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爹失蹤那年,村里所有水井都變成了血紅色。 七年后,族叔的墳裂開一道縫,
阿嬤堅持要開棺撿骨。 抬棺那日暴雨如注,八條漢子壓不下一口薄棺。
棺材縫里滲出腥臭黑水時,阿嬤突然死死按住棺蓋:“快釘死!里面的東西不能見光!
” 可棺內傳來指甲刮擦聲,分明是我爹的調子:“阿穗,爹冷……”七月半的雨,
下得像是老天爺在倒洗腳水。鉛灰色的云層低低壓著陳家坳四面環抱的山,
把整個村子捂得嚴嚴實實,透不過氣。空氣里彌漫著濃得化不開的水汽,
還裹著一股若有若無的、泥土深處翻攪出來的腥氣,沉甸甸地堵在胸口。
我坐在堂屋吱呀作響的竹椅上,手里攥著一疊打印得密密麻麻的A4紙,指尖卻冰涼。
紙上是我那篇關于閩南地區二次葬習俗的碩士論文初稿,此刻每一個字都像是浸泡在冰水里,
透著刺骨的寒意。窗外,雨點砸在瓦片上,噼啪作響,單調得讓人心慌。阿嬤佝僂著腰,
在昏暗的灶間忙碌,灶膛里跳躍的火光把她瘦小的影子拉長,扭曲地映在斑駁的土墻上,
像一只沉默的鬼。“阿穗,”阿嬤沙啞的聲音從灶間傳來,帶著一種奇異的穿透力,
輕易地蓋過了雨聲,“去看看你阿公的墳……那縫,裂得更開了么?”我喉嚨發緊,
咽了口唾沫,沒接話。阿公的墳,就在后山那片亂葬崗的邊緣。七天前,
一場毫無征兆的山雨沖垮了半邊土坡,也撕裂了阿公那座才壘起七年的新墳。
一道猙獰的裂縫,從墳頭直直劈到墳尾,深不見底,像一張咧開的、無聲大笑的嘴。
村里幾個老人圍著看了又看,臉色一個比一個難看。最后是年紀最長的九叔公,
用他那根磨得油亮的黃楊木拐杖,哆哆嗦嗦地點著那條黑黢黢的裂縫,
干癟的嘴唇翕動了半天,才吐出幾個字:“裂棺見天,不祥……得撿骨!”撿骨葬。
這是我們陳家坳,甚至整個閩南地區沿襲了幾百年的古老葬俗。人死下葬,
稱“兇葬”;待血肉化盡,只剩白骨,再擇吉日開墳啟棺,將骸骨撿出,擦拭干凈,
按順序裝入特制的“金斗甕”(陶甕)中重新安葬,這才算真正的“吉葬”,
亡魂才算有了安穩的歸宿。可阿公下葬才七年。七年,血肉哪能化得干凈?更別提,
現在還是鬼門大開的七月半!“阿嬤……”我放下那疊紙,走到灶間門口,
看著阿嬤枯瘦的背影在柴火明滅的光影里晃動,“非得是今天?非得是……鬼月開棺?
” 最后幾個字,我說得很輕,卻像耗盡了力氣。阿嬤的動作頓住了。她沒有回頭,
只是盯著灶膛里跳躍的火焰,那火焰映在她渾濁的眼珠里,竟透出一種冰冷的固執。
“縫裂了,棺槨見了天光,”她聲音低沉,像從地底擠出來,
“你阿公在底下躺不安穩……會出事的。” 她頓了頓,
手里那根用來撥火的小柴枝被她捏得死緊,“再晚……就來不及了。”“來不及什么?
” 我心里的不安像藤蔓一樣瘋長。阿嬤卻不再回答。她猛地站起身,
動作快得不像個快七十的老人,抓起灶臺上一個黑乎乎的粗陶碗,碗里盛著半碗渾濁的糯米。
“走!”她只吐出一個字,聲音帶著不容置疑的決絕,干枯的手像鷹爪一樣扣住我的手腕,
力氣大得驚人,不由分說地把我往門外拖去。冰冷的雨水瞬間劈頭蓋臉地砸下來,
模糊了視線。阿嬤那件洗得發白的藍布衫緊緊貼在背上,勾勒出嶙峋的肩胛骨。
她佝僂的身影在漫天雨幕中顯得異常單薄,卻又透著一股令人心悸的執拗。我被她拽著,
深一腳淺一腳地踩在泥濘的山路上,冰涼的泥水灌進鞋里,
那股從墳地裂縫里滲出來的、若有若無的腥氣,在暴雨的沖刷下非但沒有消散,
反而更加濃郁地鉆進鼻腔,直沖腦門,攪得胃里一陣翻騰。后山那片亂葬崗,
在瓢潑大雨中更顯陰森。歪歪斜斜的墓碑像一排排沉默的、殘缺的牙齒,浸泡在泥水里。
幾棵枯死的老樹伸展著光禿禿的枝椏,在灰暗的天幕下投下張牙舞爪的影子。
阿公的墳就在最邊上,那道被雨水沖刷后顯得更加寬闊、更加幽深的裂縫,
如同一道丑陋的傷疤,橫貫在隆起的墳包上,貪婪地吞噬著落下的雨水。
墳前已經聚集了七八個精壯的漢子,都是族里本家,披著簡陋的蓑衣,戴著斗笠,
沉默地站在雨里。雨水順著他們緊繃的臉頰往下淌,分不清是雨水還是汗水。
他們手里拿著鐵鍬、鎬頭,還有幾根粗壯的麻繩和抬棺用的木杠。空氣凝重得如同灌了鉛,
除了嘩啦啦的雨聲,只剩下粗重的呼吸。沒人說話,
所有人的目光都死死釘在那條不斷涌出泥水的裂縫上,眼神里有敬畏,有恐懼,
還有一種被硬生生逼出來的決然。九叔公也在,裹著一件厚重的舊棉襖,被雨水打濕了半邊,
顯得更加干瘦。他佝僂著背,站在離墳頭稍遠的地方,手里緊緊攥著那根黃楊木拐杖,
渾濁的眼睛死死盯著那道裂縫,嘴唇無聲地蠕動著,像是在念著什么。“九叔公。
”阿嬤松開我的手,聲音在雨聲中有些飄忽。九叔公像是被驚醒,猛地轉過頭,
布滿皺紋的臉在雨水的沖刷下顯得異常灰敗。他看了一眼阿嬤,又看了看那條裂縫,
喉嚨里發出嗬嗬的痰音,最終只是沉重地點了點頭,枯瘦的手指向裂縫揮了揮,
動作帶著一種近乎絕望的催促。“開墳!”領頭的是族兄阿強,他抹了一把臉上的雨水,
聲音嘶啞地吼了一聲,像給自己和同伴鼓勁。鐵鍬和鎬頭立刻沉悶地鑿進了濕透的墳土里。
泥土很軟,被雨水泡得稀爛,但每一鍬下去,都仿佛帶著千鈞的重量。漢子們咬著牙,
動作迅捷而沉默,雨水混合著泥漿,很快將他們糊成了泥人。
濃烈的土腥氣和那股揮之不去的、源自裂縫深處的奇異腥臭混雜在一起,彌漫在空氣中,
令人作嘔。我站在稍遠的泥濘里,雨水順著發梢流進眼睛,又澀又痛。阿嬤就站在墳坑邊緣,
雨水順著她花白的頭發往下淌,她恍若未覺,那雙渾濁的眼睛死死盯著不斷擴大的挖掘坑,
眼神銳利得像要穿透泥土,直抵深處那口棺木。她的嘴唇抿成一條蒼白的直線,
握著那個粗陶碗的手指關節因為用力而泛白。“哐!”一聲悶響,像是金屬撞上了木頭。
“挖到了!”坑里傳來一聲壓抑的喊叫,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顫抖。
所有人的動作都停了下來,目光齊刷刷地投向坑底。我的心猛地提到了嗓子眼,
一股寒意順著脊椎瞬間爬滿全身。泥土被飛快地撥開,露出底下那口深褐色的薄皮棺材。
棺材的木頭在泥水里浸泡了七年,顏色變得更深,呈現出一種沉郁的、接近黑色的褐。
雨水沖刷著棺蓋,水流順著棺蓋兩側往下淌……等等,那顏色不對!不是泥水的黃褐色,
而是一種粘稠的、令人心悸的……暗紅!像干涸了很久的血!“血……血棺?
”坑邊一個年輕后生失聲叫了出來,聲音都變了調,臉上瞬間沒了血色。“閉嘴!
”阿強厲聲呵斥,但自己的聲音也在發抖。他跳下坑,和另一個漢子一起,
用鐵鍬小心地刮開棺蓋邊緣的浮泥。隨著泥土被清理,那粘稠暗紅的液體暴露得更多,
在雨水的稀釋下,蜿蜒流下,混入泥水,形成一道道詭異的淡紅色溪流。
那股刺鼻的、令人作嘔的鐵銹混合著腐爛的腥臭味,猛地濃烈了十倍,
霸道地鉆進每個人的鼻腔。“嗡——”我腦子里像是有什么東西炸開了,一片空白。
七年前的那個清晨,村里所有水井一夜之間變得猩紅的畫面,
毫無預兆地、帶著血腥味狠狠撞進腦海!爹就是在那個血色清晨之后消失的!尸骨無存!
“阿……阿嬤……”我牙齒打顫,想伸手去拉身邊的老太太,指尖卻抖得厲害。
阿嬤的身體也晃了一下,但她立刻穩住了。她沒有看我,
那雙渾濁的老眼死死釘在棺蓋邊緣那暗紅的污跡上,
眼神深處翻涌著一種我無法理解的、極其復雜的情緒——是恐懼?是憤怒?
還是……一種近乎絕望的哀慟?她握著陶碗的手劇烈地顫抖起來,
碗里的糯米也跟著簌簌作響。“起釘!開棺!”九叔公嘶啞的聲音穿透雨幕,
帶著一種孤注一擲的決絕。阿強和另一個漢子對視一眼,都從對方眼中看到了深重的懼意,
但沒人敢違抗族里最年長者的命令。兩人深吸一口氣,用帶來的撬棍,抵住棺蓋邊緣。
粗大的鐵釘早已銹蝕,撬棍插入縫隙,發出令人牙酸的“嘎吱”聲。
“嘎吱——嘎吱——”每一聲都像是刮在人的骨頭上。空氣凝固了,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
只有雨聲和那刺耳的撬動聲。“砰!”最后一根銹釘被撬飛,落進泥水里。棺蓋松動了。
就在這時,阿嬤動了!她瘦小的身體爆發出驚人的力量,猛地撲到墳坑邊緣,
幾乎是撲倒在棺蓋上!她那干枯的手掌,
死死地、用盡全身力氣按住了剛剛撬開一絲縫隙的棺蓋!
雨水瘋狂地沖刷著她花白的頭發和佝僂的脊背。“釘回去!快!!
”阿嬤的聲音尖銳得變了形,帶著一種撕心裂肺的恐懼和瘋狂,穿透了嘩嘩的雨聲,
刺進每個人的耳膜,“里面的東西……不能見光!釘死!給我釘死它!!
”坑里的阿強和另一個漢子被這突如其來的變故驚呆了,手里的撬棍僵在半空。
坑外的人也都懵了,愕然地看著狀若瘋魔的阿嬤。“阿嬤!你做什么!”我驚叫出聲,
想沖過去拉她。“釘死!!”阿嬤猛地轉過頭,那張布滿皺紋的臉在雨水中扭曲著,
渾濁的眼睛里布滿血絲,死死地瞪著我,又掃過坑里坑外每一個呆住的人,
眼神兇戾得像護崽的母狼,“不想死的……就給我釘死它!聽見沒有!!
”她的尖叫帶著一種非人的凄厲,瞬間鎮住了所有人。九叔公張著嘴,喉嚨里嗬嗬作響,
臉色慘白如紙,手里的拐杖抖得像風中的蘆葦。
“強……強子……”九叔公的聲音抖得不成樣子。阿強如夢初醒,臉上肌肉抽搐著,
看了看九叔公,又看了看死死壓在棺蓋上、眼神瘋狂的老太太,
最后目光落回那撬開一絲縫隙的棺材上,那縫隙里,
似乎有更濃的暗紅在緩緩滲出……他猛地打了個寒噤,眼中最后一絲猶豫被巨大的恐懼淹沒。
“釘……釘回去!快!”阿強啞著嗓子對坑里的同伴吼道,聲音帶著哭腔。
兩人手忙腳亂地撿起地上的撬棍和錘子,試圖將那沉重的棺蓋重新壓合。然而,
就在他們動手的瞬間——“嘶啦——”一聲極其輕微、卻又無比清晰的刮擦聲,
從棺蓋那被撬開的縫隙里傳了出來!像是指甲,又長又硬的指甲,正一下,又一下,
緩慢而執拗地刮著棺材內壁的木頭!那聲音不大,在嘩嘩的雨聲中卻顯得異常刺耳,
像毒蛇的信子,瞬間舔過所有人的神經。“嗬……”坑里的漢子發出一聲短促的抽氣,
手里的錘子“哐當”一聲掉在泥水里。阿嬤按在棺蓋上的手猛地一顫,身體劇烈地搖晃起來,
臉色瞬間變得比死人還要灰白。“嘶啦……嘶啦……”刮擦聲沒有停。它變得連貫起來,
帶著一種令人頭皮發麻的、粘膩的滯澀感,仿佛有什么東西正在棺木內壁艱難地移動、摸索。
那聲音像冰冷的鋼針,一根根扎進耳膜,直刺腦海深處。墳坑周圍死一般的寂靜,
只有雨聲和那越來越清晰的刮擦聲。恐懼如同實質的冰水,瞬間淹沒了所有人。我雙腿發軟,
幾乎站立不住,死死地盯著那道縫隙,心臟在胸腔里瘋狂擂動,幾乎要破膛而出。
那里面……那里面是什么?!就在這時,刮擦聲突兀地停住了。死寂。
連雨聲都仿佛在這一刻變小了。緊接著,一個聲音,
一個扭曲、沙啞、像是被砂紙磨爛了喉嚨,又像是從腐爛的胸腔里擠出來的聲音,
斷斷續續地,
窄的縫隙里飄了出來:“冷……好冷……”那聲音……那調子……我的血液在剎那間凍結了!
全身的汗毛根根倒豎!不可能!這絕對不可能!“阿穗……”那聲音又響了起來,
帶著一種非人的、令人骨髓發寒的陰冷濕氣,黏膩地纏繞上來。“爹……好冷啊……”爹?!
七年前那個消失在血色清晨里的爹?!“啊——!!!”坑里那個年輕的漢子再也承受不住,
發出一聲凄厲到變調的慘叫,連滾帶爬地翻出墳坑,像見了鬼一樣手腳并用地向山下狂奔,
濺起大片泥水。這一聲慘叫如同點燃了炸藥桶,墳坑邊剩下的人,包括九叔公,
臉上最后一絲血色也褪得干干凈凈,巨大的恐懼攫住了每個人的心臟。
阿強和坑里另一個漢子也魂飛魄散,丟下工具,手腳發軟地往上爬。“走!快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