寬闊的渾河裹著暑氣蜿蜒東去,沈陽城四門箭樓高高聳立,鼓樓西側都司衙門前,羊湯館的白汽混著茴香四處飄散,護城河對岸的麥田泛起金浪。
沈陽位于渾河之北,下轄五個千戶所,后又增設汎河、蒲河兩個小型衛,以為犄角。
八月初二,赫圖阿拉,議政大廳,努爾哈赤召集貝勒大臣議事。
"剛剛得到消息,明國皇帝快要死了!趁著他們手忙腳亂,正好可以給熊廷弼一個教訓!"
努爾哈赤鷹鼻深目,灰白虬髯間隱隱現著一道刀疤,一番話引來一陣騷動。
代善第一個開口說道:"自從熊廷弼鎮遼,山西幫的鹽鐵糧布全運不過來了,價錢翻了個,不如沖到沈陽剁了他。"
莽古爾泰道:"攻下沈陽,三年不愁吃穿。"
黃臺吉說道:"沈陽城防堅固,人口眾多,又有重兵把守,很難攻下。"
代善長著濃密的絡腮胡子,兩只眼睛兇光閃閃,壯碩的身軀套著三層鎖子甲。他伸手松了松勒得緊緊的領口,搶白道:
"老八是個斯文人,在家管管賬得了攻城掠地這種事就不用你操心了。"
努爾哈赤死死盯著代善,嗤笑道:"你以為打仗就是拼蠻力嗎?真是愚不可及!"
又轉頭問黃臺吉:"說說看,這仗該怎么打?"
黃臺吉從袖中抽出遼東地形圖鋪在案上,說道:"先圍困蒲河衛,以投石問路。若熊廷弼來救,就中途截殺他;若不來救,就屠了蒲河衛,然后攻下汎河衛,使熊廷弼如芒在背!"
努爾哈赤以手擊案,環視眾貝勒大臣,高聲道:"聽見了嗎?老八這才就叫用兵!"
沈陽都司衙門里,熊廷弼將塘報重重拍在沙盤上。
剛剛從赫圖阿拉傳來密報,阿敏帶一旗兵路往汎河挺進,代善帶一旗兵往蒲河挺進。
都司衙門正堂四門大開,穿堂風帶著熱浪。
尤得功披著二十斤重的山文甲,這位沈陽衛副總兵熱得后背濕透:"熊經略怎知老奴不是真攻?"
熊廷弼指著沙盤上的蒲河,慢悠悠說道:"聲東擊西的伎倆,騙不過我。"
沈陽衛總兵賀世賢盯著沙盤發呆,良久說道:"蒲河衛和汎河衛如果被圍,熊經略到底是救還是不救?"
熊廷弼嘭嘭嘭捶著書案,"救就上了當,不救又守不住。難!就指望兵部前天剛送來的六百門滅虜大將軍炮了!"
賀世賢冷笑道:"兵部這么些年也就干了這一件人事,炮是新鑄的不說,炮彈還管夠,太陽打西邊出來了。薩爾滸之戰要有這么好的炮,杜總兵死不了,劉總兵死不了,死的就該是代善和莽古爾泰了!"
熊廷弼長嘆一聲:"這六百門炮是皇長孫求陛下撥了十五萬兩內帑銀特鑄的。兵仗局鑄炮時,皇長孫派人從頭到尾盯著,每門炮上都刻著主鑄工匠的名字,誰敢不用心?誰敢偷工減料?"
賀世賢猛拍大腿,"我正納悶這炮為啥鑄得這么精良呢,原來是通天了!"
熊廷弼低聲命令:"調三千車營兵,今夜將炮送到蒲河衛,汎河衛,走李家屯那條廢驛道。告訴趙率教、何可綱,實在扛不住了才冷不丁亮出真家伙,打建虜一個措手不及!"
蒲河衛城坐落于沈陽西北四十里,南臨蒲河,北枕山丘,雖然不大,卻是遼沈門戶。
代善將鑲黃旗大營卡在衛城與養息牧阿河之間,像一把鐵鉗咬住了衛城的咽喉。
八月初三清晨,蒲河衛甕城角樓突然燃起狼煙。
趙率教急步登上城垛,遠遠望見山丘后閃出一大隊建州騎兵,十幾座楯車走在最前頭。
去年叔父趙夢麟戰死在鐵背山,連尸首也找不到了,這使他對建州女真懷著血海深仇。
這位來自榆林的年輕將領,身高八尺,虎背熊腰,眼似銅鈴,輪廓分明的臉上帶著西北漢子特有的粗礪和倔強。
范文程從牛皮大盾后露出半張臉,漢話里帶著遼東口音,像是在說服自己:"大明氣數己盡,君昏臣貪,趙將軍一時俊杰,何不仿效李永芳將軍,棄暗投明歸順我大金?"
趙率教揮動令旗,大喝一聲:"為虎作悵的下賤胚子,數典忘祖的混賬玩意,快閉上你的臭嘴,老子都替你臊得慌,范文正的棺材板壓不住了!"
數百支利箭嗖嗖嗖射出,牛皮大盾變成了刺猬。
范文程默默縮在盾后,臉上發燙。
十幾座楯車連成一條長蛇,牛皮大盾后射出漫天火箭,亂紛紛飛向城頭,落入城中。守城明軍被壓制住了,建州炮灰兵趁著這個空當,頂著濕氈被沖過護城河,架設云梯。
趙率教大喊一聲:"放夜叉擂!"
話音落時,滾木裹著鐵蒺藜砸了下去,十幾個建州兵慘叫墜落。
成百上千的包衣阿哈扛著沙袋,冒著箭雨往前沖,后面建州兵抬著圓木,跑過壕溝,撞向城墻,東西南北四個方向同時受到了攻擊。
城墻上守軍在趙率教指揮下,有的投擲石塊,有的放箭射擊。祖大壽則帶領六百余人充當敢死隊,哪里頂不住了就往哪里沖。
去年努爾哈赤把鑲紅旗給了黃臺吉,這使得代善又是羨慕又是忌妒,此時此刻像發了狂一樣,揮舞著腰刀,命令一波又一波的建州兵往前沖。
建州兵善于馬戰野戰,攻城戰卻并非其所長,蒲河城防堅固,糧草、箭矢充足,士兵訓練有素,頂住了一次又一次沖擊。
代善立功心切,完全忘了努爾哈赤交代,一味狠沖蠻打,一上午的功夫城墻下就堆滿了死尸。
正午時分,終于將南面城墻撞出一丈來寬的缺口。
代善嘿嘿嘿狂笑不止,大叫:"沖進去,雞犬不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