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死寂的陰云乾縣的天,仿佛被一塊巨大的、浸透了尸水的灰布蒙住了,
沉甸甸地壓在人頭頂,透不過一絲活氣。風是熱的,裹挾著一種難以言喻的甜腥,
那是死亡在緩慢發酵的味道。它無孔不入,鉆進低矮的土坯房,纏繞在枯瘦的枝頭,
彌漫在龜裂的田埂上,最后,沉甸甸地淤積在每個人的肺腑里,
每一次呼吸都像在吞咽腐朽的棉絮。瘟疫,這頭看不見的猙獰巨獸,正用它冰冷的爪牙,
無聲地收割著乾縣的生命。起初是零星的咳嗽,像秋末最后幾聲蟲鳴,微弱而不祥。
接著是高燒,把人燒得像塊通紅的炭,神志在譫妄的火焰中扭曲、融化。最后,
是皮膚下悄然蔓延的青黑色斑痕,如同地獄之花在枯萎的軀體上綻放,
宣告著無可挽回的終結。哭聲,不再是撕心裂肺的嚎啕,
而是壓抑在喉嚨深處的、斷斷續續的嗚咽,像垂死野獸的哀鳴,
從一扇扇緊閉的門窗縫隙里滲出,織成一張絕望的網,籠罩了整個死寂的村莊。
你蹲在自家那堵被歲月和風雨啃噬得坑坑洼洼的土墻根下,背脊緊緊貼著冰冷粗糙的墻面,
仿佛想從中汲取一點支撐的力量。院子里,母親佝僂著背,用一塊看不出原色的破布巾,
一遍又一遍地擦拭著小妹滾燙的額頭和脖頸。小妹才八歲,
原本紅潤飽滿的小臉如今深深凹陷下去,顴骨高高凸起,像兩座突兀的小山包。
嘴唇干裂得翻起白皮,滲著絲絲縷縷的血跡。每一次艱難的呼吸,
都伴隨著胸腔里拉風箱般“嗬…嗬…”的雜音,微弱得仿佛下一秒就要斷絕。
母親的眼淚無聲地滾落,砸在泥地上,迅速被干燥的塵土吸走,
只留下一個深色的、瞬間即逝的圓點,如同生命在這片土地上消逝的印記。
父親蹲在院子另一角的陰影里,像一尊沉默的石像。
他粗糙的大手緊緊攥著一桿早已熄滅的旱煙袋,指關節因為用力而泛白。
他渾濁的目光越過低矮的院墻,茫然地投向遠處梁山巨大的、沉默的輪廓——那里,
是則天大圣皇帝和她丈夫長眠的乾陵。一聲沉重得仿佛來自地底的嘆息,
從他胸腔深處擠壓出來,那嘆息里裹挾著山一樣的疲憊和無能為力的絕望,
重重地砸在你的心上,讓你年輕的脊梁幾乎要被壓垮。冰冷的恐懼,像無數條滑膩的毒蛇,
悄無聲息地從腳底纏繞而上,死死勒住了你的心臟,讓你喘不過氣。就在這時,
一陣急促而慌亂的腳步聲由遠及近,伴隨著一種非人的、仿佛被掐住脖子的嘶喊,
猛地撕裂了院子里令人窒息的死寂!“鬼!是鬼!乾陵…乾陵前面的石頭人…活了!
它們活了!它們在作祟啊——!”是村西頭的王瘸子。他那條跛腿此刻爆發出驚人的速度,
幾乎是連滾帶爬地沖進了你家破敗的院門。他臉色慘白如紙,眼珠子驚恐地凸出眼眶,
布滿血絲,像是隨時會掉出來。汗水混著塵土,在他扭曲的臉上沖出幾道污濁的溝壑。
他指著乾陵的方向,手指抖得像秋風里的枯葉,聲音尖利得能刺穿耳膜:“我…我昨兒夜里!
就昨兒夜里!
點子快爛在地里的蘿卜纓子…想著…想著多少能煮口湯…就…就摸黑去了…” 他喘著粗氣,
胸口劇烈起伏,“剛…剛走到神道邊上…就…就聽見一陣‘嗚…嗚…’的怪風,
刮得人骨頭縫里都發冷!我…我抬頭一看…媽呀——!”王瘸子猛地抱住頭,
仿佛那恐怖的景象還在眼前:“那些石頭人!那些乾陵前面的石頭人!它們的眼睛!在冒光!
綠幽幽的光!跟…跟亂葬崗子里的鬼火一模一樣!瘆人!太瘆人了!還有…還有它們的嘴!
張開了!往外…往外吐黑氣!又腥又臭!就是…就是現在這瘟疫的味道!一模一樣啊!
那黑氣…被風一卷…就…就朝著咱們村子飄過來了!瘟神!它們是石頭瘟神!
是它們把瘟疫吐到咱們這兒來的!它們要害死我們所有人啊——!”這石破天驚的嘶吼,
像一顆燒紅的烙鐵,狠狠燙進了絕望的、早已繃緊到極限的人群神經里。短暫的死寂之后,
是火山爆發般的狂亂!“石頭瘟神?是它們?!” “我就說!好端端的怎么會有瘟病!
原來是這些鬼東西作怪!” “它們守在那女皇帝的墳前,吸了千年的陰氣,可不就成精了!
” “砸了它們!不砸碎這些瘟神,我們都得死!一個都活不了!
”恐懼瞬間轉化成了毀滅性的憤怒。這瘋狂的解釋,像一道扭曲的光,
竟詭異地照亮了人們心中那巨大無邊的、無處安放的恐懼深淵,
給了絕望一個看似“合理”的出口。男人們赤紅著眼睛,像被激怒的野獸,
抄起手邊一切能充當武器的東西——沉重的鋤頭、磨得鋒利的鐵釬、粗重的鎬頭,
甚至碗口粗的頂門杠。女人們也尖叫著,撿起地上的石塊、灶膛里的燒火棍,
一張張被饑餓和瘟疫折磨得脫了形的臉,此刻只剩下同歸于盡的猙獰和毀滅的狂熱。
你也被這股洶涌的、裹挾一切的狂潮猛地卷了起來。
一股滾燙的、想要撕碎什么東西來宣泄無邊恐懼的沖動,瞬間沖垮了你殘存的理智。
父親枯瘦的手猛地伸過來,死死抓住了你的胳膊,那力道大得驚人,
指甲幾乎要嵌進你的皮肉里。他渾濁的眼睛死死盯著你,
里面翻涌著你從未見過的、深不見底的恐懼和哀求。“別…別去!” 他沙啞地擠出兩個字,
聲音微弱得像狂風中的燭火。但此刻,你腦子里只剩下王瘸子描述的綠眼黑霧,
只剩下小妹滾燙的額頭和艱難的呼吸,只剩下對死亡的巨大恐懼。父親的手,
那曾經如山般支撐起這個家的手,此刻在你滾燙的憤怒和絕望面前,顯得如此無力。
你猛地一掙,父親的手像枯枝般滑落,他踉蹌了一下,眼中的光瞬間熄滅了,
只剩下死灰般的絕望。那句“別去”的尾音,被身后山崩海嘯般的怒吼徹底吞噬。
“砸碎瘟神——!” “一個不留——!”你甚至沒有回頭看一眼父親瞬間佝僂下去的身影,
彎腰抓起靠在墻邊那把沉甸甸的、木柄被汗水浸得發黑的鋤頭。冰涼的觸感從掌心傳來,
卻絲毫無法冷卻你血液里燃燒的瘋狂。
你喉嚨里發出一聲自己也分辨不清是吼叫還是嗚咽的怪音,
轉身匯入了那滾滾的、奔向乾陵的毀滅洪流。第二章:瘋狂的鋤頭與斷裂的脖頸夕陽,
像一塊被用力按在梁山巨大山體上的、巨大而黏稠的血痂,正緩緩下沉,
將最后的光涂抹在乾陵神道兩側那六十一尊沉默的石人身上。它們披著血色的余暉,
依舊保持著亙古不變的姿勢:雙手恭敬地拱于胸前,頭顱微垂,
仿佛在向山腹深處那位曾經君臨天下的女皇,獻上跨越千年的、永恒的敬意。肅穆,莊嚴,
帶著一種穿越時空的厚重感。然而此刻,在乾縣村民燃燒著毀滅火焰的眼中,
這謙卑的姿態卻成了最陰險的偽裝,那低垂的頭顱,仿佛正醞釀著致命的陰謀,
那拱起的雙手,也像是在無聲地嘲弄著他們的苦難。“看!就是它們!就是這些石頭鬼!
眼冒綠光,口吐黑霧的瘟神!” 王瘸子站在人群最前面,指著石像,
聲音因為極度的亢奮和恐懼而撕裂變形,如同夜梟在墳塋間的啼叫,尖銳刺耳。這聲嘶吼,
如同投入滾油的火星,瞬間引爆了積壓已久的絕望與憤怒!“砸爛它們——!
” “讓它們永不超生——!” “給死去的鄉親報仇——!”一個赤膊的壯漢,
雙目赤紅如血,脖子上青筋暴起,像一頭被激怒的公牛。他發出一聲野獸般的咆哮,
第一個沖了上去!他掄起手中那柄沉甸甸的、專門用來開山碎石的大鐵錘,
粗壯的胳膊上肌肉虬結賁張。錘頭帶著千鈞之力,撕裂沉悶的空氣,發出令人心悸的呼嘯,
劃出一道兇狠的弧線,狠狠砸向最靠近神道入口的那一尊石人的脖頸連接處!
“砰——咔嚓嚓——!”一聲沉悶到令人心臟驟停的巨響,猛然炸開!堅硬的石屑,
如同被炸開的黑色冰晶,混合著細小的碎石塊,猛地向四面八方迸濺開來!
那尊石人原本低垂的、雕刻著深邃眼窩和高挺鼻梁——明顯帶著異域特征的面孔,應聲斷裂!
沉重的頭顱,像一個被巨力強行扭斷的巨大石球,脫離了千年來與身軀的連接,
沉重地、帶著一種令人窒息的緩慢,砸在神道冰冷堅硬的青石地磚上!咚!
一聲空洞而絕望的悶響,如同喪鐘敲在每個人的心頭。那頭顱在慣性下骨碌碌地翻滾出去,
沾滿了泥土和草屑,空洞的眼窩茫然地對著血色彌漫的天空,下頜似乎還保持著微張的姿態,
仿佛在無聲地詰問。斷裂的脖頸處,露出參差不齊、粗糙無比的石質切面,
在夕陽殘血般的余暉下,像一個被強行斬首的巨人敞開的、無聲的、猙獰的傷口,
汩汩流淌著千年的沉默。這血腥(盡管沒有血)而暴烈的景象,非但沒有讓瘋狂的人群清醒,
反而如同往熊熊燃燒的烈火中潑進了一瓢滾燙的沸油!毀滅帶來的原始快感,
和對死亡的刻骨恐懼,在這一刻病態地交織、燃燒、爆炸!“砸啊——!” “全砸碎!
一個腦袋都不許留!” “瘟神去死——!”人群徹底沸騰了,失去了最后一絲人形,
化作一群撲向獵物的、被恐懼和憤怒支配的野獸。他們嚎叫著,嘶吼著,
像決堤的洪水般沖向神道兩側肅立的石人陣。
鋤頭、鐵釬、鎬頭、木棍、石塊……一切能舉起的重物,都化作了毀滅的工具。
整個乾陵朱雀門外,
人牙酸的金屬與石頭的撞擊聲、石料崩裂的刺耳脆響、以及人們野獸般的嘶吼和喘息所淹沒。
火星在沉重的撞擊點飛濺,如同地獄綻放的微小花朵。每一次狠命的揮砸,
都伴隨著石像脖頸處令人心悸的碎裂聲和頭顱滾落、撞擊地面的悶響。石粉彌漫開來,
像一層慘白的霧,籠罩著這片瘋狂的殺戮場,嗆得人連連咳嗽,卻無法阻止那毀滅的欲望。
你也被這狂潮徹底吞噬了。心臟在胸腔里瘋狂擂動,咚咚咚地撞擊著耳膜,
血液像滾燙的巖漿沖上頭頂,燒得你眼前一片血紅,視野邊緣都在跳動、扭曲。
你甚至看不清自己面前這尊石像的具體面容是方是圓,是高鼻還是深目。
你只看到它那拱起的雙手,在彌漫的石粉和血色夕陽中,仿佛變成了某種邪惡的圖騰,
在無聲地嘲諷著你的無力,嘲笑著你垂死的親人。
一股混雜著無邊恐懼、對命運不公的憤怒、以及想要保護家人的絕望蠻力,從你身體最深處,
從每一個被瘟疫和死亡折磨的細胞里爆發出來!你喉嚨里發出一聲不似人聲的咆哮,
高高舉起手中那把沉甸甸的鋤頭,用盡全身的力氣,將所有的恐懼、憤怒、絕望,
都灌注到雙臂之上,朝著那石人脖頸與頭顱連接處最脆弱的部分,帶著一種同歸于盡的狠厲,
狠狠劈了下去!“鐺——!”鋤刃的尖端重重地鑿進堅硬的石質,發出刺耳的金石交擊之聲!
一股巨大的、幾乎讓你雙臂脫臼的反震力猛地傳來,震得你虎口瞬間崩裂,
溫熱的液體順著木柄流下,混著濺到臉上的冰冷石粉,一片黏膩。手臂的劇痛反而刺激了你,
你不管不顧,像瘋魔了一般,雙腳死死蹬住地面,用盡吃奶的力氣將鋤頭拔出來,
帶起一蓬石屑,然后,再次掄圓了胳膊,用更大的力氣,更兇狠的勢頭,
朝著那已經出現裂紋的脖頸,再次砸落!“砰!咔嚓!” “再砸!給老子碎——!
”你喘著粗氣,汗水如同小溪般從額頭、鬢角淌下,混合著石粉和虎口滲出的血,
在臉上糊成一片,流進嘴里,一股濃重的鐵銹味和生澀的土腥味。你腦子里一片空白,
嗡嗡作響,只剩下手臂在機械地、瘋狂地重復著舉起、砸落、再舉起、再砸落的動作。
每一次撞擊,都伴隨著石像脖頸處裂紋的擴大、石屑的飛濺。
仿佛只有將這冰冷的、沉默的石頭徹底砸成齏粉,
才能驅散那啃噬著你靈魂的、對小妹高燒的恐懼,對父親沉重嘆息的愧疚,
對瘟疫如影隨形的絕望!“哐當——!” 又一顆雕刻著卷曲胡須和異族發髻的頭顱,
在你連續不斷的猛砸下,終于徹底斷裂,沉重地砸落在地,翻滾了幾下,停在你腳邊。
空洞的眼窩正對著你沾滿泥污和血跡的草鞋。你看著那斷裂的、露出新鮮石茬的脖頸,
一種扭曲的、帶著血腥味的、短暫的“勝利”感竟油然而生,麻痹了神經。似乎砸碎它,
就真的砸碎了一絲纏繞在家人的厄運。
你胡亂地用袖子抹了一把臉上粘膩的汗、血和石粉混合物,
血紅的眼睛像探照燈一樣掃向旁邊另一尊微微側身、仿佛在躲避的石人,
喉嚨里再次發出一聲野獸般的低吼,拖著沉重的鋤頭,踉蹌著撲了上去。
鋤頭在空中劃出更加兇狠、更加絕望的弧線,帶著你全部的不甘和無處宣泄的悲憤,
砸向又一段沉默的、承載著千年歷史的石頭脖頸。
顯矮壯的石像——在一陣密集的、刺耳的裂響和最后一聲沉重的“咚”然墜地聲中滾落塵埃,
神道上那山呼海嘯般的瘋狂喧囂,才像退潮的海水般,漸漸平息下來,
只剩下零星的、粗重如風箱般的喘息。暮色四合,比往日更早、更沉地籠罩下來。神道兩側,
只余下六十一具無頭的軀干,依舊保持著那拱手的姿勢,
僵直地、突兀地戳在越來越濃重的黑暗里。斷裂的脖頸參差不齊,
在昏暗中如同大地突然冒出的、丑陋而猙獰的獠牙,
又像一片被粗暴砍伐后留下的、死氣沉沉的石林。地面上,景象更是令人頭皮發麻。
石人的頭顱滾得到處都是,密密麻麻,像一場詭異而殘酷的收獲。有的面目朝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