用抬頭就知道,林學姐正踩著七厘米的高跟鞋,沿著展廳弧線走來,頸間的珍珠項鏈隨步伐晃出細碎的光,像一串沒粘牢的晨露。三天前,這個總被導師夸「最懂珍珠溫柔」的學姐,突然以「帶學妹攢經驗」為由,擠進了原本只有我和小青的策展小組。
「去鳥巢裝置拍燈光吧。」我拽了拽小青的袖口,帆布包帶蹭過展柜邊緣,發出刺啦響。學姐剛在南洋珠展區駐足,我們立刻抓起相機開溜,鞋跟敲在大理石地面上,像在給心跳打拍子。拐角處的落地鏡里,我看見自己衛衣角歪在牛仔外套外,活像只被追著跑的麻雀,而學姐的米色身影正轉身,指尖的珍珠戒指在燈下發亮。
鳥巢裝置的金屬絲在燈光下泛著冷光。小青舉著相機往后退,忽然僵住:「小滿,你后面……」話沒說完,閃光燈「咔嗒」一聲。學姐舉著手機笑,屏幕里我的表情像被凍住的麻雀,身后的鳥巢燈光在她發頂勾出個生硬的光圈。「這個角度顯高,」她晃了晃手機,耳垂的Akoya珍珠跟著抖了抖,「學姐當年拍畢業展,就喜歡找展柜反光當背景——」
「我們內存卡沒帶。」小青突然插話,拽著我往展位跑,帆布包里的手稿晃出半截,「得回去拿……」學姐的「等等」被甩在身后,我聽見她高跟鞋追了兩步,又停在原地,鞋底跟地面摩擦出細不可聞的嘆息。
午餐時間來得像場大赦。我盯著菜單上的云吞面,指尖在桌布上劃出褶皺,聽見學姐的聲音從對面飄來:「不能帶我一起嗎?學姐知道附近有家茶餐廳……」小青突然指著墻上的裝飾畫:「看!那個珍珠貝是齒輪做的!跟我們的賽博貝殼概念好像!」她語速極快,夾著蝦餃的筷子在空中轉了個圈,「小滿你昨天畫的電路板珍珠手稿,帶了嗎?」
我看見學姐的手停在半空,指尖的珍珠戒指蹭過玻璃杯壁,留下道水痕。她想開口,卻被小青一連串的「展架色溫」「互動程序」堵住——那些我們躲著她偷偷改的方案細節,此刻被小青像倒豆子般抖落,學姐只能不停點頭,耳墜在吊燈下晃成模糊的白點。
「學姐當年的畢業設計,」我忽然打斷小青,看見學姐猛地抬頭,「是不是淡水珠配竹編?我在系史館見過,珍珠縫在竹節凹陷處,像落進年輪里的雨。」她的睫毛顫了顫,指尖劃過杯沿:「后來導師說,珍珠該配更精致的載體,竹編太粗糲了……」
茶餐廳的鐘擺敲了十二下。學姐忽然從帆布包里掏出個信封,里面是幾張泛黃的手稿:珍珠嵌在機械齒輪的齒縫里,蚌殼畫成電路板紋路——跟我們偷偷畫在草稿本上的創意一模一樣。「去年看見你們在實驗室磨金屬托,」她笑時酒窩很淺,「就想著,或許珍珠不該只躺在絲絨盒里,也可以沾點你們年輕人的『棱角』。」
返程時,學姐的高跟鞋聲在展廳里格外清晰。我看見她蹲下身,幫穿校服的小姑娘撿起掉落的珍珠耳釘,米色裙擺掃過地面,像片溫柔的云。小青忽然拽了拽我,指著學姐的帆布包——拉鏈上掛著個金屬掛飾,是顆裂開的珍珠,跟我們落在展位的那枚一模一樣。
閉館前,我把那顆巴洛克珍珠放在學姐改了三次的展板旁。射燈掃過珍珠表面的凹痕,在展板的賽博朋克紋路投下細碎的影——原來她偷偷在展板邊緣加了珍珠母貝貼片,那些被我們嫌棄的「老氣花紋」,此刻正襯著金屬光澤,像蚌殼在深海里張開時,漏進的第一縷光。
小青收拾相機時,忽然哼起學姐剛才哼的歌——是我們昨天在展位放的、帶電子音效的珍珠主題BGM。展柜玻璃映出學姐的背影,她正對著我們的「破碎珍珠」裝置拍照,米色外套下擺被風掀起,露出里面印著機械齒輪的內搭——原來有些靠近,從來不是生硬的介入,而是把自己揉進對方的光里,變成不刺眼的陪襯。
離開時,學姐塞給我顆水果糖,包裝紙上印著珍珠貝圖案:「以前我總怕你們覺得學姐啰嗦,」她指尖劃過我外套上的齒輪別針,「其實看見你們把珍珠焊在金屬架上,就想起自己當年躲在實驗室,偷偷往珍珠孔里塞LED燈的樣子——原來我們怕的從來不是分歧,是沒人愿意看看,對方手里的光是什么顏色。」
暮色漫進展廳,展柜里的珍珠們發著柔光。我忽然懂了,那些被我們躲著的「不合拍」,不過是珍珠貝在不同深海里長出的紋路——有人磨出圓潤的光,有人藏著沙粒的痕,可當它們被放在同個展柜里,射燈會穿過所有棱角,把彼此的影子,照成最特別的暗語。
小青忽然指著遠處:「學姐的高跟鞋跟斷了!」我們看見那個米色身影蹲在臺階上,正把珍珠耳釘拆下來別住鞋跟,月光落在她發頂,像給每根發絲都鑲了顆小珍珠。而我們的帆布包里,躺著她塞給我們的、寫滿「機械珍珠承重測試」的便簽紙,邊角處畫著歪歪扭扭的鳥巢——原來所有笨拙的靠近,都藏著沒說出口的、想和我們一起發光的愿望。
那天晚上,我們在展位加班到凌晨。學姐的米色外套搭在椅背上,口袋里掉出張舊照片:年輕時的她站在珍珠養殖場,手里攥著顆帶裂痕的珍珠,笑得像個偷到星星的孩子。展柜里的巴洛克珍珠在暗場模式下閃著光,跟我們新改的展板上的齒輪紋路交疊,忽然覺得那些曾讓我們皺眉的「干預」,不過是另一種形式的「怕失去」——怕年輕的光太烈,怕舊時光的溫柔被遺忘,于是想把自己磨成合適的形狀,嵌進對方的故事里。
離開時,小青把那顆裂痕珍珠別在學姐的外套上。晨霧漫進展廳,展柜玻璃上凝著水珠,映出三個交疊的影子:一個穿著牛仔外套,一個套著米色套裝,還有一個舉著相機,正在給「機械蚌殼里的珍珠」拍最后一張素材。原來所謂「不喜歡」的起點,從來不是對立,而是我們都沒看見,對方手里握著的,其實是能拼完整的、另一半光的形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