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十五,我搬進(jìn)祖?zhèn)鞯陌倌昀险C康阶訒r,庭院總會響起凄婉的戲腔。循聲望去,
只見槐樹下立著一位穿紅嫁衣的女子。她頸間掛著曾祖父送的翡翠耳墜,
那是民國名伶的陪葬品。族譜記載,名伶被強(qiáng)娶那夜,穿著這身衣裳自縊于槐樹下。
昨夜?jié)M月,
她突然轉(zhuǎn)向我的窗欞: “鏡子……給我鏡子……”我顫抖著遞上曾祖父的鎮(zhèn)邪銅鏡。
鏡面映照瞬間,她流下血淚: “原來他……從未愛過我。”1七月十五,子時剛過。
雨水如同天河決堤,瘋狂地傾瀉在陳繼祖頭頂那片殘破的瓦檐上,匯成渾濁的瀑布,
狠狠砸在階前青石板上,碎裂成千萬朵冰冷的水花。空氣沉重得能擰出水來,
飽含著泥土的腥氣和一種難以言喻的、陳腐木頭緩慢朽爛的沉悶味道。
他費力地推開那扇仿佛重逾千斤、飽經(jīng)風(fēng)雨侵蝕的烏黑大門,
伴隨一陣令人牙酸的“吱呀——嘎——”長響,門軸仿佛垂死者的呻吟,
在死寂的雨夜里拖得又長又凄涼。一股難以形容的陰冷霉味,如同蟄伏了百年的幽靈,
猛地從門洞深處撲面卷來,直鉆肺腑,嗆得他忍不住劇烈咳嗽起來。
他舉高手中那盞被風(fēng)雨吹得奄奄一息、光線昏黃搖曳的煤油馬燈。
微弱的光暈像垂死掙扎的螢火,勉強(qiáng)撕開前方濃稠得化不開的黑暗。光所及處,
是一個空曠得令人心悸的天井庭院。巨大的青石板鋪就的地面濕漉漉地反著幽光,
縫隙里頑強(qiáng)地探出叢叢野草,在風(fēng)雨中瑟瑟發(fā)抖。院角,一棵虬枝盤曲的老槐樹,
如同一個披著濕漉漉黑袍的佝僂巨人,沉默地矗立在瓢潑大雨中,
龐大的樹冠在風(fēng)里不安地晃動,投下變幻扭曲、令人不安的陰影。庭院對面,
一座小小的、早已破敗不堪的戲臺,在風(fēng)雨中沉默著。褪盡了朱漆的雕花木欄模糊不清,
垂掛的蛛網(wǎng)在風(fēng)中如鬼魅的旗幡般飄搖不定。臺后深陷的黑暗,
像是巨獸張開的、深不見底的喉嚨。這便是陳家祖宅。
一個凝結(jié)了百年光陰、也沉淀了無數(shù)不為人知秘密的龐然大物。如今,
它唯一的、血脈稀薄的繼承人,陳繼祖,一個勉強(qiáng)在古玩行當(dāng)里討生活的小販,
帶著一身狼狽的雨水和滿心沉甸甸的債務(wù),像一粒被風(fēng)吹落的塵埃,
跌入了這巨大而冰冷的寂靜之中。他拖著疲憊不堪的雙腿,
幾乎是蹣跚著穿過空曠得讓人心頭發(fā)緊的天井。腳下的青石冰冷濕滑,
每一步都像踩在某種未知生物黏膩的脊背上。馬燈微弱的光圈在腳下顫抖,
僅僅照亮方寸之地,四周的黑暗仿佛有生命般,隨著光線的晃動而蠕動、擠壓。
終于摸到了正廳的門框,木質(zhì)的紋理冰涼刺骨。他推開同樣沉重的廳門,
里面是更為濃重的黑暗,混雜著塵土和腐朽織物的氣息。他摸索著,
在正廳那張同樣積滿厚厚灰塵、散發(fā)著陳腐氣味的八仙桌旁,找到了一個燭臺。
費力地擦亮火柴,一點橘黃的、溫暖的光暈終于掙扎著亮起,
如同溺水者抓住的最后一根稻草,勉強(qiáng)撐開一小片昏黃的空間。燭光搖曳,
映照出廳堂內(nèi)模糊的輪廓:蒙塵的沉重家具如同蹲踞的怪獸,
墻上掛著幾幅早已褪色模糊、看不清面容的祖先畫像,他們的目光仿佛穿透了時間的塵埃,
幽幽地落在廳中唯一活動的活物——陳繼祖身上。一種無處不在的、被窺視的感覺,
如同冰冷的蛇,悄然爬上他的脊椎。他脫下濕透沉重的外衣,胡亂搭在椅背上,
發(fā)出“啪嗒”一聲輕響。環(huán)顧這空闊、陰森、死寂如同巨大墳?zāi)沟目臻g,
一股難以言喻的孤寂和寒意,比身上的雨水更冷,瞬間浸透骨髓。他打了個寒顫,
目光不由自主地投向窗外。庭院里,那棵老槐樹巨大的輪廓在雨幕中若隱若現(xiàn),
如同一個沉默的、不祥的守夜人。“吱呀——”一聲極其輕微、卻異常清晰的木頭摩擦聲,
毫無預(yù)兆地從某個角落傳來,短促得像幻覺,卻足以讓陳繼祖全身的汗毛瞬間倒豎!
他猛地轉(zhuǎn)頭,心臟在胸腔里擂鼓般狂跳,燭光隨著他急促的動作劇烈晃動,
將墻上那些模糊的祖先畫像拉扯成扭曲跳動的鬼影。
他死死盯住聲音傳來的方向——是通往內(nèi)宅的那道月洞門。門內(nèi),是更深沉、更濃稠的黑暗。
沒有風(fēng),門廊下的燈籠紋絲不動。那聲音……仿佛來自門內(nèi)的某個東西,
輕輕地、試探性地推了一下門板?又或者,只是這百年老宅不堪重負(fù)的骨架,
在潮濕的雨夜里發(fā)出的一聲疲憊呻吟?2陳繼祖屏住呼吸,豎起耳朵。
時間在死寂中緩慢爬行,只有窗外永無止境的雨聲,單調(diào)地敲打著瓦片。除此之外,
再無任何異響。他強(qiáng)迫自己深深吸了一口氣,帶著濃重霉味的空氣涌入肺中,冰冷刺骨。
是幻聽吧?一定是連日奔波、神經(jīng)緊張加上這鬼天氣導(dǎo)致的幻聽。他試圖說服自己,
但那被窺視的感覺卻愈發(fā)清晰,如同冰冷的蛛網(wǎng),無聲無息地纏繞上來,越收越緊。
他不敢再看向那扇月洞門,也不敢再看墻上搖曳的畫像,
只能死死盯著桌上那一點脆弱的燭火,仿佛那是唯一能維系理智的錨點。
疲憊如潮水般洶涌而至,混合著深入骨髓的寒意和恐懼,幾乎將他淹沒。他需要休息,
必須休息。哪怕是在這如同鬼蜮的老宅里。
他摸索著找到一張硬邦邦的、鋪著薄薄一層稻草的舊式架子床,顧不上拂去上面的灰塵,
和衣躺了下去。冰冷的床板透過薄薄的衣物傳來刺骨的寒意。
他拉過一床散發(fā)著濃重樟腦和霉味的舊棉被,將自己緊緊裹住,蜷縮成一團(tuán),
像一只在寒風(fēng)中瑟瑟發(fā)抖的雛鳥。燭火在桌面上孤獨地跳躍著,
將他的影子投射在灰白的墻壁上,巨大而扭曲。窗外,雨聲依舊,
老槐樹的枝葉在風(fēng)雨中發(fā)出沙沙的低語,像是無數(shù)人在竊竊私語。他緊緊閉上眼睛,
強(qiáng)迫自己入睡,然而神經(jīng)卻像繃緊的弓弦,任何一點細(xì)微的聲響都足以讓它劇烈震顫。
不知過了多久,意識終于在極度的疲憊和寒冷中開始模糊下沉,像墜入一片冰冷粘稠的泥沼。
就在半夢半醒的混沌邊緣,一種聲音,一種極其細(xì)微、卻無比清晰的聲音,
穿透了層層雨幕和黑暗的屏障,如同冰冷的銀針,直直刺入他的耳膜。起初很輕,很縹緲,
仿佛是從極遙遠(yuǎn)的地方被風(fēng)吹送而來,又像是從宅院最幽深的地底滲出。漸漸地,
那聲音變得清晰、穩(wěn)定,充滿了某種令人毛骨悚然的穿透力。是一個女子的聲音。她在唱戲。
唱腔凄婉哀絕,如泣如訴,每一個轉(zhuǎn)音都帶著深入骨髓的悲涼和怨毒,
像冰冷的絲線纏繞住聽者的心臟,緩緩收緊。那聲音仿佛就在庭院之中,
就在那棵沉默的老槐樹下,就在那座破敗的戲臺之上,貼著冰冷潮濕的青石板,
貼著腐朽的木柱,貼著每一片濕漉漉的樹葉,絲絲縷縷地彌漫開來,充盈了整個死寂的空間。
陳繼祖的心臟驟然停止了跳動!血液仿佛瞬間凝固成冰!他猛地睜開雙眼,
瞳孔在黑暗中因極致的恐懼而急劇收縮!那聲音如此真切,如此近在咫尺!絕不是幻覺!
寒意如同無數(shù)冰涼的蚰蜒,從他的腳底飛速爬遍全身,每一個毛孔都在尖叫!
他像一具僵硬的木偶,用盡全身的力氣,極其緩慢地、無聲無息地,從冰冷的床上坐起。
動作輕微得不敢?guī)鹨唤z風(fēng)聲。他屏住呼吸,全身的肌肉都繃緊到極限,
每一根神經(jīng)都變成了探測危險的雷達(dá),捕捉著黑暗中任何一絲異動。那凄涼的唱腔并未停歇,
反而愈發(fā)清晰,字字泣血:“……原來姹紫嫣紅開遍,
似這般都付與斷井頹垣……良辰美景奈何天,
賞心樂事誰家院……”是《牡丹亭·驚夢》的唱段!一個已故名伶的幽魂,
在這中元節(jié)的暴雨之夜,于她自縊的庭院里,唱著她生前的絕響!
恐懼如同冰冷的巨手攫住了陳繼祖的咽喉,讓他幾乎窒息。理智在尖叫著逃離,
但一種更為原始的、混雜著巨大驚悚和病態(tài)好奇的力量,卻死死地釘住了他的雙腳,
將他牢牢按在原地。他全身的骨頭都在恐懼的碾壓下發(fā)出無聲的呻吟,
牙齒不受控制地上下磕碰,發(fā)出細(xì)微卻清晰的“咯咯”聲。他必須看!必須親眼確認(rèn)!
這來自幽冥的聲音,究竟是什么!他像一個即將溺斃的人,
手腳并用地、極其艱難地從床上爬下來,冰涼的觸感透過鞋底直刺腳心。
每一步都踩在虛空之上,踩在深淵的邊緣。他幾乎是匍匐著,
挪到窗邊那扇糊著厚厚高麗紙的格子木窗前。窗戶老舊不堪,木框變形,
留下幾道狹窄的縫隙,如同窺視幽冥的門戶。他顫抖著,
將一只眼睛死死貼在那冰冷的縫隙上,向外窺視。
庭院依舊籠罩在無邊的黑暗和滂沱大雨之中。馬燈早已熄滅,只有天際偶爾劃過的慘白閃電,
如同巨大的、冰冷的利爪,瞬間撕裂厚重的夜幕,將庭院里的一切映照得如同曝光的底片,
纖毫畢現(xiàn),又瞬間沉入更深的黑暗。就在那一道最亮、最長的慘白電光撕裂天幕的瞬間!
陳繼祖的血液徹底凍結(jié)!槐樹下!那棵虬結(jié)盤曲、如同鬼爪伸向天空的老槐樹下!一個人影!
不,那不是人影!那是一個……穿著衣服的……東西!閃電的光芒慘白刺眼,
將那身影映照得無比清晰:一身刺目的、如同凝固鮮血般的大紅嫁衣!
衣料在電光下反射出詭異的光澤。寬大的衣袖,長長的、拖曳在地上的裙裾,
在狂亂的風(fēng)雨中卻紋絲不動!仿佛那雨水和狂風(fēng),都畏懼地避開了她!
她背對著陳繼祖的方向,面朝著那座破敗的戲臺,身姿僵硬地站立著,
像一尊被遺忘在雨中的、充滿怨毒的雕塑。她的頭顱微微仰起,
對著漆黑如墨、暴雨傾盆的天空,長發(fā)披散,濕漉漉地貼在嫁衣的后背。閃電消失的剎那,
那刺目的紅瞬間被濃墨般的黑暗吞噬,只留下一個更加陰森、更加不祥的輪廓,
烙印在陳繼祖被恐懼撕裂的視網(wǎng)膜上。但就在那光明與黑暗交替的、不到一秒的間隙里,
借著那慘白如死尸面色的電光,陳繼祖的目光捕捉到了另一個東西!
就在那血紅嫁衣女子微微仰起的脖頸側(cè)面,垂掛著一個東西!
一個在電光下折射出幽冷、深邃、如同活物般綠意的物件!
那形狀……那色澤……陳繼祖的古玩販子本能瞬間被激活,
在巨大的恐懼中強(qiáng)行擠出一線冰冷的認(rèn)知——像是一枚……水滴形的翡翠耳墜!
一個模糊的、塵封在家族記憶角落的碎片,如同被這驚雷閃電劈開,
驟然浮現(xiàn)在他混亂的腦海深處:曾祖父……名伶……陪葬品……翡翠耳墜……“唔!
”一聲極度壓抑、帶著哭腔的悶哼,不受控制地從陳繼祖喉嚨深處擠出!他猛地縮回頭,
像被滾燙的烙鐵灼傷!后背重重地撞在冰冷的墻壁上,發(fā)出一聲悶響!
心臟在胸腔里瘋狂地沖撞,幾乎要破膛而出!他死死捂住自己的嘴,
指甲深深掐進(jìn)臉頰的皮肉里,用盡全身力氣壓制住那幾乎沖破喉嚨的尖叫!
冷汗如同無數(shù)冰冷的蛆蟲,瞬間爬滿他的額頭、脊背,浸透了單薄的里衣。窗外的唱腔,
在那聲悶響之后,戛然而止。庭院陷入一片死寂。3只有無休無止的暴雨,
沖刷著這個被遺忘的世界,沖刷著百年前那場無法消散的冤屈和恨意。
那死寂比剛才的唱腔更令人窒息,仿佛在醞釀著更加恐怖的爆發(fā)。
陳繼祖像一灘爛泥般癱軟在冰冷的地上,背靠著同樣冰冷的墻壁,大口大口地喘著粗氣,
每一次呼吸都帶著濃重的血腥味和絕望的寒意。黑暗中,他瞪大的眼睛里充滿了血絲,
死死盯著那扇隔絕了他與庭院恐怖的木窗,如同盯著地獄的入口。那抹刺目的紅,
那點幽冷的綠,如同燒紅的烙鐵,深深烙印在他的靈魂深處,揮之不去。槐樹下,
那個穿著血紅嫁衣、頸掛翡翠耳墜的身影,在死寂的暴雨中,
是否……也正透過這古老的窗欞縫隙,無聲地回望著他?雨,不知疲倦地下著,敲打著瓦片,
匯聚成細(xì)流,沿著古老的屋檐滴落,發(fā)出單調(diào)而空洞的“嗒……嗒……嗒……”聲,
如同某種倒計時,又像是這老宅沉重而緩慢的心跳。陳繼祖蜷縮在窗下的陰影里,
身體因寒冷和恐懼而無法控制地顫抖,
每一次“嗒”聲都像冰冷的錘子敲打在他緊繃的神經(jīng)上。窗外那死寂的庭院,此刻在他心中,
比地獄的深淵更加可怖。那抹刺目的紅,那點幽冷的綠,如同鬼火般在他緊閉的眼瞼后燃燒。
時間在極度的煎熬中失去了意義。他不敢再睡,甚至不敢大幅度地呼吸,
只是僵硬地維持著蜷縮的姿勢,
直到窗外濃墨般的黑暗被一種渾濁的、帶著濕氣的灰白色所取代。雨勢終于小了些,
變成了淅淅瀝瀝的愁緒,但天空依舊被鉛灰色的厚重云層壓得極低。天,總算亮了。
微弱的晨光艱難地透過高麗紙窗欞的縫隙,吝嗇地灑進(jìn)屋內(nèi),驅(qū)散不了多少陰冷,
反而更清晰地映照出空氣中懸浮的塵埃,
以及陳繼祖那張因徹夜未眠和極度恐懼而慘白如紙、眼窩深陷的臉。他扶著冰冷潮濕的墻壁,
掙扎著站起,雙腿麻木得如同兩根不屬于他的木樁。目光不受控制地再次投向窗外。
庭院里空蕩蕩的。濕漉漉的青石板泛著水光,野草在積水中蔫頭耷腦。
老槐樹巨大的樹冠滴著水珠,深色的樹皮吸飽了水分,顯得更加黝黑深沉。
昨夜那個驚鴻一瞥的血紅身影,如同一個被陽光驅(qū)散的噩夢,消失得無影無蹤。沒有腳印。
青石板被雨水沖刷得異常干凈。仿佛昨夜的一切,
都只是他過度疲憊和恐懼下產(chǎn)生的、逼真到極致的幻覺。
“幻覺……一定是幻覺……” 陳繼祖喃喃自語,聲音沙啞干澀,連自己都無法說服。
頸側(cè)那點幽冷的翡翠綠光,還有那身凝固鮮血般的紅嫁衣,實在太過清晰,太過具體,
帶著一種令人窒息的真實質(zhì)感。
尤其是那枚耳墜……曾祖父……名伶……這個念頭如同冰冷的蛇,纏繞住他的心臟。
他猛地轉(zhuǎn)身,像被無形的鞭子抽打,
踉蹌著沖向正廳角落那個巨大的、布滿灰塵和蛛網(wǎng)的紫檀木書柜。那是這棟空蕩老宅里,
唯一可能藏著家族過往的地方。書柜沉重?zé)o比。他咬著牙,用盡全身力氣才拉開一扇柜門,
沉重的木軸發(fā)出痛苦的呻吟。一股更濃烈的霉味和紙張朽爛的氣息撲面而來。
柜子里堆滿了落滿厚厚灰塵的線裝書、卷軸和一些亂七八糟的雜物。他顧不上骯臟,
發(fā)瘋似的在里面翻找著,灰塵嗆得他連連咳嗽,手指被不知名的尖銳物劃破也渾然不覺。
“族譜……族譜……” 他念叨著,像在尋找唯一的救命稻草。終于,
在柜子最底層一個積滿灰塵的角落,
他的手觸碰到一個異常沉重、用暗藍(lán)色粗布包裹的長方形硬物。他心頭一跳,
小心翼翼地將其拖了出來。拂去厚厚的塵土,解開已經(jīng)有些朽爛的布包,
里面赫然是一本深藍(lán)色布面、厚重得如同磚頭般的線裝冊子。
封面上用遒勁的墨筆寫著兩個大字——陳氏族譜。陳繼祖的心跳陡然加速。
他捧著這本沉甸甸的族譜,像捧著整個家族的秘密與詛咒,走到八仙桌前,
用袖子胡亂擦去桌上的浮塵,顫抖著手指,翻開了那脆弱的、泛黃的紙頁。
紙張發(fā)出沙沙的哀鳴。他快速翻動,
目光在那些密密麻麻、用蠅頭小楷記錄的陌生祖先名諱和生卒年月間飛速掠過。
指尖帶著一種近乎痙攣的急切。終于,在接近末頁的位置,
一個名字跳入他的眼簾:陳氏公諱鴻儒(曾祖)旁邊用小字標(biāo)注著生卒年月。
陳繼祖的目光死死釘在下方幾行更小的注解文字上。那些墨跡似乎比別處更濃重,也更潦草,
仿佛帶著書寫者某種難以言說的情緒:“……公性剛愎,好古玩,尤嗜金石玉器。民國八年,
斥巨資購得名伶‘小月仙’柳氏遺珍數(shù)件,內(nèi)有翡翠耳墜一對,水色絕佳,世所罕有。
柳氏者,梨園翹楚,色藝雙絕,名動京畿。然性情剛烈,不堪豪強(qiáng)所迫。公慕其名,
以勢強(qiáng)納之。納娶之日,柳氏著大紅吉服, 竟自縊于府中庭前老槐之下。 是夜,
風(fēng)雨大作,雷電交加,闔府皆驚。 公震怒,然事已不可挽回。遂以妾禮薄葬于城外亂崗,
其遺物皆歸公所有……”陳繼祖的手指猛地僵住!指尖深深摳進(jìn)發(fā)黃脆弱的紙頁,
幾乎要將其戳破!每一個字都像燒紅的鐵釘,狠狠釘入他的腦海!“小月仙”柳氏!
翡翠耳墜!強(qiáng)納!大紅吉服!自縊于庭前老槐之下!風(fēng)雨大作,雷電交加!
昨夜那驚魂一幕的所有細(xì)節(jié)——刺目的紅嫁衣!幽冷的翡翠耳墜!凄風(fēng)苦雨中的老槐樹!
還有那戛然而止于他悶哼聲中的唱腔!與這族譜上冰冷殘酷的記載,嚴(yán)絲合縫地對上了!
一股寒氣從腳底板直沖天靈蓋!那不是幻覺!昨夜站在槐樹下,對著戲臺唱《驚夢》的,
就是百年前被曾祖父強(qiáng)娶、繼而憤而自縊的“小月仙”柳含煙!她的魂魄,
被那對翡翠耳墜所束縛,被那滔天的怨念所禁錮,百年不散,
徘徊在這座她含恨而終的庭院里!陳繼祖感到一陣劇烈的眩暈,眼前陣陣發(fā)黑。
他死死抓住桌沿,才勉強(qiáng)支撐住搖搖欲墜的身體。曾祖父的貪婪與強(qiáng)橫,
釀造了這延續(xù)百年的悲劇,而如今,這苦果卻要由他這個不肖子孫來品嘗!那凄婉的唱腔,
那冰冷的凝視……下一個雨夜,她還會出現(xiàn)嗎?她的怨念,最終會指向誰?
恐懼如同冰冷的潮水,再次將他淹沒。他不能坐以待斃!必須找到更多線索,
找到破解這怨念的方法!族譜記載,柳含煙的遺物“皆歸公所有”。除了那對耳墜,
還有什么?它們現(xiàn)在在哪里?4他猛地抬起頭,
布滿血絲的眼睛像探照燈一樣掃過這間空曠陰森的廳堂。目光最終落在了正廳后方,
那扇通往曾祖父生前書房的月洞門上。昨夜那聲可疑的“吱呀”聲,仿佛又在他耳邊響起。
書房!那里一定還有東西!陳繼祖像一頭被恐懼和求生欲驅(qū)使的困獸,
跌跌撞撞地沖向那扇月洞門。門虛掩著。他深吸一口氣,帶著一種赴死般的決絕,
用力推開了它。一股更為濃烈的、混雜著陳年墨香、紙張霉?fàn)€和木頭腐朽的氣息撲面而來。
書房不大,陳設(shè)也極其簡單:一張巨大的紫檀木書案,一把同樣厚重的太師椅,
靠墻一排高大的書架,上面同樣塞滿了蒙塵的書籍。唯一不同的,是書案背后的墻上,
掛著一幅巨大的、蒙著厚厚灰塵的曾祖父陳鴻儒的全身畫像。畫中的曾祖父身著錦袍,
面容威嚴(yán),眼神銳利,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掌控力。他一手背在身后,
另一手似乎隨意地搭在書案上。陳繼祖的目光,如同被磁石吸引,
瞬間釘在了畫中曾祖父那只搭在書案上的手!那只手……食指微微曲起,指關(guān)節(jié)的位置,
不偏不倚,正指著書案上一個毫不起眼的角落!陳繼祖的心臟狂跳起來!
他一個箭步?jīng)_到那張積滿厚灰的書案前,顧不得骯臟,俯下身,
仔細(xì)看向畫中手指所指的那個角落。書案是紫檀木的,通體烏黑油亮,
在那個被手指指著的角落,靠近邊緣的地方,
有一小塊區(qū)域的顏色似乎……與其他地方有極其細(xì)微的差別?像是經(jīng)常被摩挲?
他伸出顫抖的手指,在那塊區(qū)域反復(fù)按壓、摩挲。突然,指尖傳來一絲極其微弱的松動感!
是機(jī)關(guān)!他精神大振,加大力道,沿著那細(xì)微的縫隙用力摳動!“咔噠!”一聲輕響!
書案側(cè)面,一塊巴掌大小、嚴(yán)絲合縫的紫檀木板,竟然應(yīng)聲彈開!
露出了里面一個隱藏的、小小的暗格!暗格里沒有金銀珠寶,只有兩樣?xùn)|西。第一件,
是一個小小的、同樣積滿灰塵的紫檀木盒。第二件,
則是一張已經(jīng)嚴(yán)重泛黃、邊緣卷曲、脆弱不堪的黑白照片。
陳繼祖首先小心翼翼地拿起那張照片。照片拍攝的顯然是一個戲臺的場景,背景有些模糊。
鏡頭中央,一個身著華麗戲裝的女子正側(cè)身而立,水袖輕揚,身段玲瓏曼妙,
仿佛隨時會舞動起來。她的臉微微側(cè)向鏡頭,雖然因年代久遠(yuǎn)和保存不善而有些模糊,
但依舊能看出那驚人的美麗輪廓——柳眉鳳目,瓊鼻櫻唇,
眉宇間帶著一種天然的嫵媚與清冷交織的風(fēng)韻。尤其引人注目的是,在她白皙小巧的耳垂上,
清晰地垂掛著一枚水滴形的飾物,
在黑白照片中呈現(xiàn)出一種溫潤的、有別于其他部分的灰白色調(diào)。翡翠耳墜!
陳繼祖的心臟猛地一抽!昨夜電光下看到的那抹幽綠,與照片上女子耳垂的飾物完美重合!
她就是柳含煙!“小月仙”!照片下方,用極其娟秀的毛筆小楷寫著兩個字:“月仙”。
字跡靈動,卻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哀婉。他放下照片,目光轉(zhuǎn)向那個小小的紫檀木盒。
盒子沒有上鎖。他屏住呼吸,帶著一種開啟潘多拉魔盒般的沉重感,輕輕掀開了盒蓋。
盒內(nèi)鋪著褪色的紅絨布。紅絨布上,靜靜地躺著一件物品。不是想象中成對的耳墜,
只有孤零零的一只。水滴形。純凈無瑕的玻璃種質(zhì)地。即使在昏暗的光線下,
即使蒙著歲月的微塵,依舊透出一種深邃、靈動、仿佛蘊(yùn)藏著一泓碧水的綠意。
綠得驚心動魄,綠得妖異逼人。那綠光幽幽地閃爍著,仿佛擁有自己的生命,
帶著百年前那個雨夜的冰冷與怨毒,靜靜地凝視著陳繼祖。正是昨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