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節 履道里春(822年·洛陽)
長慶二年的春天來得格外早。才二月初,洛陽履道里白宅的桃李已經爭相吐蕊。
白居易站在新修的"陶然亭"內,望著滿園春色,心中無比愜意。自忠州任滿回朝,歷任中書舍人、杭州刺史,去年終于如愿以償以太子少傅分司東都,在這座千年古城安頓下來。
"老爺,劉大人的車駕到坊口了!"老仆急匆匆來報。
白居易手中的茶盞一晃,幾滴茶水濺在青袍上。劉禹錫自夔州轉任和州刺史后,兩人又有三年未見。聽說他上月被召還朝任主客郎中,沒想到這么快就來洛陽。
剛走到院門,就見一襲紫袍的劉禹錫大步流星而來。雖已五十一歲,兩鬢染霜,但那雙眼睛依然炯炯有神,步伐矯健如少年。
"樂天!"劉禹錫遠遠就張開雙臂。
"夢得!"白居易快步迎上。
兩人在垂花門下緊緊相擁。白居易聞到劉禹錫身上熟悉的墨香混著風塵氣息,不禁眼眶發熱。
"讓我好好看看你。"劉禹錫退后一步,上下打量,"嗯,胖了些,看來洛陽水土養人。"
"哪比得上你,還是這般龍精虎猛。"白居易笑著引客人內,"聽說你剛回長安就作詩譏諷權貴,嚇得他們趕緊把你打發到洛陽來了?"
劉禹錫仰頭大笑:"知我者樂天也!那首《再游玄都觀》可算出了口惡氣——'種桃道士歸何處?前度劉郎今又來!'"
笑聲驚起檐下一對燕子。白居易注意到劉禹錫眼角深深的皺紋和手背上的斑點,心中微酸。歲月不饒人,他們都不再是當年長安城里意氣風發的少年郎了。
"來,看看我的新居。"白居易轉換話題,帶劉禹錫參觀宅院。
這座宅子位于履道里西北隅,南臨伊水,北依皇城,占地十七畝,內有池塘、竹林、果園,還有一座藏書萬卷的"池北書庫"。最引人注目的是那座新建的"七老堂"——白居易計劃在此舉辦詩會,邀請東都七十歲以上致仕官員共聚。
"好個洞天福地!"劉禹錫贊嘆,"難怪你樂不思蜀。"
"比起你在和州的'陋室'如何?"白居易打趣道。他讀過劉禹錫那篇著名的《陋室銘》,其中"斯是陋室,惟吾德馨"之句令他拍案叫絕。
劉禹錫眨眨眼:"我那'苔痕上階綠,草色入簾青',可比你這雕梁畫棟有趣多了。"
兩人相視大笑,仿佛回到少年時斗嘴的光景。
午宴設在臨水的"聽泉軒"。酒過三巡,劉禹錫說起朝中近況:"裴度公雖為相,但李逢吉一黨把持朝政,恐怕..."
"夢得,"白居易輕聲打斷,"今日只談風月,不論朝政可好?"
劉禹錫一怔,隨即會意:"是我失言了。來,為你這'七老堂'賦詩一首!"
他即席吟誦:
"洛城桃李滿芳菲,白傅園林春色歸。
七老會時應好在,不知誰是老萊衣。"
詩中暗用老萊子彩衣娛親典故,調侃白居易召集"七老會"的雅興。白居易不甘示弱,立刻和了一首:
"與君俱老也,自問老何如?
眼澀夜先臥,頭慵朝未梳。
有時扶杖出,盡日閉門居。
懶照新磨鏡,休看小字書。
情于故人重,跡共少年疏。
唯是閑談興,相逢尚有余。"
詩中那種安于衰老、恬淡自適的情懷,讓劉禹錫既羨慕又感慨。他知道白居易這些年經歷了太多——喪女、貶謫、政治理想破滅...能保持這般平和心態實屬不易。
"樂天,你變了許多。"劉禹錫輕聲道。
"你卻沒怎么變。"白居易微笑舉杯,"來,為不變的劉夢得干一杯!"
兩只酒杯在春光中相碰,發出清脆的聲響。
第二節 七老盛會(822年·洛陽)
三月三日上巳節,白居易的"七老會"如期舉行。
七位白發蒼蒼的老者圍坐在"七老堂"內,最年長的李元爽已九十六歲,最"年輕"的白居易和劉禹錫也分別五十一歲和五十二歲。按原計劃只邀請七十歲以上老者,但劉禹錫剛調任洛陽,白居易破例邀他作陪。
"今日得與諸公同聚,實乃三生有幸。"白居易舉杯致意,"請各賦一詩,以記盛事。"
老人們依次吟誦,或豪邁,或婉約,各具風采。輪到劉禹錫時,他即興創作:
"芳林新葉催陳葉,"
白居易不假思索接道:
"流水前波讓后波。"
滿座驚嘆。這兩句即景抒情,又暗含推陳出新之意,渾然天成。李元爽捋須贊道:"二公聯句,如珠聯璧合,老朽今日大開眼界!"
宴會正酣,忽有仆人來報:"啟稟各位老爺,門外有兩位年輕士子求見,自稱是李公垂、杜牧之。"
劉禹錫眼前一亮:"可是李紳和李商隱?我在長安就聽聞他們詩才不凡。"
白居易點頭:"讓他們進來吧。"
兩位青年才俊恭敬入內,向在座長者行禮。李商隱不過二十出頭,面容清瘦,眼神卻極有神采;杜牧稍長幾歲,舉止瀟灑,自帶一股風流氣度。
"晚輩冒昧打擾,實因仰慕白公、劉公已久..."李商隱聲音微微發顫。
劉禹錫爽朗一笑:"既來便是客,何不賦詩助興?"
杜牧從容不迫,即席吟誦《題白公七老堂》:
"七老逍遙洛水濱,平生志業在經綸。
今朝得預耆英會,愿乞一言書諸紳。"
詩句既贊盛會,又暗含求教之意,十分得體。李商隱則吟了一首《上劉白二公》:
"二公才調更無倫,詩酒風流邁等倫。
他日若遂凌云志,不辭長作掃門人。"
詩中仰慕之情溢于言表。劉禹錫與白居易對視一眼,都從對方眼中看到了欣慰——詩壇后繼有人啊!
"二位后生可畏。"白居易慈祥地說,"我與劉公老矣,來日詩壇,當看你們的了。"
劉禹錫拍拍李商隱的肩膀:"小李詩才,我在長安就有所耳聞。你那首《錦瑟》'莊生曉夢迷蝴蝶',意境深遠,不下李太白!"
李商隱受寵若驚,連連作揖。杜牧則大膽請教:"敢問二公,詩以何為貴?"
劉禹錫不假思索:"詩者,天地之心也。當如長江大河,奔騰不息!"
白居易微笑補充:"詩者,民間之淚也。當似山澗清泉,潤物無聲。"
兩位年輕人若有所思。宴會持續到日暮,賓主盡歡。送客時,劉禹錫特意對李商隱說:"明日可來我府上,有拙作請教。"
看著年輕人歡天喜地離去的背影,白居易感嘆:"夢得還是這般熱心提攜后進。"
"樂天不也是?"劉禹錫笑道,"聽說你在杭州時,連街頭賣藝的孩童都教你寫詩。"
兩人相視一笑,攜手步入暮色中的履道里。
第三節 龍門夜話(822年·龍門)
初夏的一個月夜,劉禹錫邀白居易同游龍門石窟。
伊水潺潺,月光為兩岸山崖披上銀裝。兩人乘小舟逆流而上,棄舟登岸后,沿著石階緩步而上。夜風送來陣陣荷香,遠處佛窟中的燈火如星辰閃爍。
"聽說圣上近日龍體欠安。"劉禹錫突然開口,"太子年幼,若有不測..."
"夢得!"白居易急忙制止,"慎言!"
劉禹錫不以為意:"此處只有你我,怕什么?我是擔心若宦官再度掌權,我們這些老骨頭又要遭殃。"
白居易沉默片刻:"我已看開了。這些年編訂詩集,教導后學,比在朝中勾心斗角強得多。"
"可天下蒼生..."
"天下蒼生需要的不是我們這些老朽的慷慨陳詞,而是實實在在的善政。"白居易指著遠處的農田,"我在杭州修堤浚井,在忠州勸課農桑,比上萬言書有用得多。"
劉禹錫欲言又止。兩人默默前行,來到盧舍那大佛前。月光下,大佛慈悲的面容顯得格外莊嚴。
"樂天,你相信詩文能傳世嗎?"劉禹錫突然問。
"當然。"白居易不假思索,"曹子建云'文章經國之大業,不朽之盛事'..."
"那我們的詩呢?"劉禹錫仰望大佛,"百年之后,還有人讀嗎?"
白居易思索片刻:"《詩經》三百篇,多出自無名氏之手。只要詩中有真性情、真見識,自會有人傳誦。"
劉禹錫突然激動起來:"那為何現在滿朝文武,只知阿諛奉承,無人敢言民間疾苦?你那《賣炭翁》《杜陵叟》,我那《浪淘沙》《竹枝詞》,他們讀過嗎?在乎嗎?"
回聲在佛窟間回蕩,驚起幾只夜鳥。白居易沒有立即回答,而是撫摸著佛座上的石刻,輕聲道:
"夢得,你看這些佛像,歷經百年風雨,依然莊嚴如初。我們的詩,若能如這些石刻般堅韌,自會有人發現其價值。"
劉禹錫漸漸平靜下來。月光下,兩位老友的影子投在大佛身上,顯得那么渺小,又那么堅定。
"說來可笑,"劉禹錫自嘲道,"年輕時總想建功立業,如今只求幾首詩能傳世。"
白居易微笑:"能悟到這點,說明你真老了。"
兩人相視一笑,繼續拾級而上。夜風漸涼,卻吹不散他們心中的暖意。
第四節 牛李風波(823年·洛陽)
長慶三年春,一場政治風暴席卷朝野。
牛僧孺、李德裕兩派黨爭愈演愈烈,連遠離長安的洛陽也感受到余震。劉禹錫作為太子賓客,不可避免地卷入其中。
這日,白居易正在"池北書庫"整理詩集,劉禹錫匆匆來訪,臉色異常凝重。
"樂天,大事不好!李逢吉誣告裴度與元稹勾結藩鎮,圣上已罷免裴公相位!"
白居易手中毛筆啪嗒落地,墨汁濺在剛抄好的詩稿上。裴度是他們的老友,更是朝中少數正直的重臣。
"元微之呢?"白居易急問。
"貶同州刺史。"劉禹錫沉聲道,"我擔心下一個就是我..."
白居易給老友斟了杯茶:"夢得,聽我一言。你已年過半百,何必再蹚這渾水?不如學我,求個分司東都的閑職..."
"樂天!"劉禹錫拍案而起,"若人人都明哲保身,朝中豈不全是奸佞當道?"
"我不是要你明哲保身。"白居易平靜地說,"只是...有些戰斗,不是我們這個年紀該打的。"
劉禹錫在書房來回踱步,像一頭困獸:"當年王叔文若成功,何至于此!"
"當年..."白居易輕嘆,"當年我們太年輕,以為靠一腔熱血就能改變世界。"
劉禹錫突然停下腳步,直視白居易:"樂天,你變了。當年的白樂天,可是寫出'是歲江南旱,衢州人食人'的白樂天啊!"
這句話像刀子一樣刺入白居易心臟。他沉默良久,才緩緩道:"不是我變了,是明白了什么是力所能及,什么是徒勞無功。"
兩人相對無言。窗外春雨淅瀝,打濕了庭院中的牡丹。
最終,劉禹錫長嘆一聲:"罷了,人各有志。我明日就回長安,上書為裴公辯白。"
"我為你餞行。"白居易沒有再多勸阻。
當晚的餞別宴上,兩人都喝了不少酒。劉禹錫即興賦詩:
"莫道桑榆晚,為霞尚滿天。"
白居易知道這是好友在表明心志,便和道:
"且喜燭花明,夜吟應覺月光寒。"
劉禹錫大笑:"好個'燭花明'!樂天終究是樂天,總能找到光明處。"
"夢得也終究是夢得,永遠斗志昂揚。"白居易舉杯,"無論你作何選擇,我都支持。"
兩只酒杯在燭光中相碰,映出兩張飽經風霜卻依然堅定的臉。
第五節 詩稿相托(823年·洛陽)
劉禹錫啟程前日,兩人再次同游伊水。
初夏的伊水波光粼粼,兩岸垂柳依依。他們租了一條小船,順流而下,誰也不提即將到來的分別。
"樂天,你看那邊。"劉禹錫突然指著岸邊一群浣紗女,"多像我們當年在夔州見的場景。"
白居易會意,吟道:
"楊柳青青江水平,聞郎江上唱歌聲..."
劉禹錫接道:
"東邊日出西邊雨,道是無晴卻有晴。"
吟罷,兩人相視一笑。這些年,他們聯句唱和已成習慣,常常一人起頭,另一人就能自然接續,仿佛心有靈犀。
船行至一處僻靜河灣,劉禹錫從懷中取出一個錦囊:"樂天,這是我畢生詩稿的手抄本,托付給你。"
白居易鄭重接過,只覺手中沉甸甸的,不僅是詩稿的重量,更是好友的信任。
"夢得何出此言?你此去長安..."
"以防萬一。"劉禹錫灑脫一笑,"他日我若先走,君當為我編集,如何?"
"胡說!"白居易聲音發顫,"你身體比我強健,定能長命百歲。"
"生老病死,人之常情。"劉禹錫望著遠方的水面,"我只希望這些詩能傳下去,讓后人知道,這世上曾有個叫劉禹錫的人,和他的摯友白居易..."
白居易再也忍不住,淚如雨下。劉禹錫拍拍他的肩膀,故作輕松:"別這樣,好像我明天就要死了似的。說不定是我為你編集呢!"
"那...一言為定。"白居易擦去眼淚,"無論誰先走,另一人要負責整理對方詩稿,使其傳世。"
"一言為定!"
夕陽西下,將兩人的身影拉得很長很長。他們并肩站在船頭,望著波光粼粼的河水向東流去,如同他們逝去的青春和未竟的理想。
"樂天,你說我們的詩,千年后還會有人讀嗎?"劉禹錫突然問。
"會的。"白居易堅定地說,"只要這世上還有懂得真情實感的人,就一定會有人讀劉夢得和白樂天。"
劉禹錫笑了,那笑容在夕陽中格外溫暖:"那就夠了。"
船靠岸時,已是月上柳梢。兩位老友執手相看,千言萬語化作一句:
"保重。"
"你也是。"
這一別,不知何時才能再見。但他們都相信,無論相隔多遠,他們的詩心永遠在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