功名富貴無憑據,費盡才情,總把光陰誤,濁酒三杯沉醉去,水流花謝知何處?
洪武二十五年春,秦淮河景致漸入眼,江邊楊柳無風亦呈裊娜之姿,游船換了涼蓬,艙中金漆小桌擺上宜興沙壺,配了成窯的茶杯,杯中九年陳酒亦或上好雨水毛尖因興而異。
文德橋至東水關一帶,天天觥籌交錯,夜夜笙歌不絕。
國子監王允昭雇一只掛兩盞明角燈小船,邀同僚何牧江上喝酒吃茶。天向晚時刻,多富家翁請僧人掛佛像鋪經壇,一路施食。秦淮河上煙霧溟蒙,鼓鈸梵唱之聲不絕于耳。
百姓岸邊放蓮花燈,一盞,一盞,一盞盞,隨波逐流。一只超度亡魂的法船順水而下,王允昭起身走向船頭。
“船小不穩,仔細腳下。”何牧提醒之聲未落,王允昭站立不穩,跌入河中。
只留許牧佇立船頭,頭戴方巾,失魂落魄。
暮春三月。金陵高中歷史教師王昭攜妻夏蕙游玩。秦淮河畔,傍晚時分,有人放蓮花燈,一盞,一盞,一盞盞,忽聞河心傳來一陣箜篌裂帛之音,夫妻似被無形巨手拽入河中。
燈火闌珊,笙歌漸歇之際,王昭費力睜眼,見雕花木床上懸著青布帳幔,案頭堆著《春秋繁露》、《資治通鑒》。
銅鏡中的自己赫然長出三綹長須。國子監學正王允昭的肉身里,困著個二十一世紀的靈魂。
正自驚疑,忽聞院中傳來誦書聲:“天行健,君子以自強不息。”卻是監生們夜讀《周易》。
且說那夏蕙醒來,躺在繡著纏枝蓮的錦衾中,十五歲少女的柔荑捏著半塊松子糖。戶部主事夏元吉之女夏紉蕙,此刻正被乳母按著梳雙鬟望仙髻。
“小姐落水后越發淘氣了,說要造什么'水輪機械',還要改良火銃!” 夏蕙望著菱花鏡里稚氣未脫的面容,忽覺滿嘴苦澀——穿越時空的豈止是魂魄,更是三十歲物理教師與垂髫少女的艱難融合。
夏蕙、夏紉蕙,王昭、王允昭?
翌日,應天府國子監,小吏來報:“戶部夏主事府上遣人求見。”話音方落,屏風后轉出個碧玉年華的姑娘,正是夏紉蕙。只見她屈身行禮,口中卻道:
“奇變偶不變。”王學正手中茶盞險些跌落,強作鎮定接道:“符號看象限。”四目相對時,檐下銅鈴無風自鳴。
王允昭在書房翻出本《洪武二十五年武備紀要》,其中“兵仗局火銃射程百步”的記載竟被朱筆改為“三百步”。
疑惑間城南兵仗局方向傳來悶雷似爆響。窗外似有人影,王學正抄起晷儀開門找尋,有人翻墻落地,面巾滑落竟露出金錢鼠尾辮!
“建州女真!”王允昭脫口而出。 “學正大人!”書童慌慌張張撞進門來:“昨夜應天府大牢走水,涼國公府長史夤夜造訪魏國公府,今晨五軍都督府竟調了三衛兵馬進駐太平門!”
這廂暗語相認未及細敘,那奉天殿午朝已起波瀾。錦衣衛密奏涼國公藍玉私藏甲胄九百副,太子朱標咳嗽著諫言:“父皇明鑒,藍將軍北征有功。”
話音甫落,階下御史陳寧突然高呼:“臣聞藍府夜半鑄鐵聲,其形制非中土所有!”龍椅上的朱元璋指節作響,目光掃過丹墀下低眉順眼的鴻臚寺通譯——此人建州口音,卻自稱閩南人士。
都察院左都御史暴昭出班奏道:“涼國公藍玉昨夜于府中宴客,席間有'吾等如淮陰侯'之語。” 龍椅上的朱元璋瞳孔驟縮,指節叩得御案咚咚作響。
應天府城郭巍峨,那聚寶門端的是天下第一甕城。城垣之上旌旗獵獵,青磚壘砌若龍蟠,自秦淮河畔綿延至雨花臺下,真個是“虎踞龍盤今勝昔”氣象。
城下工匠正持鏨鑿字,每磚側面皆以朱砂刻著“廬州府匠人張德全”“監察御史李秉忠”等字樣。
帝因筑城屢塌,特頒旨令“刻名驗查之法”,但有瑕疵之磚,立斬不赦。這般嚴苛法度,倒叫那糯米桐油澆灌的墻基,竟比玄武巖更堅三分。
忽聞城樓處傳來絲竹之聲,原是工部侍郎引著金陵名士登臨甕城。但見四重券門森然如虎口,二十七藏兵洞暗伏玄機,那千斤閘雖未落下,卻自透著一股肅殺之氣。
有文士嘆道:“此門之固,雖十萬元兵亦難破也!”侍郎撫須笑曰:“諸公可知?此門聚寶,乃因沈萬三獻盆鎮地脈之故。”
正說話間,斜陽映得城磚鎏金泛彩。細觀磚面紋路,竟似北斗連珠,南斗列宿,暗合天上星垣。忽有白鷺掠過垛口,翅尖掃過雉堞,驚起千年風煙往事。
那秦淮畫舫的吳儂軟語,與甕城肅殺之氣,恰似金戈鐵馬間飄來一縷胭脂香,倒應了“鐘山風雨起蒼黃”的典故。
聚寶門稅吏盤查遼東山參。領頭商人辮發雖改,靴間卻露出滿文刺青。
忽有稚童追逐到車下,馬車避讓,山參筐里跌落個銅制物件,赫然是十七世紀歐洲的燧發機括。
車后有十余騎番商模樣的人馬,為首者金發碧眼。
申時三刻,王允昭奉命往文華殿進講《漢書》。
行至東華門,忽見一隊緹騎押著個蓬頭垢面的漢子疾馳而過,那囚徒竟用滿洲話嘶吼:“阿其那!塞思黑!”王學正如遭雷擊——這分明是百年后的滿語詈語!
待要細看,卻見囚車拐進錦衣衛北鎮撫司,朱漆大門“咣當”合上,唯余半片靛藍衣角夾在門縫,隨風獵獵如招魂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