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李小滿抱著厚厚一摞復習資料,拖著沉重的腳步走出校門。夕陽把她的影子拉得很長,帶著濃濃的疲憊。家里的硝煙雖然暫時散去,但那種壓抑和窒息感卻像無形的網,緊緊纏繞著她。嬸嬸那些惡毒的咒罵,母親憤怒又委屈的臉,父親在里屋沉默抽煙的背影……都在她腦子里盤旋。她感覺胸口悶得喘不過氣。
“喂!李小滿!” 一個熟悉又帶著點戲謔的聲音從身后傳來。
李小滿回頭,看見趙南星推著那輛破舊的自行車,正站在不遠處的老槐樹下。夕陽的金光落在他身上,給他清瘦的身形鍍上了一層溫暖的邊。他嘴角微微上揚,帶著一絲難得的、近乎調皮的笑意,眼神亮亮的,不再是深潭般的沉寂。
“干嘛?” 李小滿沒好氣地應了一聲,心情依舊低落。
“看你耷拉著腦袋,像霜打的茄子,” 趙南星推著車走近,聲音帶著一絲輕松的調侃,“又被哪個難題困住了?還是……又被你那‘好’嬸嬸堵門了?” 他特意加重了“好”字,語氣里的諷刺意味明顯。
李小滿被他這輕松的語氣和調侃逗得緊繃的神經松了一瞬,忍不住白了他一眼:“你少幸災樂禍!煩著呢!”
“煩什么?” 趙南星走到她身邊,很自然地伸手,幫她分擔了一半沉重的資料抱在懷里,“名額的事?”
“嗯。” 李小滿悶悶地應了一聲,抱著剩下的一半書,和他并肩慢慢往家屬院方向走。自行車被他用一只手推著,發出嘎吱嘎吱的聲響。
“廠里還沒正式文件下來呢,就一個傳言,瞧把那些人急的,跟餓了三天的狼看見肉似的。” 趙南星語氣輕松,帶著一種看透世事的淡然,“放心吧,李叔是廠里的老技術骨干,八級鉗工,他那名額,穩得很。除非他自己不要,否則誰也搶不走。” 他側頭看了李小滿一眼,眼神帶著篤定,“再說了,你爸那人,平時悶葫蘆一個,可在這種事上,心里門兒清。他不會讓你吃虧的。”
他篤定的語氣和清晰的分析,像一陣清風吹散了李小滿心頭的陰霾。她有些驚訝地看著他:“你怎么知道我爸……?”
“看出來的唄。” 趙南星聳聳肩,嘴角的笑意更深了些,“上次搶書那事,最后不也沒搶成?李叔心里,是有桿秤的。秤砣,就在你這兒。” 他用下巴點了點李小滿。
這話像一顆小小的蜜糖,猝不及防地落進李小滿心湖,漾開一圈圈漣漪。她感覺臉頰有點發燙,嘴上卻不肯認輸:“哼,你倒是會分析。那你呢?你舅媽就沒打你頂替名額的主意?” 她知道趙南星舅舅家還有個比他小兩歲的表弟。
“她?” 趙南星嗤笑一聲,眼神里閃過一絲冷峭,“她倒是想。可我那表弟,初中都沒混畢業,成天就知道偷雞摸狗,廠里招工考試的門檻都摸不著。再說,” 他頓了頓,語氣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傲氣和少年人的意氣,“我的路,我自己掙。一個頂替名額,困不住我。” 他目光望向遠處賀蘭山沉默而遼闊的輪廓,眼神明亮而堅定。
李小滿看著他自信的側臉,聽著他擲地有聲的話語,心頭那股因爭奪而起的煩悶和委屈,竟奇跡般地消散了大半。一股暖流悄然滋生,還夾雜著一絲說不清道不明的敬佩和……悸動。
“吹牛!” 李小滿故意撇撇嘴,掩飾自己加速的心跳,但嘴角卻不自覺地彎了起來,“那你打算怎么‘掙’你的路?還去‘老馬頭’那兒換東西?” 她調侃道,想起他上次的冒險。
趙南星收回目光,看向她,眼里閃著狡黠的光:“此一時彼一時。風頭過了,路總是人走出來的。” 他壓低聲音,帶著點神秘,“告訴你個秘密,我發現廠區后面廢料堆那邊,偶爾能撿到些還能用的銅線頭、小軸承啥的……攢起來,也是錢。” 他拍了拍自行車后座那個破舊的帆布工具包,發出輕微的金屬碰撞聲。
李小滿被他這“秘密”逗得噗嗤一聲笑了出來:“趙南星!你真是……鉆錢眼里了!就不怕再被保衛科當‘投機倒把’抓了?”
“我這叫勤儉節約,廢物利用!” 趙南星理直氣壯,隨即又露出一個促狹的笑容,“再說了,真要抓,我就說撿了東西,準備交給組織,還沒來得及上交。這叫拾金不昧,思想進步!”
“噗——哈哈哈!” 李小滿被他這歪理逗得再也忍不住,放聲大笑起來。連日來的陰霾和壓力,仿佛都隨著這笑聲被沖散了。夕陽下,少年清朗的笑聲和少女清脆的笑聲交織在一起,像一串串跳動的音符,灑滿了回家的路。趙南星看著她笑得彎彎的眼睛和紅撲撲的臉頰,眼神也變得格外柔和,嘴角的笑意久久沒有散去。
周末,難得沒有補課。李小滿起了個大早,沒驚動父母,悄悄溜出了家門。她手里提著一個用干凈籠布包著的搪瓷缸子,里面是她特意央求母親做的甜醅子。這是寧夏夏日消暑的佳品,用莜麥或青稞發酵而成,味道酸甜清爽,帶著淡淡的酒香和麥芽香。
她熟門熟路地繞到家屬院后面那片荒廢的防風林邊,遠遠就看見趙南星坐在一棵老沙棗樹凸起的樹根上,正低頭看著一本卷了邊的舊書。晨光熹微,薄霧在林間繚繞,給他清瘦的身影披上了一層朦朧的光暈。
“喂!書呆子!” 李小滿故意放重腳步,聲音帶著雀躍。
趙南星抬起頭,看到是她,臉上自然地露出一抹笑意,合上書:“這么早?太陽打西邊出來了?”
“給你送好吃的!” 李小滿獻寶似的把搪瓷缸子遞過去,在他旁邊坐下,揭開籠布蓋子。一股清冽酸甜、混合著淡淡酒香的氣息瞬間彌漫開來,晶瑩的麥粒浸泡在乳白色的醪糟汁中,看著就讓人口舌生津。
“甜醅子?” 趙南星眼睛一亮,“你做的?”
“我媽做的,我特意給你留的!” 李小滿把勺子遞給他,“快嘗嘗,解解暑氣。”
趙南星接過勺子,舀起一大勺,連汁帶麥粒送入口中。冰涼酸甜的汁液滑過喉嚨,帶著發酵的獨特風味和麥粒的Q彈嚼勁,瞬間驅散了清晨的微燥。“嗯!好喝!” 他滿足地瞇了瞇眼,毫不吝嗇地夸贊,“比廠門口小攤賣的還地道!”
“那是!” 李小滿得意地揚起下巴,也給自己舀了一勺,“我媽的手藝,當然好。” 兩人坐在晨光薄霧中的老樹下,你一勺我一勺地分享著清涼甜美的甜醅子。林間鳥兒啁啾,微風拂過樹葉沙沙作響,氣氛寧靜而美好。
“南星哥,” 李小滿吃著吃著,忽然想起什么,聲音低了下來,“那個名額……如果……如果廠里真的只給一個,我爸他……會不會……” 她終究還是有點擔心。
趙南星放下勺子,看向她,眼神認真而溫和:“小滿,還記得我說過什么嗎?” 他頓了頓,聲音清晰而有力,“你的路,要靠自己走。那個名額,是李叔的退路,也可能是你的一個選擇。但更重要的是,你手里握著的筆,你腦子里裝的知識。那才是誰也搶不走、砸不爛的真正依仗。” 他指了指她放在一邊的復習資料,“把書讀進去,把題做出來,把大學考上。等你拿到錄取通知書那天,什么名額,什么爭搶,都是個笑話。那時候,你站在山頂上回頭看,山腳下這點雞飛狗跳,連個水花都算不上。”
他的話,像一把重錘,敲碎了李小滿心中最后一絲搖擺和疑慮。一股強大的力量從心底升起,瞬間充滿了她的四肢百骸。她看著趙南星那雙清澈而充滿力量的眼睛,用力地點點頭,眼神變得無比堅定:“嗯!你說得對!我要考上大學!我要靠我自己走出去!讓他們都看看!”
趙南星看著她瞬間被點燃的斗志和閃閃發亮的眼睛,嘴角的笑意更深了,帶著欣慰和鼓勵:“這才是我認識的李小滿。來,為未來的大學生,” 他舉起搪瓷缸子,做了個碰杯的姿勢,“干了這碗甜醅子!”
李小滿被他逗樂了,也舉起自己的勺子,清脆地和他碰了一下:“干!” 兩人相視而笑,清晨的陽光穿透薄霧,灑在他們身上,也照亮了少年少女眼中對未來的無限憧憬和并肩前行的勇氣。甜醅子的清涼酸甜在口中化開,也化作了心底最堅定的信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