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我得回去江嶼推開門時，帶進了深秋傍晚特有的、裹挾著落葉氣息的冷風。
那股我閉著眼都能辨識的、混合了淡淡煙草與雪松須后水的味道也隨之涌入，
瞬間填滿了玄關。五年了，這味道早已浸透這間小小出租屋的每一寸空氣，
成了我呼吸的一部分背景音。他放下那個磨舊了邊的公文包，動作有些滯重，
深灰色羊絨大衣的肩頭被樓道昏暗的燈光暈染上一層模糊的疲憊。“回來了？
”我正蹲在客廳中央，整理著腳邊散落的幾本書。聲音努力維持著平穩，
像過去千百次一樣的尋常問候。腳邊敞開的行李箱，像一個沉默而突兀的傷口。“嗯。
”他應了一聲，目光掃過行李箱，里面疊放著的幾件我的衣物刺痛了他的眼。
視線最終落在我臉上，那里面翻涌著的東西太過復雜，沉重得讓空氣都凝滯了幾分。
他脫下大衣掛在門后，沒有像往常一樣走過來給我一個擁抱，只是站在那里，
像一尊即將被風雪侵蝕的雕塑。喉結滾動了一下，
那句在舌尖徘徊了整晚、甚至可能更久的話，終于還是沉沉地墜了下來，
砸在只有我們兩個人的、驟然變得無比空曠的空間里。“晚晚，”他的聲音沙啞，
帶著一種幾乎要將人壓垮的艱難，“家里……情況不太好。”他頓了頓，
仿佛需要積攢力氣才能說出后面的話，“我爸……那個小廠子，這次是真的撐不下去了，
欠了不少錢，機器都抵出去了。我媽……急得血壓飚得嚇人，
昨天又進了醫院……”他抬起布滿紅血絲的眼睛，
里面是深不見底的疲憊和一種近乎絕望的孤注一擲，“他們……就我一個兒子。我得回去。
”“回去”兩個字，像裹著冰碴的子彈，精準地射穿了我試圖維持的最后一點鎮定。
回到他那個在千里之外、我從未踏足過的北方小城。去撐起那個搖搖欲墜的家，
去接過父輩沉重的擔子，去成為那片陌生土地上唯一的、疲憊的支柱。
這不再是一個模糊的念頭，而是一個冰冷的、即將發生的現實。我低著頭，
手指無意識地捻著書頁的邊角，紙張發出細微的、不堪重負的脆響。心口的位置，
先是猛地一縮，緊跟著是巨大的、無聲的塌陷。沒有歇斯底里的質問，沒有撕心裂肺的哭喊，
甚至連一句“為什么”都顯得多余而蒼白。成年人世界的分手，往往不需要驚天動地的理由，
一場足以壓垮脊梁的家庭變故，一張回程的車票，就足以碾碎所有關于未來的規劃。現實，
這個我們曾無數次討論、擔憂卻總以為能攜手扛過去的怪獸，
終于露出了它冰冷而猙獰的獠牙。“決定了？”我聽見自己的聲音響起，遙遠而陌生，
平靜得可怕。空氣里彌漫著一種令人窒息的塵埃味，來自那些被搬動、被整理的舊物。“嗯。
”他沉沉地點頭，一個字，重逾千斤。他走過來，在我面前蹲下，
試圖握住我放在膝蓋上的手。我的指尖冰涼，下意識地蜷縮了一下，
避開了那份曾經無比熟悉的溫熱。他的手僵在半空，最終無力地垂落，搭在自己膝蓋上，
指節因為用力而泛白。第二章我不能帶你回去“對不起，
晚晚……”他聲音里的痛苦幾乎要溢出來，“我……不能讓你跟我回去。
”他艱難地吞咽了一下，避開我的目光，看向墻角那盆半死不活的綠蘿，
“那地方……什么都沒有，只有一堆爛攤子和看不到頭的麻煩。你在這里，工作穩定，
朋友都在，生活……剛剛走上正軌。”他抬起頭，
眼神里是孤注一擲的決絕和一種令人心碎的“為我好”，“我不能……拖著你跳進那個泥潭。
你值得……安穩的，有希望的日子。”第三章所以你替我做了選擇“所以，替我做了選擇？
”我替他說完了潛臺詞，嘴角扯出一個極其微弱的弧度，嘗到的只有滿嘴的苦澀。
了解我的固執又如何？他替我選擇了“安穩”，選擇了“希望”，
選擇了留在這個繁華卻冰冷、沒有他的城市里。成年人的體面，
有時候就是心照不宣地咽下所有的不甘和委屈，接受對方以“愛”為名的放逐。
他狼狽地低下頭，肩膀垮塌下去。“機票，”他聲音沉悶，像從地底傳來，“訂好了。
下周三下午。”空氣徹底凝固了。行李箱敞開的空洞，仿佛瞬間吞噬了房間里所有的氧氣。
我看著他，這張刻進骨血里的臉，此刻籠罩在離別的陰影下，變得模糊而遙遠。
喉嚨里堵著千鈞巨石，一個音節也發不出來，只能看著他，用力地、極其輕微地點了點頭。
那動作，像耗盡了全身的力氣。他深深地看了我最后一眼，那一眼，
飽含著五年所有的愛戀、掙扎、愧疚和無法言說的痛楚。然后，他猛地起身，
幾乎是逃離般地沖進了臥室。那一晚，我們誰也沒睡。像兩座沉默的島嶼，
在黑暗里被洶涌的離別之海隔絕。第二天是周末，江嶼沒有去加班。
沉默像一層厚厚的、無形的繭，包裹著我們，
只有整理物品時發出的窸窣聲響在空洞的房間里回蕩。他開始整理他的東西。動作很慢，
帶著一種近乎虔誠的滯重。五年，在這間小小的出租屋里，他留下的痕跡早已無處不在。
柜里那件被我嘲笑過無數次、印著褪色卡通圖案的舊T恤；洗手臺上并排放著的兩個漱口杯，
我的粉色，他的藍色；玄關鞋柜里，那雙沾著干涸泥點的舊球鞋，是某個雨天，
他背著我趟過積水時穿的……這些承載著無數生活碎片的物件，此刻都成了無聲的控訴。
他一件件地把屬于他的東西收進一個巨大的紙箱里。動作很輕，
卻像在拆解我們共同搭建的、名為“家”的脆弱積木。每一次拿起，每一次放下，
都伴隨著空氣里無聲的碎裂聲。我坐在客廳的地板上，背靠著冰冷的沙發腿，
懷里抱著一個早已失去形狀的軟墊，目光空洞地望著窗外灰蒙蒙的天空。偶爾，
視線會不受控制地飄向他，落在他微微弓起的、寫滿疲憊和掙扎的背上。心口的位置，
便是一陣尖銳的絞痛，痛得我幾乎蜷縮起來。他整理到書桌抽屜時，動作停頓了很久。最終，
他拉開最底層那個帶鎖的抽屜——我知道那個抽屜，里面放著一些對他而言很重要的舊物。
他摸索了一會兒，拿出了一個深藍色的、方方正正的絲絨盒子。我的心跳漏了一拍。
他轉過身，走到我面前，再次蹲下。小心翼翼地打開了盒子。里面靜靜躺著的，不是戒指，
而是一對設計極其簡約的鉑金素圈情侶對戒。沒有鉆石的璀璨奪目，只有溫潤內斂的光澤，
像極了我們曾經向往的那種細水長流、塵埃落定的安穩。“晚晚，”他聲音嘶啞，
帶著濃重的鼻音，眼睛紅得嚇人，“這個……本來是想，等我們……等我們攢夠了首付，
買了自己的小房子那天……”他哽住了，手指無意識地摩挲著盒子邊緣，
指腹劃過冰涼的絲絨，“現在……現在可能用不到了。你……留著吧。
”他把盒子輕輕放在我并攏的膝蓋上，鉑金的冷光在昏暗的光線下刺得我眼睛生疼。
“做個念想……或者……扔了也行。” 最后幾個字，輕得像嘆息。念想？
紀念這場注定敗給現實的愛情？還是紀念他最終未能兌現的、關于“家”的承諾？
一股巨大的酸澀猛地沖上鼻腔，眼眶瞬間滾燙。我死死咬住下唇，
用盡全身力氣才把那股洶涌的淚意壓下去。不能哭，蘇晚晚。成年人的體面，
就是笑著接受所有的遺憾，哪怕是心被碾成齏粉。我伸出手，指尖冰涼，
微微顫抖著拿起那只明顯纖細的女戒。冰冷的金屬圈，大小剛好套進我的無名指根部。
它貼著我溫熱的皮膚，像一個遲來的、冰冷的封印，鎖住了所有關于婚姻和未來的幻想。
我把它緊緊攥在手心，堅硬的戒圈硌著掌心的軟肉，帶來清晰的痛感，仿佛只有這痛，
才能讓我確認自己還活著。“謝謝。”我從干澀的喉嚨里擠出兩個字，聲音嘶啞得不成樣子。
江嶼深深地看著我，那目光沉重得像要將我一同拖入深淵。他張了張嘴，似乎想說什么，
最終卻只是頹然地垂下頭，肩膀無聲地垮塌下去。空氣里只剩下沉重的、令人窒息的靜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