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舊書店翻到亡友的藏書,扉頁夾著當年不敢送出的信。“你是我活著的理由。
”十七歲的筆跡在泛黃信紙上顫抖。循著藏書票線索,我找到他常去的大學城咖啡館。
落地窗內(nèi),他正翻開“雪國”,陽光勾勒著與高中時代別無二致的側(cè)影。我攥著信推門時,
風鈴驚醒了時空——原來有些人永遠停在青春里。
老板遞來他遺留的日記:“他每天等一個穿藍校服的人。”雨突然落下,
打濕我早已不合身的校服外套。那封信最終夾進咖啡館留言本,
被陌生女孩抽走時櫻花正拂過窗欞。---陳默踏進“故紙堆”舊書店時,
屋檐下的銅鈴被風吹得低低嗚咽了一聲,像一聲遲到了許多年的、疲憊的嘆息。
店里光線昏沉,空氣里浮動著陳年紙張和灰塵混合的、一種近乎腐朽的甜蜜氣息。
書架高聳入頂,塞滿了層層疊疊、顏色黯淡的書脊,仿佛無數(shù)沉默的墓碑,
堆疊著無數(shù)被遺忘的時光。他漫無目的地走著,指尖無意識地從一排排書脊上滑過。
那熟悉的、帶著點霉味的塵埃味道鉆進鼻腔,竟奇異地帶來一絲近乎慰藉的刺痛。高中時,
他和蘇遠常常在放學后一頭扎進學校附近那家更小更破的舊書店,在逼仄的過道里擠著,
肩并肩,貪婪地嗅著這同樣的氣息,仿佛那是世上最昂貴的香料。
一個極其尋常的、蒙著薄塵的深藍色書脊跳入眼簾,毫無預兆地,像一根冰冷的針,
猝不及防刺穿了他記憶的薄膜。“雪國”,那熟悉的書名,像一句古老而哀傷的咒語,
瞬間攫住了他的呼吸。心臟在胸腔里沉重地撞了一下,震得他指尖發(fā)麻。他幾乎是屏著氣,
小心翼翼地將那本薄薄的書抽了出來。書很舊了,封面邊緣磨損得厲害,
露出底下灰白的紙板。書頁沉甸甸地泛著均勻的、溫潤的黃色,那是時間沉淀下來的包漿。
輕輕一抖,書頁間發(fā)出干燥而寂寞的沙沙聲。就在他翻開封面的一剎那,
一張折疊得整整齊齊、同樣被歲月染成深秋枯葉般顏色的紙片,悄然滑落,無聲地飄向地面。
陳默僵住了。時間仿佛被某種巨大的力量猛地拖拽,驟然停滯、倒流。
他眼睜睜看著那張紙片打著旋兒,慢鏡頭般緩緩墜落,最終落在自己沾著外面濕氣的鞋尖前。
他認出了那紙。更認出了那上面,
用藍黑色墨水寫下的、屬于十七歲陳默的、因為用力過度而微微洇開的字跡。
“遠:”僅僅一個字,就讓他像被高壓電流擊中,猛地彎下腰,指尖顫抖得如同風中的枯葉,
幾乎無法拾起那張輕飄飄的信紙。冰冷的寒意沿著脊椎蛇一樣竄上來,直抵后頸。
他艱難地展開它,動作緩慢得如同拆解一枚隨時會引爆的炸彈。信紙的邊緣已經(jīng)有些脆了。
“……昨天體育課,你摔了一跤,膝蓋蹭破一大塊皮。你笑著說沒事,
可我看到血珠從擦傷的地方滲出來……那一刻,我覺得我的心也被什么東西狠狠刮了一下。
我書包里有創(chuàng)可貼,攥在手心都焐熱了,最后還是沒敢拿出來。我真是個徹頭徹尾的懦夫。
”“……你總說食堂的辣子雞好吃,每次打完菜都特意坐我對面,
說看我被辣得流眼淚特別有意思。其實你不知道,有一次你剩了幾塊在盤子里,
我趁沒人注意,偷偷夾走了……那辣椒真夠勁兒,可我覺得,那是我吃過最好吃的東西。
因為那上面有你的味道。”“……每次看到你趴在課桌上睡覺,陽光落在你睫毛上,
我就連呼吸都不敢太重。有時候真想……真想就那么一直看著你,看到天荒地老。
”“……蘇遠,有時候我覺得,你大概就是我……活著的理由吧。沒有你,
這個世界該多灰暗啊。這句話寫出來,我自己都覺得矯情得可怕,可它偏偏是真的。
真希望有一天,我也有勇氣親口告訴你。”信紙下方,沒有署名。
只有一片被暈開的、小小的、模糊的深色水漬。是十七歲的陳默在深夜里,
對著空無一人的房間,無聲洶涌的淚。空氣凝滯了,沉重地壓在他的肺葉上,
每一次吸氣都帶著尖銳的痛楚。書店里舊紙和塵埃的味道變得無比濃烈,刺得他鼻腔發(fā)酸,
眼前陣陣發(fā)黑。那些被刻意塵封的、滾燙而笨拙的語句,每一個字都像燒紅的烙鐵,
燙在此時這個蒼白而空洞的軀殼上。他攥著信紙的手指關(guān)節(jié)繃得死白,指尖深深掐進掌心,
留下幾道彎月形的、滲血的印痕,
試圖用這尖銳的疼痛來抵御心臟深處那無邊無際的、無聲的撕裂。原來,
十七歲那個倉惶狼狽的夜晚,他最終沒能把這封信塞進蘇遠教室的門縫,卻在倉皇逃離時,
把它遺忘在了自己那本翻得卷了邊的“雪國”里。后來,
他把這本書連同自己所有無法言說的心事,一股腦兒塞給了蘇遠。“喏,這本……送你了。
我……我看完了。”他記得自己當時的聲音干澀得厲害,眼睛盯著地面,
仿佛那里有金子可撿。蘇遠愣了一下,隨即笑起來,眼睛彎彎的,像盛著細碎的星光,
毫不客氣地接了過去:“行啊,謝了!正好最近想看這個。
”那笑容明亮得讓他幾乎睜不開眼,
也讓他更加無地自容于自己心底那份隱秘的、灼熱的、無法啟齒的感情。他像個最卑劣的賊,
把最見不得光的東西,偽裝成一件最普通的禮物,塞到了陽光底下那個人手中。
陳默猛地吸了一口氣,那氣息帶著舊書店深處特有的、如同墓穴般的冰冷和塵埃味。
他強迫自己把視線從那張灼人的信紙上移開,目光重新落回手中的“雪國”。翻開扉頁,
果然,右下角粘著一張小小的、印制精美的藏書票。那是蘇遠特有的標記。
淡雅的米色底紋上,印著一座線條簡潔的拱橋圖案,橋下是幾道象征流水的波紋。
在拱橋下方的空白處,用極細的黑色鋼筆寫著兩個清秀的小字:“遠藏”。
這枚小小的藏書票,像黑暗海面上驟然亮起的一座燈塔。陳默的心猛地一跳,
一股近乎莽撞的沖動瞬間席卷了他。他攥緊了那本薄薄的書和那封更薄卻重逾千斤的信,
幾乎是跌跌撞撞地沖向書店深處那個堆滿了舊書、幾乎被遺忘的角落。“老板!
”他的聲音嘶啞得厲害,帶著一種自己都未曾察覺的急切和顫抖,
在這片寂靜里顯得格外突兀,“這本書……這本書是從哪里收來的?
這個人……這個藏書票的主人……”柜臺后面,戴著老花鏡、頭發(fā)花白的店主慢悠悠抬起頭,
鏡片后的眼睛渾濁卻銳利,像能穿透時光的塵埃。他接過陳默遞來的書,
粗糙的手指摩挲著那張“遠藏”的藏書票,動作緩慢而珍重,仿佛在觸碰一件易碎的珍寶。
他瞇著眼看了很久,久到陳默幾乎要以為那微弱的光亮即將熄滅。“哦……這個啊,
”老店主終于開口,聲音沙啞,像老舊的門軸轉(zhuǎn)動,“有印象。是城南那邊……大學城附近,
一家挺小的咖啡館,叫‘等風來’。店主是個年輕人,前陣子清理倉庫里一批舊書,
打包送來我這兒的。喏,就這一批。
”他枯瘦的手指向旁邊角落里一個敞開的、落滿灰塵的紙箱。
“等風來……”陳默喃喃地重復著這個名字,心臟在胸腔里擂鼓般狂跳。
這三個字像一把生銹的鑰匙,猛地捅開了記憶深處一道塵封已久的閘門。
高三最后那個兵荒馬亂的春天。某個被模擬考試壓得喘不過氣的午后,
蘇遠神秘兮兮地把他從題海里拽出來,騎車載著他,穿過大半個城市,
最終停在了大學城邊緣一條安靜的小巷口。“喏,就是這兒!
”蘇遠指著巷子深處一家掛著原木招牌、綠植掩映的小店,
招牌上正是那三個字——“等風來”。玻璃窗潔凈明亮,里面坐著三三兩兩安靜看書的學生。
“怎么樣?”蘇遠眼睛亮晶晶的,帶著點炫耀,“我發(fā)現(xiàn)的寶藏地兒!比圖書館自在多了。
老板人超好,咖啡也不錯。以后……以后咱們周末可以常來這兒看書復習!
”那個陽光燦爛的午后,空氣里浮動著初夏植物蓬勃生長的氣息。蘇遠推著自行車,
走在他身邊,興奮地描繪著他們未來在這里“奮斗”的藍圖。陽光透過高大的梧桐樹葉,
在他年輕飛揚的側(cè)臉上跳躍,投下明明暗暗的光斑。
陳默記得自己當時只是含糊地“嗯”了一聲,心跳快得幾乎要撞出胸膛,
所有感官都被身邊這個人散發(fā)出的、混合著陽光和汗水的蓬勃氣息所占據(jù),
根本沒聽清蘇遠具體在說什么。他只記得蘇遠說話時,喉結(jié)好看的滾動,
和他襯衫領(lǐng)口露出的、一小段被陽光曬成蜜色的、線條流暢的脖頸。
那家叫“等風來”的咖啡館,
就像一個只存在于蘇遠口中、關(guān)于未來的、帶著陽光和咖啡香氣的模糊承諾。后來,
高考的巨輪碾過,他們各自奔赴不同的城市,聯(lián)系漸疏,
那個承諾也如同陽光下脆弱的肥皂泡,無聲地破滅了。
陳默的手指死死摳進那本“雪國”硬挺的書脊邊緣,粗糙的棱角硌得指腹生疼。他抬起頭,
眼神里有一種近乎絕望的、不顧一切的亮光:“老板,那家‘等風來’……現(xiàn)在還在嗎?
”老店主慢悠悠地點點頭:“在。老地方,沒挪窩。招牌都沒怎么變。”“謝謝!
”陳默幾乎是搶著說出這兩個字,抓起書和信,轉(zhuǎn)身就往外沖。動作太急,
帶倒了腳邊一摞搖搖欲墜的舊雜志,嘩啦一聲散落一地。他顧不上撿,甚至沒有回頭看一眼,
像一枚被彈弓射出的石子,猛地撞開了那扇沉重的、吱呀作響的店門,
一頭扎進了外面灰蒙蒙的午后。城市巨大的喧囂瞬間將他吞沒。
車流聲、人語聲、喇叭聲……無數(shù)聲音匯聚成模糊的背景噪音,在他耳畔嗡嗡作響。
他站在路邊,大口喘著氣,冰冷的空氣刀割般刮過喉嚨。一輛出租車緩緩停在他面前,
司機探出頭詢問。他幾乎是憑著本能拉開車門坐了進去。“師傅,大學城,
‘等風來’咖啡館。”聲音依舊嘶啞,帶著無法抑制的微顫。車子啟動,
匯入川流不息的車河。窗外的景物飛速倒退,高樓大廈的玻璃幕墻反射著鉛灰色的天光,
冰冷而漠然。陳默靠在布滿劃痕的合成革座椅上,
緊緊攥著那本“雪國”和那封折疊起來的信。書脊堅硬的棱角深深陷入掌心,
帶來清晰的痛感,這痛感奇異地讓他混亂的思緒獲得了一絲短暫的清明。
車窗玻璃映出他蒼白失魂的臉,額角滲出細密的冷汗。為什么要去?他問自己。
蘇遠已經(jīng)不在了。一年前那場突如其來的車禍,帶走了那個永遠帶著陽光般笑容的年輕人,
也帶走了陳默世界里最后一點鮮活的色彩。這個消息像一個遲到的悶雷,在他得知時,
早已在別人的世界里炸響過了。他甚至沒能趕回去參加葬禮。蘇遠的世界,在他缺席的時候,
已然轟然落幕。他現(xiàn)在去“等風來”,又能等到什么?
難道真的期待一個早已化為塵土的幻影嗎?可是,那枚小小的藏書票,那家“等風來”,
像一個固執(zhí)的坐標,死死釘在他混亂的心版上。他必須去。仿佛那里埋藏著一個答案,
關(guān)于十七歲那個懦弱又熾熱的自己、關(guān)于所有來不及說出口就被命運粗暴截斷的情愫的答案。
出租車在擁堵的車流中走走停停,每一次停頓都像在凌遲他的神經(jīng)。他閉上眼,
蘇遠最后發(fā)給他的那條信息,毫無預兆地浮現(xiàn)在黑暗中:“默默,最近怎么樣?
我這邊一切都好。對了,你當年送我那本“雪國”,我一直帶著呢,
放在咖啡館我最常坐的位置旁邊。有時候看著它,
就想起咱們高中放學后泡舊書店的日子……真快啊。什么時候有空,回這邊來?
我請你喝咖啡,老地方,‘等風來’,保證手藝沒退步!”那是蘇遠出事前三天發(fā)來的。
語氣輕松,帶著他一貫的笑意,仿佛隔著屏幕都能看到他微微上揚的嘴角。陳默當時在加班,
被一個難纏的項目弄得焦頭爛額,只匆匆掃了一眼,回了個“好啊,忙完這陣子就回”,
就再沒下文。他那時以為,來日方長。
車子最終在大學城邊緣那條熟悉的、綠樹成蔭的小巷口停下。陳默幾乎是跌撞著下了車。
巷子依舊安靜,兩旁是爬滿藤蔓的磚墻。午后慵懶的陽光艱難地穿透厚重的云層,
吝嗇地灑下幾縷微光。他一步步往里走,腳步沉重得像灌了鉛。心臟在胸腔里狂跳,
撞擊著肋骨,發(fā)出沉悶的回響。他感覺自己像一個被無形的線牽引著的木偶,
走向一個早已寫定結(jié)局的舞臺。“等風來”那原木色的招牌終于出現(xiàn)在視野里,
綠植依舊蔥蘢,透過潔凈的落地玻璃窗,可以清晰地看到里面的情景——暖黃的燈光,
原木桌椅,靠墻的書架上擺滿了書。三三兩兩的客人散坐著,低聲交談或?qū)W㈤喿x。
就在靠近窗邊、光線最好的那個位置。陳默的呼吸驟然停止。那里坐著一個年輕人。
穿著簡單的白色棉麻襯衫,身形清瘦。他微微低著頭,額前細碎的劉海垂落,
遮住了部分眉眼。午后稀薄的光線透過巨大的玻璃窗,
溫柔地勾勒著他專注的側(cè)臉輪廓——那清晰的下頜線,那挺直的鼻梁,
那因為專注而微微抿起的、線條柔和的唇……一切都熟悉得令人窒息。他修長的手指,
正輕輕翻開面前桌上攤開的一本書的書頁。深藍色的封面。薄薄的冊子。
川端康成的“雪國”。時間在這一刻被徹底抽離。十七歲的陽光,帶著舊書店塵埃的氣息,
帶著操場上汗水的咸味,帶著暴雨前夕悶熱的風,帶著無數(shù)次在心底描摹的輪廓,
著那張被淚水打濕的信紙上滾燙的字句……所有屬于蘇遠的、屬于他們共同青春的記憶碎片,
被眼前這一幕猛烈地攪動、匯聚,如同海嘯般轟然沖垮了名為“現(xiàn)實”的堤壩。
那個穿著白襯衫、安靜閱讀“雪國”的側(cè)影,在陳默模糊的淚眼中,
與記憶中無數(shù)個蘇遠的剪影完美地重疊在一起。他仿佛又聞到了高中教室里粉筆灰的味道,
聽到了籃球撞擊地面的砰砰聲,
看到了那個在陽光下朝他奔跑而來的、帶著汗水和燦爛笑容的少年。
“遠……”一個模糊的音節(jié)從喉嚨深處艱難地擠出來,帶著無法承受的震顫。
他甚至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過去的。像一個溺水的人,
不顧一切地撲向海市蜃樓中唯一的光源。那本舊“雪國”和那封發(fā)黃的信,
被他死死攥在手里,指節(jié)因為用力而扭曲變形。他的目光緊緊鎖住落地窗內(nèi)那個身影,
腳步踉蹌,幾乎是撞向咖啡館那扇掛著風鈴的玻璃門。“叮鈴鈴——!
”清脆而突兀的風鈴聲,如同冰錐,驟然刺破了這凝固的時空幻象。
玻璃門被推開的聲音驚動了窗邊的年輕人。他下意識地抬起頭,循聲望來。那張臉,
清晰地、毫無遮擋地,暴露在陳默的視線里。年輕。非常年輕。眉眼清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