鍵盤被陳默敲得噼啪作響，像是垂死病人最后的心電圖，在凌晨死寂的辦公室里格外刺耳。
窗外墨汁般的夜色沉沉壓著，玻璃上模糊映出他蒼白扭曲的臉，
還有頭頂那盞慘白日光燈投下的、沒有溫度的冷光。
空氣里漂浮著隔夜外賣的油膩氣息、打印機墨粉的微塵，還有一絲若有若無的、絕望的汗味。
電腦屏幕右下角，猩紅的數字跳動著：03:47。
“操……”一聲壓抑的咒罵從干裂的唇縫里擠出來，帶著金屬摩擦般的沙啞。
他用力閉了閉酸澀到幾乎要爆開的眼睛，視野里瞬間炸開一片五顏六色的光斑，
隨即又陷入更深的黑暗。胃袋空空如也，卻翻攪著灼熱的酸液，
每一次抽搐都扯得太陽穴突突直跳，像是有人拿著小錘在里面瘋狂敲打。
喉嚨干得像被砂紙打磨過，每一次艱難的吞咽都帶來火辣辣的痛感。
“呼……”他猛地向后靠在椅背上，廉價的轉椅發出一聲不堪重負的呻吟。
頭沉重地向后仰去，頸椎骨節發出咯咯的輕響。天花板在模糊的視野里旋轉、扭曲，
仿佛要坍塌下來。就在這意識沉淪的邊緣，一股冰冷、尖銳的感覺猛地刺入他的眉心，
像一根淬了毒的冰針。眼前的一切驟然被撕裂、重組，變得無比清晰，清晰到詭異。
他看見了光。不是燈管那種呆板的白光，
在工位上、或蜷縮在沙發里的同事頭頂——一片片幽冷、粘稠、如同凝固血液般的猩紅數字。
它們靜靜地懸浮著，散發著不祥的光暈，像一個個倒置的沙漏，
正在無聲地流淌著生命的沙礫。陳默的心臟驟然被一只冰冷的手攥緊，猛地停止了跳動，
緊接著便是瘋狂的擂鼓，幾乎要撞碎他的胸膛。他像被電擊般彈坐起來，
椅子腿在瓷磚地上刮擦出刺耳的銳響。他大口喘著氣，冰涼的汗珠瞬間浸透了后背的襯衫，
黏膩地貼在皮膚上。數字！血紅的數字！他猛地扭頭，看向離他最近的工位。小趙，
那個剛畢業、臉上還帶著點嬰兒肥的程序員，此刻正歪著頭，口水流到了嘴角。
在他凌亂的發頂上，赫然懸浮著：71:58:12。秒數還在飛快地減少！
陳默的呼吸幾乎停滯。他像著了魔一樣，猛地站起來，動作僵硬得如同提線木偶，
視線在死寂的辦公室里瘋狂掃視。財務張姐，趴在一堆報銷單上，打著輕微的鼾。
她精心燙過的卷發上方，是同樣刺目的：71:58:03。銷售主管老錢，即使在睡夢中，
嘴角也習慣性地向下撇著，顯出幾分刻薄。他頭頂的數字是：71:57:55。
經理王德?！夹g骨干小李……前臺小美……一張張疲憊、麻木、甚至有些扭曲的睡臉，
在慘白的燈光下毫無生氣。而他們每一個人的頭頂，
都頂著一個幾乎完全相同的、令人血液凍結的血紅數字！71:58:XX！
最后兩個數字在瘋狂跳動，像催命的鼓點，敲打在陳默瀕臨崩潰的神經上。三天！精確到秒！
全公司的人，包括他自己，將在同一個時刻，三天后的那個時間點——走向終點！
一股冰冷的恐懼如同毒蛇，順著脊椎猛地竄上后腦，帶來滅頂的寒意和劇烈的眩暈。
他雙腿發軟，踉蹌著后退一步，腳跟撞在椅腳上，發出“哐當”一聲悶響?！罢l……誰??？
”一個含混不清、帶著濃濃睡意的聲音嘟囔著響起。是小趙。他被聲音驚動，
迷迷糊糊地抬起頭，睡眼惺忪地看向陳默的方向，臉上還印著鍵盤的格子印。“陳哥？
還沒走??？幾點了？”陳默張了張嘴，喉嚨里卻像塞滿了滾燙的砂礫，
只能發出嗬嗬的抽氣聲。
串還在無情跳動的猩紅數字——71:57:41——只覺得一股寒氣從腳底板直沖天靈蓋，
幾乎要將他的靈魂凍結。他什么也沒說，猛地轉過身，幾乎是跌跌撞撞地沖向洗手間。
冰冷的瓷磚墻壁帶來一絲虛假的支撐感。他擰開水龍頭，冰冷刺骨的自來水嘩嘩地沖在臉上，
試圖澆滅那股從骨頭縫里滲出來的寒意和尖銳的頭痛。水流順著下巴滴落，
在洗手池里濺開細小的水花。抬起頭，鏡子里映出一張濕漉漉、毫無血色的臉。那雙眼睛里，
瞳孔因極致的恐懼而微微放大，布滿了蛛網般的紅血絲。
他死死盯著鏡中自己頭頂的位置——71:57:22。鮮紅的，冰冷的，死亡的倒計時。
和他看到的每一個同事頭上的數字一樣，精確地同步著，一秒，一秒，一秒地減少。
這不是幻覺。三天后，就是他的死期。所有人的死期。心臟在胸腔里沉重地撞擊著，
每一次搏動都牽扯著太陽穴突突地疼。陳默扶著冰冷的洗手臺，指尖用力到發白，
指甲幾乎要嵌進合成石的臺面里。鏡子里的那張臉，濕漉漉的頭發貼在額角，
水滴順著慘白的臉頰滑下，像無聲的淚。那串懸浮在頭頂的猩紅數字，
每一個跳動的秒數都像一記重錘，狠狠砸在他的神經上。
71:57:01……71:57:00……71:56:59……三天。七十二小時。
四萬三千二百分鐘。他猛地直起身，近乎粗暴地抹了一把臉上的水珠，轉身沖出洗手間。
不能再待在這里，一秒都不能！辦公室里那些懸浮在沉睡頭顱上的血字，
如同無數雙不懷好意的眼睛，無聲地嘲笑著他的恐懼，吸食著他所剩無幾的勇氣。
走廊里空無一人，只有慘白的頂燈投下長長的、扭曲的影子。他強迫自己放輕腳步，
像幽靈一樣快速移動，皮鞋踩在光潔的瓷磚上，發出輕微但在他聽來如同擂鼓的回響。
他要離開，立刻，馬上！這棟大樓此刻就像一個巨大的、正在啟動的焚尸爐，
散發著令人窒息的絕望氣息。電梯間冰冷的金屬門映出他倉惶的身影。
他瘋狂地按著下行按鈕，那點微弱的光芒仿佛是他唯一的救命稻草。
數字顯示電梯還在遙遠的頂層。來不及了！他轉身沖向旁邊幽暗的安全出口，
沉重的防火門在他身后“嘭”地一聲關上，隔絕了外面死寂的辦公區，
卻將他投入了更深的、彌漫著塵埃和消毒水氣味的黑暗之中。
樓梯間只有應急燈發出慘綠的光，勉強照亮腳下陡峭的水泥臺階。
他幾乎是三步并作兩步地向下沖，腳步聲在空曠的樓梯井里被放大，空洞地回響著，
如同追逐他的無形鬼魅。每一次落腳，膝蓋都傳來不堪重負的酸軟，每一次喘息，
喉嚨都火燒火燎地痛。頭頂那串數字，像烙鐵一樣印在他的意識里，
冰冷地倒數著他所剩無幾的時間。71:54:18。沖出一樓安全出口的瞬間，
午夜濕冷的空氣混雜著城市特有的灰塵和尾氣的味道撲面而來，讓他打了個激靈。
終于……出來了！他貪婪地大口呼吸著，胸腔劇烈起伏，仿佛剛從深海里掙扎上岸。然而，
就在他驚魂未定地扶著冰冷的玻璃幕墻，試圖平復狂跳的心臟時，
眼角余光卻瞥見了大樓側后方，靠近貨運通道的一片被高大灌木叢半掩著的空地。那里，
有火光。不是路燈那種穩定的光暈，而是跳躍的、明滅不定的、帶著吞噬意味的橘紅色火焰。
在這寂靜的午夜，在這棟被死亡倒計時籠罩的大樓陰影下，顯得格外詭異。
陳默的心猛地一沉，剛剛逃離的恐懼瞬間被另一種更強烈的好奇和寒意覆蓋。他屏住呼吸，
像壁虎一樣緊貼著冰冷的玻璃幕墻，身體幾乎融進墻角的陰影里，小心翼翼地挪動腳步，
向那片火光靠近。腳下踩到一片枯萎的落葉，發出細微的“咔嚓”聲，在這死寂中如同驚雷，
嚇得他瞬間僵住。透過稀疏灌木交錯的枝葉縫隙，他終于看清了。是劉姨。
里沉默寡言、總是低著頭、穿著洗得發白的藍色工裝、拖著一個巨大塑料垃圾桶的保潔阿姨。
此刻，她正蹲在墻角一個銹跡斑斑的鐵皮桶前。桶里，火焰正貪婪地舔舐著厚厚的紙張。
跳躍的火光映亮了她溝壑縱橫的臉，那張平日里總是帶著點卑微怯懦的臉上，
此刻卻是一種近乎麻木的平靜，甚至……透著一絲深不見底的疲憊和沉重。
她機械地從腳邊一個鼓鼓囊囊的黑色大塑料袋里，掏出一疊疊文件，看也不看，
直接丟進燃燒的鐵桶。紙張在火焰中迅速蜷曲、焦黑、化為灰燼，騰起縷縷青煙，
帶著一種紙張燃燒特有的、有些刺鼻的氣味?；鸸庠谒郎啙岬耐桌锾S，
像是兩簇幽暗的鬼火。陳默的目光，幾乎是本能地、帶著一種連他自己都未察覺的祈求，
越過那跳躍的火焰，死死地釘在劉姨花白的頭發上方。他的瞳孔驟然收縮！沒有！
沒有那該死的、象征死亡的、如同詛咒般懸在所有人頭頂的猩紅數字！劉姨的頭頂上方，
空空蕩蕩！只有被火光染上一層暖色、卻又迅速被無盡黑暗吞噬的夜色！
一股混雜著巨大震驚和荒謬感的電流瞬間貫穿陳默的全身。為什么？為什么只有她沒有？
她和這場籠罩全公司的、精確到秒的集體死亡倒計時，有什么關系？她每天深夜焚燒的，
又到底是什么？就在這時，劉姨的動作似乎頓了頓。她像是感覺到了什么，
極其緩慢地、帶著一種令人心悸的遲滯感，朝陳默藏身的灌木叢方向，微微抬起了頭。
陳默的心臟幾乎要從嗓子眼里跳出來！他猛地縮回身子，后背緊緊貼在冰冷的玻璃幕墻上，
心臟在胸腔里瘋狂擂動，撞擊著肋骨，發出沉悶的聲響。他死死捂住自己的嘴，
連一絲最微弱的喘息都不敢發出，唯恐驚動了黑暗中那個焚燒秘密的人。
火光依舊在墻角的鐵桶里跳動，映照著劉姨那張在陰影與光明交界處顯得格外模糊的臉，
也映照著陳默因極度恐懼而睜大的眼睛。頭頂那串冰冷的數字，
還在無聲地跳動：71:51:37。時間，在恐懼和無聲的窺探中，一分一秒地流逝。
每一秒，都沉重得如同鉛塊。接下來的兩天，陳默活得像一個游蕩在生死邊緣的幽靈。
他依舊按時上班，坐在自己的工位上，手指搭在鍵盤上，屏幕上是永遠也改不完的設計稿。
但只有他自己知道，他的每一根神經都像拉滿的弓弦，緊繃到了極限。
他的視線如同不受控制的探照燈，總會在不經意間，
飛快地掃過每一個進入他視野的同事的頭頂。每一次掃視，都是對心臟的一次凌遲。
62:38:15……58:12:44……41:05:19……那些猩紅的數字，
像跗骨之蛆，牢牢吸附在每一個人的頭上，無情地、同步地、一秒一秒地減少。
它們昭示著一個冰冷而確鑿的事實：終點正在加速靠近。整個辦公室在陳默眼中，
已經不再是一個工作場所，而是一個巨大的、正在緩緩合攏的墳墓。同事們或高談闊論，
或埋頭苦干，或竊竊私語，所有的聲音都像是隔著一層厚重的玻璃傳來，模糊而遙遠。
他們臉上的笑容、焦慮、疲憊，
在陳默看來都蒙上了一層荒誕的、悲劇的底色——一群毫不知情的祭品，
在祭壇上扮演著各自的生活。而他的目光，總會在搜尋中，
下意識地、帶著一種近乎病態的執著，投向那個角落。劉姨。她總是準時出現，
穿著那身不變的藍工裝，佝僂著背，沉默地推著沉重的清潔車，走過光潔的走廊。
拖把劃過地面的水痕，抹布擦過桌面的輕響，都成了陳默高度緊張神經下的刺耳背景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