轉過兩道宮墻,朱由校遠遠望見弘德門站著個穿蟒袍的大太監。那是司禮監掌印盧受,一張臉像發過了頭的面團,手里佛珠轉得嘩嘩響。
朱由校清楚地記得,這廝是鄭貴妃頭號走狗,萬歷朝最后幾年把持著司禮監,沒少給太子使絆子。
王安上前說道:"王大監,煩請通報一聲,太子爺來看看皇爺。"
盧受皮笑肉不笑,"喲,真不巧,閑雜人等不得打擾皇爺。"
朱常洛不是第一次受這種折辱了,鐵青著臉一聲也不言語。
人善被人欺馬善被人騎,朱由校向前走了兩步,抬了抬下巴,聲音輕快問道:
"盧受,你不妨把話講得明白一點,誰是閑雜人等?"
盧受漲紅臉說道:"我也是奉命行事……"
不等他說完,朱由校就反唇相譏,"奉命行事?奉誰的命?太子儲君的道你也敢擋?我看你是活膩了!"
盧受萬沒想到一向懦弱的皇長孫今日竟如此犀利,不由自主連連后退。
朱常洛也不禁對這個平素頑劣不堪的兒子刮目相看。
突然有人咳嗽一聲,一個滿頭銀絲的老太監拄著拐杖蹣跚著走過來,衣擺上補丁摞補丁。
原來是宮中老太監田義,侍候過嘉靖帝、隆慶帝,連李太后在世的時候對田義也格外客氣,更別提萬歷帝了。
宮中太監最講輩份,盧受臉色瞬間變了,卑躬屈膝說道:“田爺爺,您老今日得閑了……”
田義用拐杖狠狠戳著盧受圓鼓鼓的肚子。
“當了幾年掌印,一肚子花花腸子了。吃著朱家的餉,倒為難起朱家的龍子龍孫來了。從啥時候起,太子爺見老皇爺還要你盧大監點頭?嗯,說!”
盧受臉上紅一陣白一陣,梗著脖子辯解,“田爺爺說笑了,方閣老正在奏事,太子爺不怕皇爺生氣,就請吧。”
朱由校彎下腰伸了伸手,“父王請!“
朱常洛拾級而上。朱由校一甩長長袖子,意味深長看了盧受一眼。
弘德殿里十分晦暗,生漆味、藥味、汗酸味、尿騷味、檀香味混雜在一起,嗆得人眼睛也睜不開。
萬歷帝側臥在龍床上,喉嚨像是破了十八個窟窿的風箱,每一次呼吸都哼哧作響,讓人疑心隨時會嗝屁。
榻前的小杌子上,坐著內閣大學士方從哲。
這位大明裱糊匠身材瘦小,頭發胡子花白,懷里抱著厚厚的戰報,見太子走進來了,慌忙起身見禮,腰彎成了一張弓。
朱由校突然注意到角落里站著個端藥碗的太監,矮而胖,胸前補子繡著仙鶴。
那是東宮典藥局掌印太監崔文昇,就是這孫子后來給朱常洛灌瀉藥,幫著鄭貴妃把朱常洛送走了。
朱常洛跪下給萬歷帝請安:"兒臣久不得親見父皇,十分掛念,父皇近來龍體如何?"
萬歷帝耷拉著眼皮一聲也不言語。
"孫兒給皇祖請安,皇祖這幾天氣色好多了。"不等萬歷帝開口,朱由校便跪行過去,偎在榻邊給萬歷帝捶腿。
萬歷帝嘴角笑了笑,"校哥兒又長高了,太子,你起來吧。"
朱常洛跪了這么久,膝蓋早疼開了,這才得以平身。
萬歷帝又說道:"方先生,朕也乏了,有什么事你就揀緊要的說吧。"
方從哲拱手道:"熊廷弼自經略遼東以來甚是跋扈,稍不如意就來信詰責大臣,甚至出言辱罵,戶部、兵部、工部的堂官很是氣慣。"
朱由校記得,萬歷四十七年薩爾滸慘敗后朝野上下驚慌失措,熊廷弼臨危受命只身赴遼,人還在北京,開原己失,才出山海關,鐵嶺己失。
熊廷弼抵達沈陽后,大刀闊斧整頓防務,修繕城池構筑工事,只用了一年時間,就遏制住了后金軍狂飆猛進的攻勢。
可是朝廷中很多人看他不順眼,千方百計整治他。
熊廷弼身高八尺,文武全才,為人剛直,不避權貴,是明末最有膽識的戰略家,在遼東軍民中擁有崇高的威望,最后卻落了一個傳首九邊抄沒家產的悲慘下場。
朱由校捶腿的拳頭不自覺地慢了下來,豎著兩只耳朵聽。
萬歷帝咳嗽了兩聲,說道:"熊廷弼雖粗狂,但好歹五十多的人了,總不至于平白無故罵人,無非是閣部欠了遼東糧餉不給,把他惹毛了。"
方從哲兩手一攤,"閣部也有閣部的難處,并不是存心欠著不給。遼東連年用兵,三年來耗銀二千余萬兩,現在國庫里連二十萬兩銀子也拿不出來……"
萬歷帝眉毛擰成一團,"那怎么辦?"
方從哲小心翼翼說道:"一年以來,熊廷弼一次也沒有主動出戰,朝野中己有虛耗國帑之謗,以臣愚見應該給熊廷弼定一個克敵制勝的期限,不能這樣漫無目的拖延下去……"
去年在薩爾滸就急于求勝,盲目催戰,結果三路大軍全軍覆沒,死了上百名戰將,是開國以來少有的大潰敗。
如今傷疤沒好就忘了痛,真是記吃不記打。
朱由校的心懸到了嗓子眼,只聽萬歷帝慢悠悠問道:"太子,你以為如何?"
"兒臣,兒臣……"
朱常洛一半是不知道該怎么回答,一半是不敢回答,怕僭越。
努爾哈赤生了十六個兒子,養蠱式地培養,誰有本事誰上,反觀萬歷帝,兒子也不少,卻故意養廢。
努爾哈赤比萬歷帝大四歲。黃臺吉比朱常洛小十歲。李自成、張獻忠和朱由校一般大。多爾袞和朱由檢一般大。
仁德殿中一片死寂,朱由校猛地挺直了身板,大聲說道:
"皇祖,孫兒近日讀《孫子兵法》,有一段實在想不通。前面剛說了〔善戰者不敗〕,后面又緊接著說〔善戰者善敗〕,一會不敗,一會善敗,正話反話全說了,究竟是什么意思?"
萬歷帝笑了笑,"癡兒,讀書要前文后文連貫著讀,豈能望文生義?方先生,你解說一下。"
方從哲拱手道:"皇長孫,〔善戰者不敗〕,是說善于用兵者,首先要使自己立于不敗之地,然后才有機會取勝;
〔善戰者善敗〕是說善于用兵者,即使吃了敗仗,也會因為預先留好種種退路,而不至于一敗涂地。"
朱由校道:"哦,難怪去年薩爾滸之戰四路大軍齊出,結果三路慘敗,原來是既沒領會〔善戰者不敗〕,又沒領會〔善戰者善敗〕。"
方從哲臉火辣辣地疼,去年熊廷弼彈劾閣部大臣、遼東督撫喪師辱國就是這么說的。
萬歷帝也記起熊廷弼是這么抨擊閣部的,倏地坐直了身子,目光灼灼看著朱由校,問道:"剛才這話是誰教你的?"
朱由校不慌不忙答道:"孫兒自己想的。"
萬歷帝放聲大笑,"是誰說的由校只知貪玩?依我看就很聰明很有見識!居然跟熊廷弼想到一塊去了,從明天起到閣子里來幫皇祖念奏疏。"
朱由校的嘴角Ak4都壓不住,他前世讀過熊廷弼的文集,總算沒白讀。
朱常洛驚得渾身一顫,自己活了三十幾年都沒得到的東西,兒子輕而易舉得到了,這還是自己那個不務正業的兒子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