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Y先生此人Y先生系著那條洗得有點發白、邊緣還沾著幾點干涸醬汁的藍格子圍裙，
背對著我，站在灶臺前。鍋里水汽氤氳，翻滾著細小的氣泡，面條沉浮其中，
散發出一種踏實的小麥香氣。抽油煙機低沉的嗡鳴是這方寸廚房里唯一的背景音。
他微微彎著腰，專注地盯著鍋里，手里長筷無意識地攪動。我靠在料理臺冰涼的邊緣，
指尖無意識地劃過臺面一道淺淺的舊劃痕，目光卻黏在他肩胛骨隨著動作微微起伏的輪廓上。
這男人，連煮個面都顯得莫名專注可靠。“哎，”他忽然開口，聲音不高，
卻輕易穿透了抽油煙機的嗡鳴。他沒回頭也并不看我，
似是不經意般將手里的筷子在乳白色的面湯里劃著圈，“你對我的第一印象是什么？
”這問題來得突兀，像一顆小石子突然投入平靜的水面。我心尖莫名一跳，
下意識地玩起了迂回戰術，反問拋了回去：“那你呢？你對我的第一印象是什么？
”鍋里沸水咕嘟一聲，頂起一個大氣泡，又“噗”地破開。他頓了一下，
似乎在認真回溯那段遙遠的記憶，然后才慢悠悠地開口，
語氣平淡得像在陳述今天天氣不錯：“說實話……記不太清了。”他關了火，拿起漏勺，
熱氣瞬間升騰，模糊了他的側臉輪廓，“就模糊記得，
那天早上好像看見你穿了件粉紅色的上衣……晃了一下。到了晚上……”他終于轉過身，
手里端著一碗剛撈出來的、還冒著滾滾熱氣的面條，眼神落在我臉上，
帶著點理工科男生特有的那種力求精準的審視和一絲不易察覺的困惑，“晚上再見你，
你卸了妝，臉黑黑的”他頓了頓，似乎在尋找一個最貼切的形容詞，“嘖，
我還以為官莊村臨時又新來了個支教的同伴。”他一邊說，
一邊把那碗面穩穩放在我面前的臺面上，碗底和臺面接觸，發出輕微的磕碰聲。“好啊你！
”我幾乎是立刻嚷了起來，順手抄起旁邊一根干凈的筷子，作勢就要去敲他，“楊先生！
我在你那光輝燦爛的第一印象，就落得個‘黑黑的支教伙伴’？還是個‘以為’的？
” 這答案簡直比他那碗清湯寡水的面還要寡淡無味，帶著一種令人發指的直男式“精準”。
他敏捷地往后縮了一下脖子，躲開我毫無殺傷力的攻擊，臉上卻沒什么歉意，
反而理直氣壯得很：“那時候，我哪知道后來會跟你談戀愛？”他拿起另一只空碗，
開始撈自己的那份面，動作依舊不緊不慢，“對你第一印象，真的，就那樣，非常客觀，
非常不深刻。”他甚至還聳了聳肩，一副“事實如此我也沒辦法”的表情。“……行吧，
”我被他這過于“客觀”的態度噎得沒脾氣，悻悻地放下筷子，
拿起自己的筷子攪著碗里燙乎乎的面條，挑起幾根吹了吹，“算你老實。
”他剛把撈好的面碗放在自己面前，隔著兩碗面升騰起的朦朧白氣看著我“那現在，
該你了”。廚房頂燈的光落在他眼底，映出一點微亮。我抬眼瞥他，
帶著點小小的報復心又故意避開那視線，低頭專注地撥弄著碗里的面條，
仿佛那是什么稀世珍寶，聲音也刻意放得輕飄飄，
沒什么分量：“我啊……我對你印象也不深啊。”他挑了挑眉，沒說話，
但那眼神分明寫著“編，你接著編”。我吸溜了一小口面，有點燙，
含糊地繼續：“嗯……就是之前，好像聽小T提過你那么一嘴。” 小T是我們共同的朋友，
一個消息靈通又藏不住話的姑娘。“她怎么說？”他追問，身體微微前傾，
似乎對這個第三方評價很感興趣。他解開了圍裙帶子，隨手搭在旁邊的椅背上，
露出里面柔軟的灰色棉T恤，整個人顯得放松下來，卻帶著一種不容敷衍的探究。
“也沒說什么特別的啊，”我努力讓語氣聽起來更漫不經心些，
又夾起一小塊他煎得金黃焦脆、邊緣微微翹起的煎蛋，咬了一口，酥脆噴香，“就說……嗯，
說你人應該蠻好相處的。”我頓了頓，咽下煎蛋，
終于拋出了那個埋在心里、此刻說出來卻莫名有些燙嘴的信息點，“哦，對了，
還說……去年你們在官莊村搞活動的時候，幾乎都是你掌勺做的飯。” 說完，
我立刻低下頭，假裝被碗里熱氣熏得瞇了眼，筷子在面湯里劃拉著，心口卻像揣了個小鼓，
咚咚敲著。“好嘛，”他拖長了調子，聲音里聽不出是滿意還是揶揄，或者兩者都有。
他拿起筷子，卻沒急著吃，反而用筷子尾端輕輕敲了敲我低垂著的額頭，動作很輕，
帶著點親昵的警告意味，“繞了半天，就記得個‘會做飯’？劉L小姐，你這第一印象，
概括得也夠務實的。”額頭上那一下輕敲，帶著他指尖殘留的暖意。我心跳漏了一拍，
隨即又擂得更響，像有無數細小的鼓槌在胸腔里胡亂敲打。
廚房里彌漫的面香、水汽、還有他身上干凈又熟悉的洗衣液味道，
此刻都成了某種無形的催化劑。一股沖動毫無預兆地頂上來，
沖破了那點刻意維持的矜持和口是心非。“嗯……”我盯著碗里漂浮的幾粒翠綠蔥花，
聲音低下去，幾乎要埋進那團溫熱的霧氣里，
“那會兒……其實就想……” 勇氣像退潮一樣迅速溜走，后面幾個字變得含糊不清。
“就想什么？”他追問，聲音近在咫尺。
我不用抬頭也能想象出他此刻的表情——一定是那種帶著了然笑意的探究。心一橫，
索性破罐子破摔。我猛地抬起頭，撞進他帶笑的眼睛里，豁出去般飛快地說：“就想會做飯，
還被夸上天的男孩子一定很好吧！行了吧！” 話一出口，臉上“騰”地就燒了起來，
熱度迅速蔓延到耳根。太丟人了！這算什么理由！我立刻又想低頭當鴕鳥，
筷子在碗里無措地攪動，面條都快被我攪斷了。預想中的調侃笑聲并沒有響起。
廚房里安靜了一瞬，只有抽油煙機還在盡職地嗡鳴。忽然，又是輕輕一下。
筷子溫涼的尾端再次點在我的額頭上，比剛才那下更慢，更清晰，帶著一種不容忽視的力道，
輕輕壓了壓。我被迫再次抬起頭。他就站在我對面，隔著一張不算寬的料理臺。
廚房頂燈的光暈柔和地落在他發頂，又沿著他挺拔的鼻梁滑下，
在他微微揚起的唇角投下一小片溫存的陰影。白蒙蒙的熱氣在他身后緩緩流動，
模糊了櫥柜的棱角，卻讓他的眼睛顯得格外清晰。那雙總是帶著點沉靜和疏離的眼睛，
此刻清晰地映著頂燈細碎的光點，像藏了星子，而那光芒的中央，
正正好好是我有點驚慌失措的影子。他微微俯身，靠近了些，
那點星芒般的笑意在他眼底漾開，像投入石子的湖面。隔著裊裊上升的面湯熱氣，
他的聲音低低的，帶著點沙啞的磁性，清晰地鉆進我的耳朵：“那現在呢？
”熱氣仿佛更濃了，熏得我眼眶都有些發潮。心跳聲在耳邊轟鳴，
幾乎蓋過了抽油煙機的噪音。我攥緊了手里的筷子，指尖能感受到竹木微涼的紋理。
他的目光帶著暖意和不容回避的詢問，沉甸甸地落在我臉上。“……現在？
”我聽到自己的聲音，有點干澀，像被廚房的熱氣蒸騰得失了水分。喉頭滾動了一下，
試圖找回一點鎮定，“現在……”后面的話堵在喉嚨里。是戀人？那兩個字在心口盤旋，
卻羞于出口。無數個念頭在腦子里飛快閃過，最終卻匯成一片茫然的空白，
只剩下他眼中那片清晰的、帶著暖意和笑意的星海。就在這時，他唇角那抹笑意加深了，
仿佛看穿了我所有的兵荒馬亂。他微微歪了下頭，額前幾縷不聽話的碎發垂落下來，
柔和了稍顯銳利的輪廓。隔著那層薄薄的、不斷蒸騰又散開的白霧，他清晰地問，
每一個字都像羽毛輕輕拂過心尖：廚房里，面香、水汽和他身上干凈的氣息無聲地彌漫，
織成一張柔軟的網。抽油煙機低沉的嗡鳴似乎也被拉遠了，
只剩下他最后那句帶著笑意的問話，在氤氳的熱氣里輕輕回蕩，
每一個音節都清晰無比地敲打在我緊繃的心弦上。“還只覺得我人不錯？”那聲音不高，
卻帶著一種奇異的穿透力，輕易地蓋過了鍋里殘留湯汁冷卻時發出的細微聲響，
也蓋過了我自己擂鼓般的心跳。它像一枚投入深潭的石子，
在我心湖里漾開一圈又一圈無法平息的漣漪。我倏地低下頭，
目光倉皇地落回自己面前的碗里。那碗面湯的熱氣似乎更濃了，白蒙蒙一片，
模糊了碗里剩下的面條和金黃的煎蛋碎末。筷子無意識地戳進湯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