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娘為愛隱姓埋名，下嫁窮書生。他高中狀元那日，卻嫌我娘是農婦配不上他。
側室逼我娘自請下堂時，娘親終于冷笑：“本宮當年眼瞎。”她牽著我踏入皇宮那刻，
外公的龍頭杖震碎了青磚。及笄宴上，
我撞見大理寺卿家的二小姐在嚼舌根：“那個村婦連給我娘提鞋都不配！
”我撥開人群輕笑：“你爹沒告訴你，他當年跪著求娶的是當朝長公主嗎？
”身后傳來圣旨撕裂的聲音——“李崇遠停妻再娶，欺君罔上，即刻褫奪官身！
”冰冷的雨水，像無數根細密的針，狠狠扎在臉上，也扎進心里。泥濘不堪的鄉間小路，
被連日的大雨泡得稀爛，每一步都深陷其中，拔出來都帶著令人作嘔的黏膩聲響。
娘親緊緊抱著我，單薄的身體在肆虐的風雨中瑟瑟發抖，卻用盡全身力氣將我護在懷里，
不讓一滴雨落到我身上。她身上那件洗得發白、打著補丁的粗布衣裙早已濕透，
緊緊貼在身上，勾勒出她瘦削得驚人的輪廓。雨水順著她蒼白的臉頰不斷淌下，
分不清是雨水還是淚水。她的眼神空洞，仿佛被抽走了所有的魂魄，
只剩下無邊無際的冰冷和死寂。只有那雙緊緊抱著我的手臂，
還在傳遞著一種近乎絕望的、保護幼崽的本能。她甚至沒有哭出聲，只是死死咬著下唇，
直到唇瓣滲出血絲，混著雨水流下。就在幾個時辰前，
那個曾經山盟海誓、她傾盡所有助其讀書考取功名的男人——我的父親李崇遠，
穿著簇新的官袍，帶著他嬌媚的新夫人張氏和一眾仆從，用一種施舍般的高高在上姿態，
丟下一紙休書，徹底將我們母女掃地出門。他甚至吝嗇于多看一眼他高燒不退的親生女兒。
娘親沒有爭辯一句。她只是默默撿起那張輕飄飄卻重若千鈞的紙，
然后緊緊抱起燒得迷迷糊糊的我，轉身，一步一步，
踏入了那片冰冷的、仿佛要吞噬一切的雨幕。不知走了多久，
久到我以為我們會在風雨中徹底消失。眼前的景象終于不再是泥濘的田埂和破敗的村落。
巍峨的城墻如同蟄伏的巨獸，在雨幕中若隱若現，透出一種沉重而森嚴的壓迫感。
娘親的腳步沒有絲毫猶豫，抱著我，
徑直走向那扇緊閉的、象征著無上權力與森嚴壁壘的巨大宮門。
雨水沖刷著她臉上的血痕和污跡，卻沖刷不掉她眼中那逐漸燃燒起來的、冰冷而決絕的光芒。
“開門！”她的聲音嘶啞，卻帶著一種穿透雨幕的奇異力量，
仿佛用盡了生命最后的力氣在吶喊，“告訴皇上——他的永寧……回來了！
”守門的禁衛軍起初驚疑不定，但當他們借著城樓上的燈火，
看清娘親那張雖狼狽卻依舊能辨出昔日輪廓的臉時，瞬間臉色劇變！如同見了鬼魅，
又像是看到了絕不可能出現的神跡！一陣巨大的騷動在宮墻上蔓延開來。沉重的宮門，
在令人牙酸的吱嘎聲中，緩緩開啟了一道縫隙。昏黃的光線從門內泄出，
照亮了娘親腳下那一片被雨水沖刷得異常干凈的青石板。她抱著我，
最后回頭望了一眼身后那無邊的、吞噬了過往一切的黑暗雨幕，
眼神復雜到極致——有痛到麻木的悲涼，有被徹底碾碎的絕望，但最終，
都化為了一片深不見底的寒潭和玉石俱焚般的決然。“昭兒，”她低下頭，
用冰涼的臉頰貼了貼我滾燙的額頭，聲音輕得像嘆息，卻帶著一種奇異的力量，“別怕。
娘帶你……回家。”然后，她挺直了那幾乎被風雨壓垮的脊背，抱著我，一步，一步，
踏入了那扇敞開的宮門。沉重的門扉在我們身后轟然關閉，徹底隔絕了門外的凄風苦雨，
也隔絕了我們那不堪回首的過去。多年過去，夜色溫柔地籠罩著皇宮，
雕梁畫棟間懸著千百盞琉璃宮燈，將這座莊嚴的宮殿映照得如同星河倒傾。
絲竹管弦之聲悠揚，裹挾著珍饈美酒的香氣，在暖風中飄蕩。今日是我的及笄禮，
皇爺爺疼我，特意下旨大辦，京中勛貴命婦，幾乎都在這金碧輝煌的殿宇里了。華服裹身，
珠翠壓鬢，沉重得幾乎喘不過氣。席間那些或艷羨、或探究、或帶著幾分刻意討好的目光，
密密麻麻交織在我身上，像一層無形的網，讓我只想逃離。
趁著母親被幾位老王妃簇擁著說話，皇爺爺又在御座上接受臣子們的輪番敬酒，
我悄悄提起繁復的裙裾，像一只終于掙脫籠子的雀鳥，溜出了那令人窒息的喧鬧。
清涼的夜風撲面而來，帶著御花園里荷塘特有的濕潤水汽和蓮葉清香，
瞬間驅散了殿內的燥熱與脂粉氣。我長長地舒了一口氣，緊繃的脊背松弛下來，
腳步也變得輕快。循著記憶，我熟門熟路地繞過幾處假山，穿過一道垂花拱門，
朝著御花園深處那片最幽靜、開得也最盛的荷花池走去。只有那里的清寂，
才能洗去方才沾染的浮華。然而，人跡罕至的荷花池畔，此刻卻并不清靜。
“……你們是不知道，那可真真是個上不得臺面的粗鄙村婦！
”一個拔高了調門、帶著濃濃炫耀意味的年輕女聲，尖銳地劃破了池畔的寧靜。
我的腳步下意識地頓住，隱在一叢茂密花樹投下的陰影里。只見池邊涼亭的石階上，
簇擁著幾個衣著鮮亮的少女，正中央那個聲音的主人，穿著一身嬌嫩的鵝黃宮裝，
發髻上插著明晃晃的赤金點翠步搖，下巴抬得高高的，滿臉都是刻薄的不屑。
“我爹親口說的，”鵝黃少女繼續用那種刺耳的音調說著，
仿佛要讓整個御花園都聽見她的“家學淵源”，“那位前任夫人，
就是大字不識幾個的鄉下泥腿子！除了會在地里刨食，別的什么都不會！蠢笨如豬！
成日里只曉得圍著灶臺打轉，那雙手啊，粗得跟老樹皮似的！
”她身旁的幾個少女配合地發出幾聲夸張的抽氣聲，
其中一個穿著粉衣的立刻諂媚地接話：“哎呀呀，那豈不是連給夫人提鞋都不配？
怪不得李大人當年要休了她呢！”“那是自然！”鵝黃少女得意地揚了揚臉，
頭上的步搖叮當作響，“我爹可是堂堂大理寺卿！正三品的朝廷命官！那樣的粗鄙婦人，
哪里配站在他身邊？也就只配給我娘這樣的大家閨秀騰地方！我娘那才是真正的賢良淑德，
琴棋書畫樣樣精通，哪像那個下堂婦……”大理寺卿？李大人？
仿佛一道裹著冰棱的驚雷毫無預兆地劈進我的腦海！冰冷的麻意瞬間從頭頂炸開，
沿著脊椎一路竄下，直凍僵了四肢百骸！手指無意識地猛地攥緊，指甲深深掐進掌心，
一陣尖銳的刺痛傳來，才勉強喚回一絲神智。大理寺卿李崇遠——那個名字，像燒紅的烙鐵，
狠狠燙在我的記憶深處，帶著濃烈的血腥和暴雨的氣息！那個曾經是我父親，
卻又親手將我和母親推入地獄的男人！涼亭里那刺耳的聲音還在繼續，像無數根毒針，
狠狠扎向我記憶中最珍視也最疼痛的畫面。
那個鵝黃少女口中的“粗鄙村婦”、“下堂婦”……每一個字，
都精準地戳在我心頭最柔軟、最不容褻瀆的地方！這幾個惡毒的字眼，像淬了毒的針，
狠狠扎進我的耳朵，瞬間將我拖回了那個風雨交加、冰冷刺骨的夜晚。簡陋的農家小院，
大雨滂沱。新科狀元的儀仗停在泥濘的院門外，華蓋如云，仆從如織，
與破敗的土屋格格不入。父親李崇遠，穿著嶄新的、象征著功名的青色官袍，站在屋檐下，
雨水打濕了他的官靴。他臉上再無昔日的溫情，
只有一種陌生的、高高在上的疏離和毫不掩飾的嫌棄。他皺著眉，看著母親——我的娘親，
她剛從田里回來，褲腳沾滿了泥點，手上還帶著勞作留下的薄繭和水泡，
正欣喜地想為他擦去臉上的雨水。“別碰我！”父親猛地揮開母親的手，力道之大，
讓母親踉蹌了一下，撞在身后的門框上。他嫌惡地撣了撣被母親指尖碰到的袍袖，
聲音冰冷如鐵：“柳娘，你看看你自己！滿身的泥土味，粗糙的像個農婦！
我如今是天子門生，朝廷命官！你這樣的婦人，如何登得了大雅之堂？站在我身邊，
只會讓我在同僚面前抬不起頭來！
”“鑒于這幾年的操勞我給你白銀十輛也算是全了你為我生兒育女的情分。
”說完他便頭也不回的出了家門再沒回來過。母親臉上的血色瞬間褪盡，
眼中的光一點點熄滅，只剩下難以置信的痛楚和茫然。她張了張嘴，卻發不出任何聲音。
猶記得，那天晚上我就發起了高燒。昏暗的油燈下，母親在給我喂藥，
一個穿著嶄新綢緞、滿頭珠翠、妝容精致的年輕女人，被丫鬟簇擁著走了進來。
她就是父親剛剛迎進門、據說出身“書香門第”的側室張氏。她捏著鼻子，
用帕子嫌棄地扇著風：“喲，這屋里什么味兒啊？一股子窮酸氣！姐姐，不是我說你，
你成天守著這個病秧子有什么用？老爺說了，你最好識相點，拿著這封休書，
別占著這正室的位置，礙著老爺的前程！”張氏故意“不小心”撞到母親端著藥碗的手。
滾燙的藥汁潑了母親一身，粗糙的陶碗摔在地上，四分五裂。碎片甚至劃破了母親的手腕，
殷紅的血珠瞬間冒了出來，滴落在褐色的藥漬和白色的碎瓷片上，刺眼得驚心。“哎呀！
真是笨手笨腳！”張氏夸張地叫起來，臉上卻帶著惡意的笑，“連個碗都端不穩，
怪不得老爺嫌棄你！這樣的蠢婦，就該滾回你的泥巴地里去！” 母親咬著唇，默默蹲下，
徒手去撿那些鋒利的碎片，鮮血混著藥汁，染紅了她的指尖。她始終沒有抬頭，沒有反駁，
但那微微顫抖的肩膀和緊抿的唇線，透出無聲的屈辱和隱忍到極致的悲憤。
當年若不是母親心善，豈會容她們在次侮辱母親的名聲。一股灼熱的巖漿猛地沖上頭頂，
燒得我眼前發黑，耳邊嗡嗡作響。那點刺痛再也壓不住翻江倒海的憤怒！
我幾乎能聽到自己牙齒咬得咯咯作響的聲音。就在我幾乎要失控地沖出陰影的剎那，
一只微涼的手，帶著不容置疑的力道，穩穩地按在了我的肩上。那只手按下的力道不大，
卻像一道堅固的堤壩，瞬間攔住了我體內即將決堤的狂怒巖漿。
熟悉的、清雅的冷梅香氣絲絲縷縷鉆入鼻端，帶著一種奇異的、能讓人瞬間沉靜下來的力量。
我猛地扭頭，對上一雙沉靜如深潭的眼眸。是母親。不知何時，她已悄然來到我身后。
她今日穿著正式的公主朝服，金線繡成的鸞鳳在宮燈下流轉著威嚴的華光，發髻高綰，
一支九尾鳳釵熠熠生輝，映襯著她毫無波瀾的絕美容顏。那身繁復的華服和沉重的珠翠，
非但沒有壓垮她，反而更襯出一種經歷過驚濤駭浪后沉淀下來的、山岳般的沉凝氣度。
她的眼神平靜得可怕，沒有半分憤怒，只有一片深不見底的寒潭，
清晰地映出我此刻因暴怒而扭曲的臉龐。“昭兒。”母親的聲音低而穩，像玉石輕叩，
清晰地穿透了我耳中的嗡鳴，“莫急。”簡簡單單兩個字，卻像一盆帶著冰碴的雪水，
兜頭澆下。我胸中翻騰的怒火被強行摁住，可血液依舊在四肢百骸里奔突沖撞，
燒得指尖都在微微發顫。我死死盯著涼亭方向，那個鵝黃的身影還在得意洋洋地揮著手臂，
唾沫橫飛。母親的目光也淡淡掃過涼亭，那眼神里沒有恨，沒有怨，
只有一種近乎悲憫的、俯視塵埃的疏離。她抬起手，
用指尖極輕地拂了拂我鬢邊一縷因激動而微亂的碎發，動作溫柔，卻帶著不容置疑的威儀。
“隨為娘過去。”她唇角似乎極細微地向上彎了一下，那弧度冰冷，毫無溫度，“有些債，
是該收一收了。”她說完，并未等我回應，便已收回手，挺直了那身負鸞鳳的脊背，
步履沉穩地踏出了花樹的陰影，徑直朝著那片喧囂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