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風裹濕霧,掠過嶙峋青峰與山坳灼灼桃林。我斜倚老桃樹枝頭,指尖纏繞山間靈氣,
看它在晨光里變幻七彩光暈。腳下土地與我同呼吸,飄落的花瓣帶著我無憂的微醺。
山外紛擾?不過一縷無關緊要的風。一聲瀕死的嘶喊刺破靜謐。心神一顫,靈氣逸散。
陡坡上,一個青衫少年正被吊睛白額猛虎追逐,虎爪裹腥風,眼看撕裂那單薄背影!
不及細想,我并指一點,粉白光華激射而出,擊中虎額。猛虎兇戾盡褪,
茫然低吼著蹣跚沒入密林。少年力竭撲倒,渾身抖如寒葉。他抬起沾滿泥草的臉,蒼白如紙,
唯有一雙深潭般的眼睛,盛滿驚悸茫然,直撞入我視線——那目光沉甸甸,
帶著桃源從未有過的塵世烙印。我心頭莫名一緊,悄然隱去身形。“夭夭!
”識海中響起桃樹爺爺蒼老沉重的嘆息,如古木年輪震動,“萬物生滅,自有定數。
那少年命中有此一劫,你又何苦介入?他是人,你是妖……這因果,你擔不起。
”我坐在虬枝上,晃著腿:“知道啦爺爺,順手而已。”指尖捻起花瓣看脈絡,
心里卻印著那雙深潭似的眼。本以為少年如風過無痕。次日黃昏,熔金夕照中,
那青色身影竟又出現在林邊青石上。他沉默如石,只一雙更沉靜的眼,固執地望向桃林深處。
我隱在花間好奇觀望。他坐了半個時辰,暮色四合時,對著空林深深一揖,轉身下山。
第三日,第四日……他日日如此。沉默如執拗水滴,敲打磐石,讓亙古桃林悄然滋生出牽絆。
第七日黃昏,當他對著空寂訴說山外戰火、流離饑民、焚毀村落時,聲音里的沉重悲憫如刺,
扎破了我隔絕世外的屏障。我忍不住在桃枝上現出朦朧輪廓。少年聲音戛然而止,猛地抬頭,
眼中亮起灼熱星辰:“你……你是那天救我的……”“我叫夭夭。”花瓣簌簌飄落。
“我叫江澄!”他急切道,臉泛紅暈,“不知該如何報答……”“不必報答,”我輕聲打斷,
“只是……以后別總對著空林子說話了。”他窘迫低頭,又鼓起勇氣抬首,
眼中光芒更亮:“夭夭姑娘,你愿意聽我說說話嗎?說說山外……那些事?”磐石鑿開縫隙。
江澄成了常客。他帶來山外氣息:捏糖人的巧手,英雄豪杰的悲歌,
還有焐熱的、香甜的麥芽糖。他講述時,眼中閃爍對復雜人間的愛恨光芒。
我也向他展露山林奇趣:千年靈芝的微光,月下鮫人的低唱,助他采擷治母疾的草藥。
時光在花開花落間滑過。江澄衣衫漸厚復薄,稚氣褪去,輪廓硬朗,眼神深邃。
他常望遠山出神,眉宇鎖著沉重。一次,他擦拭隨身短匕,寒光刺痛我眼。
“山下……很不太平了?”我坐在枝頭輕問。他擦拭匕首的手一頓,指節泛白,
抬頭望向京城,眼神銳利如刀,帶著燃燒的決絕:“是,夭夭。亂世當道,民不聊生。
大丈夫豈能茍安?我要下山,去從軍!爭一個太平!”心猛地一沉,如墜懸崖,
恐慌攫住我:“山里不好嗎?等亂世過去不好?”聲音帶著未曾察覺的祈求。他轉身凝視我,
深潭眼眸翻涌熾熱專注的情感:“夭夭,等我。等我平了亂世,定以最盛儀仗,回來娶你!
”“娶我?”二字如烙鐵燙紅意識。我是妖!桃樹爺爺的嘆息在心底轟鳴。“江澄,
我……”我想后退隱入花叢。他卻向前一步,目光灼灼堅定:“我不在乎!你是仙是妖,
于我何干?我只知是你救了我,照亮了我!待我功成,必以江山為聘!等我!”最后二字,
斬釘截鐵,重逾千鈞。看著他眼中火焰與執著,勸阻哽在喉間。最終,我伸出手,
掌心光華流轉,凝聚出一朵小小含苞桃花,通體溫潤如玉,散發蓬勃生命氣息:“帶著它,
能護你平安。”江澄緊握桃花,如握世間最珍承諾。他深深看我一眼,似要將我刻入骨髓,
猛地轉身,大步流星下山。夕陽將他影子拉得很長,直至融入暮色。他走了,帶著“等我”。
起初,我日日守林邊,望他離去方向。風帶來山下煙塵與隱約喊殺聲。我撫摸他常坐青石,
指尖冰涼。“癡兒……”桃樹爺爺悲憫嘆息,“人心易變,世道如爐。等待終究鏡花水月,
空耗韶華。”我固執搖頭:“他會回來的。”聲音輕飄。一年后黃昏,濃煙染紅天際,
山下村落火光熊熊,映天如地獄。凄厲哭喊獰笑隨風上山。我立山巔,看吞噬家園的火海,
第一次感受人間赤裸猙獰惡意。為避混亂與搜捕,我隨桃樹爺爺遷入更深荒山腹地。
新棲息地幽暗潮濕,時光粘稠漫長。我守著桃樹爺爺衰微靈光,守著掌心桃花虛影微弱感應。
一年,兩年……十年。山外廝殺稀落,號角換了腔調。十年,滄海桑田。我坐冰冷巖石上,
一遍遍回想他臨別眼中火焰與“等我”。那火在心底灼燒,時帶滾燙希望,時留冰冷灰燼。
唯掌心微弱感應,如黑夜螢火,固執證明承諾未滅。第十年春,暖風艱難穿過峽谷,
帶來久違濕潤泥土氣息。一股強大陌生氣息驟然闖入!鐵血森然,權力威壓,
帶著掩不住的殺伐戾氣,如重錘砸在沉寂結界上!我猛地驚醒,心臟狂跳。
一股微弱卻清晰的悸動,自掌心桃花虛影傳來!是他!那朵桃花!江澄!
悸動熟悉又帶歲月磨礪的堅硬。他回來了!喜悅如潮沖垮疑慮恐懼。我來不及告知,
身形化流光,循悸動飛掠!穿過幽谷,越冰冷瀑布,豁然開朗——最初相遇的桃林邊緣!不,
已非桃林。十年戰亂,繁花凋零,唯余枯死虬枝如鬼爪伸向天空。荒蕪破敗土地上,
矗立一片刺目金黃赤紅。數十鐵甲武士肅立,散發窒息壓迫感,簇擁一匹烏黑神駿戰馬。
馬背上,一人金盔金甲,猩紅大氅如血浪翻涌。陽光落冰冷甲胄,反射刺眼光芒。
他一手按鑲寶石長劍,一手攤開,掌心靜靜躺著一朵桃花——我當年所贈,依舊嬌艷欲滴,
流轉溫潤光華,在肅殺荒蕪中格格不入,驚心動魄。我身影在十丈外凝聚,光暈劇烈波動。
“夭夭!”他開口,聲音穿透鐵甲,低沉威嚴,帶刻意放緩的溫柔,卻遙遠陌生,“是我,
江澄。我來接你了。”目光透過盔甲護頰射來,銳利深沉如淬冰匕首,仔細逡巡我身,
如審視失而復得珍寶。眼神深處,志在必得的掌控,歷經風霜的冷硬,權力浸透的疏離,
淹沒了久別重逢的激動。十年沙場,金戈鐵馬,將他鍛成出鞘利刃。少年江澄,
已被金甲埋葬。喜悅撞上冰冷礁石,碎裂成寒意水花。我后退半步,
指尖微涼:“你……當真記得回來?”他微怔,朗聲大笑,笑聲渾厚帶金屬質感,
毫無當年清澈。策馬向前,鐵蹄踏碎枯枝:“夭夭,我江澄一諾千金!十年征戰,血染征袍,
為的就是今日!”他揚揚手中桃花,指向身后鐵甲,“我已是新朝大將軍!位極人臣!
無人敢置喙我決定!”他俯身,目光灼灼鎖定我:“我說過娶你,就定做到!跟我回京!
錦衣玉食,萬人景仰!無人敢輕視你!”萬人景仰?錦衣玉食?字眼如冰石投入心湖。
我看他金甲,看自身流轉微光,巨大鴻溝橫亙眼前。“江澄……”我艱難開口,
“我是妖……凡塵豈能容我?人妖殊途……”“夠了!”他眉頭猛皺,聲音拔高,
威壓令空氣凝滯。深吸氣,放緩語氣卻依舊強硬:“夭夭,你太天真!什么天道殊途?
我江澄意志,就是天道!我說能容,便能容!我手握重兵,皇帝倚仗于我!誰敢妄議?
京城繁華勝荒山千倍!有我在,定護你周全,享盡榮華。走,車駕已候山下。”“走吧”,
斬釘截鐵,不容置疑。不再是樹下懇求,而是將軍命令。看著他征服者的篤定強勢,
看著被戰火摧毀的故地,山風嗚咽卷枯枝。桃樹爺爺嘆息縈繞耳畔。心沉入冰冷谷底。罷了。
或許宿命。十年等待,所求不過最終答案,蜜糖或砒霜。我抬頭迎他審視目光,
壓下酸楚不安,輕輕點頭。他掌中桃花,光華似乎黯淡一瞬。
京城繁華喧囂如滔天巨浪將我淹沒。殿宇巍峨,宮墻高聳,御道寬闊。華服之人面色漠然,
眼神如鷹隼窺伺。空氣彌漫香料油膩、人聚濁氣與若有若無鐵銹腥氣,
每一次呼吸如吞粘稠塵埃。將軍府深宅大院,戒備森嚴。我居“棲霞苑”,亭臺樓閣,
假山流水,極盡奢華。仆役婢女低眉順眼,恭敬如無魂影子,稱我“夫人”,
聲音甜美眼神空洞疏離,帶本能畏懼。我嘗試交談,她們只垂頭顫抖如受驚鵪鶉。
“夫人身份貴重,將軍吩咐安心靜養,無需理瑣事。”管事嬤嬤如無形墻,
將我隔絕方寸天地。江澄很忙。新朝初立,位高權重,日奔宮城軍營。偶深夜歸,
總帶酒氣或血腥氣,眉宇疲憊心事深沉。燈下凝視我,目光復雜難辨,有時伸手欲觸我頰,
指尖將及微光時猛地頓住,如被無形火燙到,若無其事收回,轉問管事我起居,
平淡如問公事。“夭夭,京城可慣?”他低沉問,聽不出真切關懷。“還好。”我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