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節 玄都觀桃（815年·長安）
元和十年春，長安城柳絮紛飛。
劉禹錫站在玄都觀前，望著那片如云似霞的桃花林，嘴角浮起一絲冷笑。被貶朗州十年后，他終于奉召回京。昨日面圣時，憲宗溫言嘉勉，夸贊他的《竹枝詞》"清新可喜"，似乎有意重新起用。
"劉大人，好雅興啊。"
一個尖細的聲音從身后傳來。劉禹錫轉身，看見俱文珍的養子俱嘉帶著幾個錦衣少年站在不遠處，臉上掛著譏諷的笑容。
"俱公子。"劉禹錫冷淡地拱手。
"聽說劉大人即將官復原職？"俱嘉搖著折扇，"真是皇恩浩蕩啊。不過..."他故意壓低聲音，"這玄都觀的桃花，可比十年前更盛了呢。"
劉禹錫的拳頭在袖中攥緊。十年前，正是在這里，他題詩諷刺新貴；如今，這些人已根深蒂固，而自己卻要從頭再來。
"多謝提醒。"他強壓怒火，轉身欲走。
"別急著走啊。"俱嘉攔住他，"聽聞劉大人與白居易交好？巧了，白大人最近也惹上了麻煩..."
劉禹錫心頭一緊："樂天怎么了？"
"他上疏請捕刺殺武元衡大人的兇手，惹惱了當朝權貴。"俱嘉幸災樂禍地說，"說不定很快就能陪劉大人一起外放了。"
劉禹錫顧不上理會對方的嘲諷，匆匆告辭。他必須盡快找到白居易。
轉過幾條街巷，劉禹錫直奔白居易在昭國坊的宅邸。剛進門，就聽見里面傳來激烈的爭吵聲。
"樂天！你太沖動了！"這是元稹的聲音，"武相被刺案牽涉甚廣，你貿然上疏請捕兇手，豈不引火燒身？"
"微之，武相乃朝廷重臣，光天化日之下遇刺，豈能坐視不理？"白居易的聲音堅定而憤怒。
劉禹錫推門而入，看見白居易面色潮紅，顯然剛喝過酒。元稹站在一旁，滿臉憂色。
"夢得！"白居易驚喜地迎上來，"你來得正好。微之說我上疏言事太過魯莽，你來評評理！"
劉禹錫接過白居易遞來的奏疏抄本，快速瀏覽。這是一道《請捕刺殺武元衡賊疏》，言辭激烈，直指宦官集團包庇兇手。
"樂天，此疏確實..."劉禹錫斟酌詞句，"確實切中時弊，但..."
"但什么？"白居易目光灼灼，"夢得何時也變得畏首畏尾了？"
"我不是這個意思。"劉禹錫苦笑，"只是擔心你步我后塵..."
話音未落，門外傳來急促的馬蹄聲。一個宦官在侍衛簇擁下大步走入，展開一卷黃絹：
"奉天承運皇帝詔曰：白居易越職言事，有違朝綱，著貶江州司馬，即刻離京。欽此。"
空氣瞬間凝固。白居易緩緩跪下接旨，臉色蒼白如紙。
宦官剛走，元稹就急得跺腳："我說什么來著！這下好了，江州那蠻荒之地..."
"微之別說了。"白居易反而平靜下來，"我意已決，無怨無悔。"
劉禹錫默默握住好友的手。他知道白居易早有心理準備——這些年，白居易的諷喻詩越來越尖銳，得罪權貴是遲早的事。
"我去找裴度大人說情。"元稹抓起帽子就要出門。
"不必了。"白居易攔住他，"圣旨已下，無可挽回。"
當夜，三人在白居易宅中痛飲。酒至半酣，劉禹錫突然拍案而起："樂天，我有一計！明日我上朝面圣，請求與你同貶江州！"
"不可！"白居易大驚，"你剛脫謫籍，豈能再陷泥沼？"
"我意已決。"劉禹錫仰頭飲盡杯中酒，"十年朗州我都熬過來了，還怕江州不成？"
元稹看看這個，又看看那個，突然哈哈大笑："好一對癡人！罷了罷了，明日我也上書，要貶一起貶！"
三人相視大笑，笑聲中卻有說不盡的蒼涼。
第二節 灞橋別淚（815年·長安）
次日清晨，劉禹錫的奏疏還未遞上，另一道圣旨已到他的寓所：
"劉禹錫恃才傲物，譏諷朝政，著貶連州刺史，即刻啟程。"
傳旨宦官冷笑道："劉大人好大的膽子，昨日在玄都觀又題反詩！"
劉禹錫愕然。他昨日根本沒在玄都觀題詩！接過圣旨，他恍然大悟——必定是俱嘉那伙人偽造了他的筆跡，在玄都觀墻上題了諷刺詩，然后栽贓于他。
匆匆收拾行裝時，家仆來報："白大人到！"
白居易一身素服走進來，手里拿著一卷詩稿："夢得，看來我們要分道揚鑣了。"
原來朝廷改了白居易的貶所，從江州司馬改為江州刺史，雖品級相當，但兩地相距千里——連州在嶺南，江州在江南。
"好一招分而治之。"劉禹錫冷笑，"怕我們在一起又生事端。"
兩人相顧無言。半晌，白居易強笑道："總比十年前強，至少這次我們有準備。"
長安城外灞橋邊，垂柳依依。十年前，劉禹錫獨自離京，只有白居易一人相送；如今，兩人同時被貶，卻要各奔南北。
元稹、李絳等好友都來送行。眾人強顏歡笑，吟詩作別，卻掩不住眼中的憂慮。嶺南瘴癘之地，江州雖好些，但白居易已四十四歲，身體又弱，能否經得起長途跋涉？
"送君千里，終須一別。"白居易向眾人拱手，"諸位請回吧，容我與夢得單獨說幾句。"
眾人識趣地退開。劉禹錫從懷中取出那枚曾贈予白居易又被退回的白玉佩："樂天，這次你可不能再推辭了。"
白居易鄭重接過，然后從袖中取出一卷裝幀精美的詩集："這是我手抄的你的詩作，還有我的《新樂府》五十首。路上可解悶..."
劉禹錫翻開詩集，扉頁上是白居易親筆題寫的一首新詩：
《贈劉夢得》
與君白黑太分明，縱不相親莫見輕。
我每夜啼君怨別，玉徽琴里苦思聲。
他的手微微顫抖。抬頭看時，發現白居易眼中已有淚光。
"夢得，保重。待他日重逢，必當把酒言歡。"
"你也保重。江州潮濕，記得常飲姜茶祛濕。"
兩人緊緊相擁，然后各自上馬。一個向南，一個向東，背影漸漸消失在塵土飛揚的官道上。
第三節 潯陽夜月（815年·江州）
秋日的潯陽江頭，楓葉荻花在風中瑟瑟作響。
白居易站在船頭，望著茫茫江水，心中百感交集。自長安出發已三月有余，途中收到家書，說他三歲的女兒金鑾子夭折了。這個打擊讓他一夜白頭。
"大人，前面就是江州城了。"船夫指著遠處隱約的城墻。
白居易點點頭，卻提不起半點興致。貶謫之苦，喪女之痛，加上對劉禹錫的擔憂，幾乎將他壓垮。
船靠岸時已是黃昏。江州司馬崔群帶著屬吏在碼頭迎接。這位昔日的同僚如今成了他的上司，卻毫無倨傲之色。
"樂天兄，一路辛苦了。"崔群親自扶他下船，"府邸已收拾妥當，請先休息。"
江州的官舍比想象中好得多，臨江而建，推窗可見廬山云霧。但白居易無心欣賞，只是木然地整理行裝。當他打開書箱，看到劉禹錫那卷詩集時，終于忍不住伏案痛哭。
夜深人靜時，他獨坐江邊，望著水中破碎的月影，寫下《謫居》：
面瘦頭斑四十四，遠謫江州為郡吏。
逢時棄置從不才，未老衰羸為何事？
火燒寒澗松為燼，霜降春林花委地。
遭時榮悴一時間，豈是昭昭上天意？
次日，崔群邀他游廬山。白居易勉強應允，卻心不在焉。直到在香爐峰下遇見一位彈琵琶的老婦人，他的眼睛才重新有了神采。
老婦人原是長安歌伎，年輕時曾紅極一時，如今流落江湖，靠賣藝為生。她的琵琶技藝高超，一曲《霓裳》彈得如泣如訴。
"請再彈一曲吧。"白居易取出銀兩，"就彈...《六幺》如何？"
琴聲響起，白居易仿佛又回到了長安，回到了與劉禹錫、元稹等人聽曲論詩的時光。曲終時，他已淚流滿面。
當晚，他寫下了那首傳世名篇《琵琶行》，其中"同是天涯淪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識"之句，不僅道出了對琵琶女的同情，也暗含了對劉禹錫等貶謫友人的思念。
詩成后，他特意在詩中融入竹枝詞的韻律，這是向遠在嶺南的劉禹錫致敬。寫完后，他抄錄一份，托人送往連州。
第四節 連州竹枝（815年·連州）
連州的冬天潮濕陰冷，瘴氣彌漫。
劉禹錫站在刺史府的高臺上，眺望著遠處的湟水。到任半年，他已習慣了這里的氣候，卻始終無法習慣與摯友天各一方的孤獨。
"大人，江州來信了！"書童氣喘吁吁地跑上來，手里舉著一封厚厚的信函。
劉禹錫迫不及待地拆開，是白居易的《琵琶行》和一首《謫居》。讀完《琵琶行》，他拍案叫絕："好一個'同是天涯淪落人'！樂天此詩，必傳千古！"
但讀到《謫居》時，他的眉頭皺了起來。詩中那種消沉絕望的情緒，與往日積極諷喻的白居易判若兩人。
"金鑾子夭折了？"劉禹錫這才知道白居易喪女的消息，心痛如絞。他立即回信，并附上一首《慰樂天喪子》：
初聞謫居念欲死，又聞喪女悲難止。
天公妒爾才太多，故遣災殃相繼爾。
我今亦有膝下兒，伶仃瘦小常苦饑。
人生貴賤各有命，何必長吁短嘆為？
寫完后，他覺得意猶未盡，又提筆寫了一首《連州臘日》：
臘日煙光薄，郊園朔氣空。
歲登通蠟祭，酒熟醵村翁。
積雪連長陌，枯桑起大風。
傳聞江州好，無那瘴煙中。
詩中故意描繪連州艱苦環境，反襯江州之好，希望能讓白居易稍感寬慰。
信使出發后，劉禹錫召集當地俚民，親自教他們演唱白居易的《新樂府》。這些反映民間疾苦的詩篇，很快就在連州流傳開來。
"劉大人，這些詩真好懂！"一個老農抹著眼淚說，"比那些文縐縐的強多了！"
劉禹錫欣慰地笑了。雖然與白居易相隔千里，但他們共同追求的詩歌理想，正在這片蠻荒之地生根發芽。
第五節 兩地書（816年·江州與連州）
元和十一年春，白居易在江州的生活漸趨平靜。他開辟了一片菜園，種上從長安帶來的種子；又在官舍旁建了個小亭，取名"陶然"，每日在此讀書寫詩。
劉禹錫的來信和詩作給了他莫大安慰。特別是那首《慰樂天喪子》，雖然言辭直白，卻飽含真情。他回贈一首《答夢得見慰》：
君詩慰我度殘年，我病懨懨君亦然。
兩處春光同日盡，居人思客客思船。
詩中"兩處春光同日盡"一句，道盡了兩人的相知相惜。
隨著書信往來，兩人的詩風也在相互影響。劉禹錫的《連州臘日》明顯吸收了白居易的寫實風格；而白居易的《琵琶行》則融入了劉禹錫倡導的民歌韻律。
一次，劉禹錫在信中談及朝政："...憲宗雖有意削藩，卻受制于宦官。以弟之見，不破不立，當徹底清除閹黨，方能革新朝政..."
白居易回信表達不同看法："...補偏救弊勝過推倒重來。如醫者治病，當循序漸進，不可猛藥傷元..."
兩人在書信中展開激烈辯論，卻始終互相尊重。這種"和而不同"的君子之交，成為他們友誼中最珍貴的部分。
元和十二年冬，白居易收到調任忠州刺史的詔令。幾乎同時，劉禹錫也得知自己將轉任夔州刺史。兩人驚喜地發現，忠州與夔州相距不遠，終于可以重逢了！
"八年了..."白居易在給劉禹錫的信中寫道，"自長安一別，世事滄桑。今得相近，當效竹林七賢，把酒言歡，不醉不歸！"
信使出發那天，江州下了那年第一場雪。白居易站在江邊，望著信船漸行漸遠，心中充滿期待。在雪中，他似乎看到了劉禹錫那張永遠帶著倔強笑容的臉，聽到他豪邁的聲音：
"樂天！待重逢日，必當痛飲三百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