娘被沉塘前,偷偷塞給我一張生辰八字,讓我去找爹。說我爹是當朝九千歲,謝南淮。
找到他,我就有享不盡的榮華富貴。可我輾轉千里來到京城,
好不容易在千歲府門前攔住謝南淮。他只涼涼斜我一眼,呲笑。
「什么阿貓阿狗都想做咱家的種?也不撒泡尿照照……」1我急忙掏出生辰八字,
想證明身份。可那張被我護在胸口的紅紙,已被汗水泡化,黑色的字跡化成了一團一團。
唯有一個「九」字,還清晰可見。心瞬間涼了。我緊緊拽著變形的紅紙,硬著頭皮看著他。
「您還記得,九年前,幽州破廟里的夏清云嗎?」轉身欲走的謝南淮微微一愣,
回頭深深看了我一眼。「咱家沒去過幽州!」隨即,便坐上轎子進宮去了。
我靜靜看著轎子遠去。慘然一笑。一瞬間,支撐我花了兩年時間,
從幽州走到京城的信念徹底崩塌了。其實,我早就預見過,會是這樣的結果。
「那張生辰八字,應該是假的吧!」娘是怕我會去陪她,才編了這么個謊言,
想讓我對未來抱有期待,千里尋父。離開那個吃人的村子。2「咕嚕……」
干癟的肚子滾動起來,我從衣兜里摸出一把曬干的苦菜,細細咀嚼后吞下去。兩年來,
我打扮成男孩,小心地避開人牙子,一路乞討入京。三天餓九頓都是輕的,
至少還有野草充饑。最可怕的是在山里遇見豺狼……千歲府的門房爺爺見我站在門前吃野草,
微微皺眉。隨后,轉身進屋里,拿出一個白面饅頭塞進我手里。「你不可能是九千歲的孩子,
因為他只比你大十歲……」大十歲?十年前的謝南淮,才八歲,怎么和人生孩子?見我愣神,
門房爺爺嘆了口氣。「拿著饅頭到一旁趁熱吃完,便打哪來,回哪去吧!」我捧著熱饅頭,
心里卻像被塞進了一塊冰,又冷又堵。見我還呆怔著,
門房爺爺又低聲附在我耳邊催促了一句。「傻孩子,達官貴人的門前是不讓乞丐走的。
惹了貴人不喜,被打斷腿扔到亂葬崗也是有的。」我聞言,渾身一僵,果見門內幾個侍衛,
已冷眼看來。趕忙謝過門房爺爺,低著頭走到旁邊小巷的墻根下蹲著。
下意識把熱饅頭貼在臉上,軟綿溫熱的感覺,就好像小時候睡在娘懷里時,她溫軟的肌膚。
「娘……阿貍好想你,你為什么要騙阿貍……」淚水滑進嘴里,苦澀的味道充滿口腔。
感受著饅頭的溫暖,明明肚子很餓,卻依舊不舍得吃。直到饅頭漸漸失去溫度,
我才輕輕咬了一口。和想象中的一樣,軟綿純香。以前娘做女紅得了銀錢,
必然會給我買個饅頭解饞。可香可香了。看我吃得高興,娘卻總看著我默默流淚。
我當時問她怎么了,她卻總說是沙子進了眼睛。后來,又一次夜里沒睡著,
偷偷聽到她抱著我哭。「阿貍,你本不該過這樣的日子的,都是娘不好……」
可我從來沒怨過娘。我覺得只要跟娘在一起,就是天底下最好的日子。吃完饅頭后,
我又回到千歲府前,在門房爺爺略煩的目光中,從懷里掏出一個干蘿卜一樣的東西。「爺爺,
謝謝您的饅頭,我已經很久沒吃過那樣好的食物了。」說著,便把蘿卜干遞給他。
「這是我在山里從一頭黑熊那偷來的,那黑熊為了這東西敢和猛虎搏斗,我猜是個好東西。
反正我也用不著,便送您吧!」門房爺爺看著蘿卜干,眼睛都瞪大了。抖著手接過去,
仔細看過后,急忙拉住轉身欲走的我,上上下下打量了一遍。我一身破敗的乞丐服,
渾身臟兮兮的,被他看得有些窘迫和難堪。「爺爺,您不喜歡嗎?」他紅著眼,搖了搖頭。
「我總算見識到,什么叫抱著金飯碗乞討了,孩子,這可是千年人參啊!你真的打算,
就這么送我了,就為了那么一個不值錢的白面饅頭?」我點點頭。毫不后悔。
千年人參我不懂是什么,但應該是很珍貴的東西。可我知道,我一個小乞丐守不住的,
還不如給門房爺爺。至少,兩年來,我只在他眼中看到了娘看我時的心疼……這就夠了!
門房爺爺很是動容。「那以后,我做你爺爺好不好?」我搖了搖頭。「我要回去找娘了。」
只要能和娘在一起,世道再苦也是甜的。到時,我也給自己身上掛一塊石頭,
跳進娘被沉塘的湖里,我們便能永遠在一起了。門房爺爺得知我從遙遠的幽州來時,
便沒放開我的手。「你一個人怎么回去?等爺爺安排妥當,讓人送你一程吧!」
我想著來時在路上看到的牛車和馬車,有一點意動。特別是馬車,跑得可快了。
如果能坐那個回去,我就能早點回到娘身邊了。但我心里還是有些忐忑。「爺爺,
會不會給您添麻煩?」門房爺爺才要搖頭,我身后就響起一個聲音。「怎么還沒走?」
我猛然回頭,發現說話的居然是去而復返的謝南淮。3他微微皺著眉頭,居高臨下地俯視我。
「既不想走,就留下給咱家當個跑腿的小廝,千歲府不養閑人。」說著,便扯住我的后衣領,
毫不客氣地拖進府門去。門房爺爺抓著千年人參,看著謝南淮欲言又止。但最終沒敢說什么。
我被帶到一個裝潢極為精美的屋子里。屋里的地面都鋪著漂亮的毛絨毯子,
我的草鞋落在上頭,掉下不少泥灰,嚇得我立刻退出屋去。「我……我不是故意的……」
謝南淮看著我「嘖」了一聲。「確實臟了些!」說完,就扛起我去了隔壁浴堂,把我扒光。
「女……女的?」他錯愕地盯著我,隨后瞬間紅了耳根,將我推入巨大的浴池里。
背過身去時,無比氣惱地抓了抓頭皮。「晦氣!」我跌進浴池,立即被溫熱的水包裹,
緊接著,這些水爭先恐后地涌入我的嘴巴和鼻腔。嗆得我一句話都喊不出來。掙扎了幾下,
身體反而漸漸朝水底沉去。瞬間,慌亂和恐懼占據了我的心神,腦海中閃過娘溫柔的面孔。
原來娘被沉塘時,是這般絕望與痛苦。「嘖!」忽然,我被人從水里一把撈了起來。
下意識攀住那人的腰,雙腳踩在浴池底部站起來。「咳咳咳咳……」
「這么淺的水都能溺死你,你是哪來的廢物?」謝南淮嘲諷的聲音在頭頂響起。
我咳出幾口水后,才看向剛到腰際的池水,腦子一片空白。緊接著,雙頰火辣辣的,
真真是羞死個人……「把自己洗干凈,衣服我一會兒送來……嘖!早知道買幾個丫鬟了……」
說完,他也落荒而逃了。仿佛,被人剝光看光的是他一般……我將自己洗干凈后,
爬出浴池便見門邊已放了一套衣裳。那衣裳的布料仿佛是云朵做的,柔軟又溫暖。穿上后,
我都怕粗糙的皮膚和手上的倒刺會將它弄壞。從浴堂出來,謝南淮看著我洗干凈后的臉,
呆滯了片刻。而后,他便沉著臉吩咐屬下備車。不久后,不明所以的我,
就被他塞進一輛金碧輝煌的馬車里。是的,金碧輝煌,
我從來沒想過這個詞居然可以形容一輛馬車。坐在車里,我繃著身子,不敢多動一下。
我覺得這車上的一點漆花,都比我的命貴,叫我萬分坐立難安。心想著,
一會兒要怎么服侍他,才算一個合格的下人。我從來沒做過下人,不懂啊!萬一惹惱他,
把小命交代在這,就不好了。我要回去找娘的。雖然都是死,但是我要和娘死在一起。因為,
我怕下了地府,會找不到娘。我忐忑地坐著,兩只手攪在一起,出了一層一層的冷汗。
見我這幅鵪鶉模樣,謝南淮輕嗤了一聲。「上門認親時,膽兒不是肥得很嗎?」「放心,
咱家不會吃人,咱家是想親自送你回幽州,順便找你娘確認一下你的身份。」我又是一愣,
這九千歲怎么一會兒一個主意?隨即苦笑。「不用確認了,我不是您的女兒,
您那時才八歲呢!」而且娘已經死了。村民們說她未婚先孕有礙天和。這些年,
年景不好都是娘不守婦道,上天降下懲罰,連累了他們。所以,他們把娘捆在石頭上,
推進了冰冷的月亮湖里。謝南淮靜靜看著我。「你確實不是咱家的女兒,
但……咱家確實認識一個叫夏清云的女子,她原是陛下身邊的第一女官。」我錯愕,
覺得他說的話跟天方夜譚似的。「怎么可能?我娘只是個大字不識的村婦!」
4馬車噠噠噠地走在朱雀大街上,我趴在窗口,看著外面人來人往的熱鬧景象。
京城真富裕啊!哪怕是貴人府里最低等的下人,都比我們西牛村的村長穿得好。想到村長,
便又想到了娘。「千歲爺,村長說我娘是個罪人,那我是不是罪種?」
謝南淮順著我的目光看著窗外,嘴邊勾著莫名的笑。「若你娘真的是夏清云,
那你不但不是罪種,還有可能是……」見他頓住不說,我疑惑地回頭看向他。「是什么?」
「秘密!」「啊?」這之后,他便不說話了。我也不敢多問。就在剛剛,我忽然起了私心。
我不想告訴他,我娘已經死了。我知道我那大字不識一個的娘,定然不是他口中的第一女官。
但如果,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九千歲送我回村。我穿著這如云朵一般的衣衫,
從這么漂亮的馬車里下去,馬車外頭還有六個騎著高頭大馬的帶刀侍衛。特別是九千歲,
他雖然沒有村長老,但光站在那里就有一陣無形的氣勢,壓得人不敢喘氣。那村長看到我們,
是不是會瞬間嚇破膽?會不會后悔將娘沉塘了?光想想,就讓人心潮澎湃呢!當然,
我也很清楚。謝南淮知道我在利用他的時候,一定會生氣,甚至有極大的可能殺了我。但是,
沒關系!我本來也沒打算活!就這樣,我把娘親已死的事埋藏在了肚子里。其實,
我多希望娘就是謝南淮口中的第一女官啊!那樣,謝南淮一定會替她出頭,
他也一定知道我的親爹是誰……那娘就不是村長口中的罪人。村里的孩子見到我時,
也不會總是賤兮兮地叫我「小野種」。5馬車搖搖晃晃走了三個月。謝南淮是個很講究的人,
路上住的都是極好的酒樓。每日都要洗澡,熏香。做他的侍衛,可辛苦了。
他們不僅要保護他的人身安全,還要準備他的一切生活所需,
包括洗澡水、洗臉水、洗腳水這些……有一次,我看那名侍衛因為值夜,困得不行,
便自作主張地幫他給謝南淮準備洗臉水。謝南淮看見是我端水進屋,頓時黑了臉。
那名侍衛發現活被我搶了,頓時慌張地跪在地上,面色蒼白。「屬下失職,請千歲責罰!」
這就失職了?我有些不明所以,但謝南淮的臉色真的很難看。
我知道自己可能是好心辦了壞事,急忙也跪了下去。「對不起,求您不要罰他,
是我自作主張……」謝南淮深深看了我一眼,隨后俯身將我扶了起來。「你沒錯,
但他確實錯了!」侍衛把頭低下去。見我一臉不解,便又耐心解釋。「他是咱家的貼身侍衛,
職責是守護,若今日,你是故意接近咱家,并對咱家別有用心,那他就是守護失職,懂?」
我有些懂了。「我只是看他累了,想幫幫他,而且您對我很好,我也想報答您。」
沒有告訴他,娘已經死了的事,他注定要白跑一趟。我覺得很愧疚,
所以想要用這種方式消減心里的愧疚感。沒想到,卻害了另一個人。謝南淮摸了摸我的頭,
打發那名侍衛下去領罰之后,拉著我的手去窗邊的軟榻上坐下。面容嚴肅且認真地看著我。
「你往后再不能輕易跪人了。」我點點頭。「娘說過,女兒的膝下也有黃金,
跪天跪地跪父母。」謝南淮輕笑。「看來你不是個聽話的孩子!」我搖搖頭。
「我只是不想您責罰他……」他看著我,沒再說什么。只是沒再繼續趕路,
而是帶著我去了當地的人市。這是一個巨大的院子,但和貴人住的大院子不同。
這里沒有精致的擺件和家具。這里的屋子就像一個個籠子,一格一格的,每一格里,
都關著人。有男有女,有老有少。非要比喻的話,更像娘口中的牢房。
我看見被扒光衣服關在牢里被買家查看的年輕女子和男人,無形的恐懼爬上心頭。
謝南淮是想將我賣了嗎?我下意識地想逃。可是,我身后是那六名帶刀侍衛。
其中一人身上散發著難聞的血腥味,便是早上被我害了去領罰的那位。
謝南淮發現我的腳步便慢,垂眼看我。「怎么了?哪里不舒服?」「……」
我看著被關著的那些人,戰戰兢兢地開口。「您是要將我賣了嗎?」我來京城,
為了避開人伢子,寧肯走最危險的山路。沒想到最好還是要被賣了嗎?謝南淮聽后,
一陣無語。頭疼地抬手揉了揉額頭。「你娘怎么把你養得這么小家子氣?」「嘖!」「放心,
咱家沒想把你賣了,咱家就是想給你買個稱心的奴婢,咱家受不了你那卑微的德行了,
明明你……」他長嘆了一聲,一臉的無力。我卻是長長松了口氣,拍了拍胸口。
「千歲爺不必破費了,我有手有腳,并不需要人服侍!」謝南淮臉色越發難看了。
「你是在陰陽咱家?」我背后一涼,趕忙搖頭。「沒有沒有,我……我腦子笨,
不會說話……」「那以后就少說!」他仿佛氣狠了!我越發心虛了!6從人市出來時,
我身邊跟了兩個十八歲左右、會武功的姐姐。謝南淮逼我給她們取名,我下意識反問。
「她們原來沒有名字嗎?」謝南淮氣笑了。我不敢再惹他,急忙給那兩位姐姐取名。「花紅,
柳綠!」看著所有人一臉便秘的神色,我知道自己又丟人了。果然,謝南淮扶額,
已經沒力氣生氣了。「給你一日時間思考,不然咱家就把你也賣了!」「噢!」我低下頭,
又成了一只鵪鶉。「抬頭挺胸,走路自然點!」我:……要不是對他心存愧疚,又打不過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