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們說,命是生來的,像戶口本上蓋的章,改不了,逃不掉。可我偏不信。我叫趙北堯,
生在廠區(qū)一角,吃的是饅頭咸菜,穿的是哥哥剩下的衣裳,可我骨子里一直覺得,
我不該一輩子困在這片銹跡斑斑的水泥里。我想出去,我想活得不一樣。
1 爛泥地里的太陽那年夏天比往年熱得早些,廠區(qū)的地面被太陽烤得發(fā)亮,
老舊的供水管像喘不過氣似的嘶嘶作響。我坐在家屬區(qū)三樓陽臺上,腳下是斑駁的水泥欄桿,
頭頂是吱嘎響的風扇。父親沒下班,母親在屋里咳嗽。
我盯著手里那只表——一只裂了面玻璃的老上海,秒針走走停停,像個遲疑的命運。
我叫趙北堯,十七歲,中專最后一年。我們班三十七個男生,三十五個家里有人在廠里。
那兩個沒有的,一個轉(zhuǎn)學走了,一個瘋了。這幾年廠子景氣一年不如一年,分房不分了,
獎金不發(fā)了,連新年排隊領(lǐng)餃子票都取消了。大家嘴上說著“是國家在調(diào)結(jié)構(gòu)”,
可更多人明白,靠單位吃飯這條路,快斷了。我不想留在廠里,像父親那樣,三十歲進車間,
五十歲腰就直不起來。可家里也沒路,我唯一能指望的,
就是那個每年只有一個的技校推薦名額——進了南邊的技術(shù)學校,出來就能進合資廠,
有編制,有薪水,甚至還能住上宿舍樓。那就是出頭的機會,
是我從這片廢鐵堆里爬出去的扶梯。我把修過的表戴在手腕上,走下樓的時候剛好撞見表哥。
他穿著一身皺得不自然的西裝,夾著個翻蓋皮包,手指修得干凈,嘴角還掛著笑。“喲,
北堯,又在家發(fā)呆啊?”他眼角斜著,像看見什么好笑的玩具。“準備考試。
”我淡淡應了一句。“哎呀,這年頭,考試也得講點關(guān)系。”他拍了拍我肩,
“你爸這些年在車間,不容易啊。要不晚上讓你爸一起過來坐坐?正好廠長在我爸家吃飯。
”他走了兩步,又回頭:“穿得體面點,別讓人笑話你。”我站在樓道口,
握著表的手指攥得發(fā)白。他說的話我都聽懂了,那頓飯,就是換名額的機會。晚上,
父親果然喝得滿臉通紅回了家,一進門就坐在椅子上不說話。母親端水給他,他擺擺手。
“爸……”我開口,他抬頭看我,眼神里有一種說不出的羞恥和倔強。“人家都在拼兒子,
我還得靠兒子拼。”他說這話的時候,嘴唇都在抖。我不記得那天晚上我們說了什么,
只記得他把那塊舊手表放在我桌上,說了句:“你帶著它,看看能不能走出點不一樣的路。
”窗外有雷聲滾過,像是誰從遠處扯開了天邊的縫。那一夜我沒睡,
一直聽著表走走停停的聲音,像個不甘心的命運。第二天一早,我去了學校,
卻看到班主任正貼出新的推薦名單。我湊近一看,名額赫然寫著:“趙一鳴。”我愣住了。
趙一鳴是表哥的名字。他根本不打算去技校,他要直接考政法,進體制。他拿這名額,
只是為了堵我這條路。我站在那張白紙前,一句話也說不出來。陽光下,紙張反著光,
像塊冷冰的鏡子,把我照得一點都不像自己。2 酒桌上的命運父親那頓酒,
是咬著牙灌下去的。廠長的飯局設(shè)在市招待所的老包間里,光線暗得像是在藏臟東西。
父親穿了我畢業(yè)典禮那年買的白襯衫,褲腳用別針別著。他沒告訴我自己怎么進的門,只說,
“喝得比人多,話得比人少。”我回家時,他已經(jīng)躺在沙發(fā)上,臉上的血絲橫沖直撞,
手掌上還沾著油花。母親在廚房里收拾剩菜,那天晚飯是炒豆腐和韭菜花,顏色發(fā)灰,
像沒了精氣神的家。她沒問那頓酒喝得怎么樣,也沒說推薦的事,只是問:“你那表,
還走么?”“走。”我說。其實,它已經(jīng)徹底停了。第二天,班主任把我叫去辦公室,
說推薦這事兒,不必再問了,廠里統(tǒng)一定了人。我笑了笑,說知道了。她看我一眼,
像是要說什么,但終究沒開口。我走出教學樓,陽光正毒,地面熱氣翻滾,
一股汗味和汽油味混合在空氣里,像我們這些孩子的未來,廉價又嗆人。
我去了廠區(qū)招生辦公室。那是我第一次明白什么叫“明規(guī)則之外,還有潛規(guī)則”。
招生窗口的小白牌上寫著“資料遞交請排隊”,可我站了一上午,
前面的人一個接一個插隊進去。我穿著洗得泛白的校服,
手上拿著我和父親一字一句填好的表格,還有一張只有廠工蓋章、沒有推薦人簽字的申請書。
到了我,負責登記的女人看了我一眼,手都沒抬,“沒有正式推薦,遞不了。”我站著沒動,
她抬頭瞥我一眼,說,“別耽誤別人,下一位。”我還沒回過神,
后面一個男的把我推到一邊,笑著遞上厚厚一摞材料,還塞了一包白盒中華。
我退出那扇鐵窗的瞬間,聽見她笑著說:“哎呀,你這小子,嘴這么甜。
”我低頭看著手里的表格,想撕,沒撕下去。回頭一眼,陽光正打在那女人身后的玻璃窗上,
反光像刀。晚上回到家,母親正翻箱子找東西。我問她找啥,
她說:“你外婆當年留的戶口卡片,我記得你小舅舅以前……咳,算了。”她咳得厲害,
咳到臉都發(fā)紅。我在屋里坐了一會兒,后來去了后廠的垃圾堆。老清潔員那兒有人情,
她悄悄告訴我,有的推薦其實是空掛,有人走“自費優(yōu)先批”,也能進。
“但你得有人帶你進去,有人點頭。”她說這話時,小聲得像風里冒出來的。
我問:“那您認識什么人?”她愣了一下,
壓低聲音說:“你媽以前的單位……不是普通地方。”我心里“咯噔”一下。母親的過去,
我知道得不多。她曾是中學老師,嫁給父親后就辭職了,
那些年我們幾乎不和母親的親戚來往。我只聽說過有個舅舅在南邊做事,可也從沒人見過。
她是不是……還留著什么我不知道的關(guān)系?我不敢問。我只知道,等不下去了。我找了表哥。
他正在廠區(qū)籃球場和人打球,穿著白球衣,手腕上還戴著新買的電子表。“北堯?喲,
聽說你申請黃了啊。”他擦著汗,笑得像個早知道結(jié)局的主考官。我直視他,
“你能不能……給我簽個名,掛名用,不進也行。”他一愣,隨即笑了,“你以為這名額,
是誰簽誰就能掛的?”“我求你了。”我沒再說別的,手伸在褲兜里攥著那張申請書,
掌心全是汗。他點了點頭:“這樣吧,我?guī)湍銌枂枺贿^——你得承我一人情。”我點頭。
“明早五點,到廠門口,車我來安排。”第二天,我起得很早,洗了頭,
穿了唯一干凈的襯衣。父親不在家,母親躺在床上,說什么都不讓我送她去醫(yī)院。
我去廠門口等了一小時,表哥沒來。電話也不接。我最后一次撥通時,
屏幕顯示“用戶已關(guān)機”。我垂著手往家走,走到半路時,聽見遠處喇叭響起。
是一輛黑色桑塔納,從廠后門開出。我一眼就看見副駕駛座上,他正倚著窗睡覺,
嘴角還含著笑。我站在路邊,車一晃而過,塵土揚起。那一瞬間,
我比任何時候都清楚:靠他們,是走不出去的。天快亮了,我回家換了衣服,
把父親留下的那只手表收進抽屜。那天的陽光很白,風吹過窗戶的塑料布,噼啪作響。
我坐在床邊,拿起父親的表,用力一摁,那塊裂了的玻璃竟然松動了一下。我沒修,
只是盯著它看。“既然沒人領(lǐng)我出去,那我就自己走出去。”我低聲說,像在跟自己賭命。
3 死胡同的活法廠區(qū)東門旁的那家照相館,老板姓杜,是我媽單位以前的臨時工。
他有點近視,老喜歡戴著墨鏡抽“黃鶴樓”,每次有人進門都不抬頭,
就那一套:“兩寸白底?身份證用不?復印幾份?”我站在柜臺前,把那張手寫申請表展開,
壓平,聲音低但清晰:“杜叔,能不能……幫我修一下這個章。”他終于抬起眼,
透過眼鏡盯著我?guī)酌耄瑖@了口氣,“你媽以前可是個正經(jīng)老師,
怎么養(yǎng)出你這么個不走正道的?”我不說話,只把那張寫著“單位審核通過”的假表遞過去。
他搖頭,“要不是你媽前陣子幫我女兒看了幾頁作文……算了。”二十分鐘后,
我拿著一份蓋了假章的推薦表離開照相館。那天風大,卷著樓道口晾曬的床單,
像誰家的秘密被扯出來暴露在街上。我知道這事遲早會穿幫,但我顧不了那么多了。
招生辦只剩三天就截止,我遞上表格時,那女人還是盯著我看了好久,嘴角掛著點不屑,
“終于找到門路啦?”我點頭,“是的。”她翻了翻,沒再多問。
把表放進抽屜時我看到上面壓著一沓信封,有熟悉的姓氏。趙一鳴。我的表哥。晚上回到家,
母親不在,廚房還殘著沒關(guān)的小火。我把她做好的粥關(guān)掉,翻了翻飯桌上的信封,
是醫(yī)院的繳費通知。我不知道她是不是又去找了外婆那邊的親戚。她從不肯提那一支,
像是提起來就會沾上一層恥辱。我那晚沒吃飯。窗外有人放鞭炮,
是廠里誰家孩子考上了南工大。樓道里傳來“嗩吶調(diào)”,一截一截地飄進來,
像是在給我送別。第二天,我穿上母親給我熨的舊襯衣,帶著那張推薦表去體檢。
站在校醫(yī)務室門口時,我碰見了孫隊長。他是父親車間的老同事,人不壞,但從來不喜歡我。
他撇著嘴看了我一眼,說:“呦,小趙,聽說你也推薦上啦?厲害啊。”我點點頭。
他抽了口煙,似笑非笑地來了一句:“我那天可見你從照相館出來了,嘖……真是長大了,
會動腦子了。”我心里一下咯噔了一下。那一整天我都心神不寧,
連量血壓的時候都高了十多。校醫(yī)皺著眉問我是不是熬夜了,我點頭說是。
體檢完回家的路上,老清潔員拉住我,說讓我晚上去后院一趟,說是她“那邊有消息”。
我去了。她窩在垃圾桶后的小平房里,悄悄拿出一張復印件:“你推薦材料被調(diào)包了。
”我心里猛然一緊,接過來看,是另一份材料,名字是趙北堯,照片是我的,
蓋章卻是“設(shè)備二處”,我根本沒去過那個部門。“你那表哥怕你真混進去,
在原表上動了手腳。”我看著那張照片,笑了一聲,“他可真不嫌麻煩。”她皺眉,
“你媽知道嗎?”我搖頭,“她現(xiàn)在顧不上我,正為我爸借錢。”那一夜我沒回家,
在老清潔員的房里坐了一晚。她烤了兩塊冷饅頭給我,說:“這年頭啊,
會動歪腦筋的多了去,就看誰更敢。”我問她:“您干嘛幫我?”她看著我,眼里泛起光,
“你媽當年是我們廠最正氣的老師。她當年替我小兒子寫了申請信,他才能轉(zhuǎn)戶口。
”我沒說話。外頭風大,吹得門窗啪啪響,像什么東西一晚沒合上。第二天我一早回家,
母親正蹲在地上擦地板,她眼圈發(fā)紅,桌上放著兩瓶酒精和一個熱水袋。她沒問我昨晚去哪,
也沒問推薦的事。只是說:“天涼了,別穿單褲,晚上記得把鞋放在屋里。”我想了想,
從背包里把那份換下來的申請表拿出來,塞進了灶臺后的縫里。我不打算再賭一次假身份。
我改去學校技工部找人問了另一個辦法——直接自費走夜校路線,只要有一紙證明,
先上課再補手續(xù)。難。但不是沒可能。那天我跑了七八家部門,臉都皮了,
最后在保衛(wèi)科找到一個姓劉的老主任,他看我材料看得慢,
邊翻邊說:“你這人……膽子不小啊。”我說:“我不是膽子大,我是沒退路了。
”他停頓了一下,說:“下周五,招生處有個窗口,是給廠外推薦生的,沒人管太緊。
你去試試。”我謝了他,出了辦公室。太陽正大,我在樓下等公交,腦子里卻轉(zhuǎn)得飛快。
我知道,表哥不會就此善罷甘休。可現(xiàn)在,
我比以前任何時候都明白一件事:我不能再讓他們決定我走哪條路。如果正門走不進,
我就翻圍墻。如果圍墻太高,我就挖地道。我低頭看了看鞋子,一只裂了邊,
一只還沾著昨天的泥。但我還是走進了站牌下的陰影里,眼睛盯著遠處那輛正在靠近的公交。
4 世上另一個我9月開學那天,廠區(qū)的廣播一大早就響了,聲音比往常清亮很多。
本年度廠屬子弟入選南州技校的同學:趙一鳴、李成、周佳怡、劉浩文……”我坐在飯桌邊,
筷子舉在半空。母親站在水龍頭前洗碗,頭也沒回。我看不見她的臉,
只聽見她把碗洗得特別響,像要把鍋沿敲碎。父親的遺物箱放在角落里,一只破舊旅行包,
底部已經(jīng)磨出洞。他留過不少東西,維修證、工齡手冊,還有一本泛黃的筆記本。
他活著時不讓我們碰那包東西,說“都是廢紙,留著礙眼”。可我知道,他其實一直在收著,
收著一輩子都沒翻盤的證據(jù)。我默不作聲地起身,把那包東西重新整理好,
放進母親衣柜的最底層。我已經(jīng)不再指望推薦名額,不指望父母,不指望表哥,
也不指望這座城市給我一條出路。我想離開。那天,
我把廠門口那臺老郵政電話的聽筒拿起來,撥了一個號碼。是南邊一家港資企業(yè)的招聘熱線。
我聽說過,那邊缺人,只要有手藝,肯干,就能留下。“你會車床嗎?”那邊問。“我學過。
”“你身份證帶著不?”“帶著。”“能過來體檢不?下周一,限三十歲以下。”“行。
”我掛了電話,站在原地發(fā)了十秒的呆,風正好吹過廠房頂上的煙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