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落得更急了,隔著咖啡店的玻璃望出去,街景融成一片流動的水彩畫。暖氣開得很足,
空氣里濃郁的咖啡香氣混著烘烤甜點的暖意,熏得人有些微醺。他坐在角落最暗的影子里,
像一枚被時間遺忘的書簽。桌上白瓷杯里深褐色的咖啡早已冰涼,他卻渾然不覺。
八年歲月似乎并未在他身上留下多少刻痕,只是眉眼間籠罩著一層極淡的、揮之不去的倦怠,
比窗外濕冷的雨霧還要重幾分。看著這樣的他,一種莫名的細密疼痛,悄然蔓延過我的心口,
舊日的微風裹挾著書頁香,毫無預兆地吹拂而至。那節被午后驕陽烤得發燙的數學課。
蟬鳴是夏日永不落幕的背景音。前排新轉來的女生帶來一股陌生的香水味,
濃烈得像打翻的花瓶。我不由自主地側了側身,試圖捕捉后座窗縫里透入的一絲清新空氣。
身體微微一偏,一縷垂落的發梢便不經意地滑落,擱在了后面男生那本攤開的練習冊上。
薄薄的紙張透光,底下隱約顯出無數凌亂的筆劃痕跡。它們并非數學公式,
而是無數個密集交疊的印記,勾勒出兩個極其熟悉的漢字輪廓。像被燙到一樣,
我飛快地縮回了頭發,心臟驟然失序般地跳起來。我知道那是我的名字。臉頰悄然升溫。
我下意識地整理鬢角的碎發,動作慢得像在拖延什么。“這道……解法能讓我看看嗎?
”清朗的聲音帶著點試探從身后傳來,像石子投入心湖。我倏然回頭。
午后灼亮的光線被他挺拔的肩線擋去大半,在練習冊上投下安穩的暗影。
我看見他清雋的側臉染上了一層薄紅,握著筆的手指骨節微微泛白,指關節下死死壓著的,
正是寫滿秘密的那一頁。那雙望著我的眼睛,清澈里透著局促不安,
像闖入陷阱無處遁形的小鹿。“第五題?”我的聲音大概也有些發緊,
指尖滑過自己潔白的書頁。講臺似乎很遙遠。空氣里只有漂浮的塵埃和紙張的味道。
我清晰地告訴他輔助線的畫法,他拼命點頭,濃密的睫毛垂下來,在鼻梁上投下小小的影。
一種隱秘的羞怯和莫名的甜意,無聲地爬上我的指尖。從那天起,數學練習冊的第五題,
他總會來問。而我,總會在轉身前,刻意又笨拙地將垂落的頭發抿到耳后。
像笨拙地回應一個心照不宣的秘密。日光流轉,梧桐葉落。高三的夏天灼熱而短暫,
轉眼便被離別的風吹到了面前。教室里彌漫著一種喧鬧里的感傷。
一本厚厚的深藍色紀念冊遞到我面前。“給我留句話?”林默的聲音很輕,眼睛亮得驚人,
像落滿了陽光碎金的水面。心像被什么輕輕撞了一下。我接過冊子,點頭:“好。
”他并沒有馬上走開,站在那里,帶著某種奇異的期盼看著我。那目光滾燙,
幾乎要將我洞穿。我只好低下頭,匆忙翻找自己的筆,假裝沒看懂那無聲的催促。
當我再抬眼,他卻已被班主任叫走,一個倉促的回頭,只捕捉到他望過來的一瞬眸光,
復雜得像解不開的線團,有未訴盡的話語,也有被強行打斷的焦急。
等那本深藍色的冊子輾轉再回到我手里時,已經接近放學。教室里亂哄哄的,
大家都在告別、擁抱、簽寫留言。我幾乎是逃回了課桌邊,帶著一種不敢細想的迫切翻開它,
直接翻到最后的紙頁。心跳擂鼓,血液都在耳膜里奔騰亂響。那里果然有字跡!
深藍色的墨水,筆鋒帶著少年人特有的張揚力度:“如果十年后沒遇見你,
我會……”句子寫到這里戛然而止。心臟重重一跳。“我會”什么?后面那句最關鍵的話呢?
我的手指急切地劃過紙張。在句子的末尾,尚未干透的墨跡被蹭花了一小塊,
像一滴失控洇開的墨淚,模糊成一團深色的暈影。被誰蹭花的?是他寫時太激動?
還是……失落感如同細密的冰針刺下。那句未完成的話,最終化作一個沉甸甸的問號,
擱置在畢業季喧鬧的背景音里。深藍色的墨團,像一個永遠也解不開的心鎖。
雨點密集地敲在傘面上。我低頭避開旁人遞來的同學錄,抱著自己幾乎寫滿的紀念冊,
逃一般地穿過喧鬧沸騰的人群,像要隔絕一切關于離別的背景音。身后似乎有目光追隨,
我甚至能感受到那股灼燙。可我終究沒有回頭,不敢回頭,
害怕一回眸就撞見自己無法回答的期待與那份懸而未決的句子。
時光像一捧流沙從指縫間泄走,在異國他鄉明晃晃的日光下。新的生活如同涂滿亮色的畫布,
將心底那片沉抑的深藍覆蓋了一層又一層。然而,在某個被鬧鐘驚醒的異國清晨,
在圖書館的陳舊紙張香氣里,在看著窗外飄落的枯葉時,
那個模糊的句子總會在心口不期然地跳動一下:“如果十年后沒遇見你,
我會……”它像一句未完成的咒語,在異國潮濕的空氣里慢慢發酵。終于,
在回國前那個生日將近的日子,一種沉淀已久的沖動再也壓不住。
我挑選了一張淺藍色的硬卡紙卡片,
純凈得像少年時練習冊上那一小片被我寫滿題目的空白角落。筆尖在卡片背面徘徊良久,
最終寫下:“如果十年后我回來,你會……?”落款只有名字,沒有地址電話。
這更像是一次朝未知深淵的秘密投擲。
將這封沒有地址、只有收件人的信件投入郵筒的那一刻,心底響起一聲微弱的嘆息。
像塵埃輕輕落定,又似乎卷起了更深的迷霧。
那等待回應的日子被異國的課程與街頭的霓虹拉長、稀釋,
最終悄然無聲地淹沒在時間的洪流中。沒有回音。沒有歸處。重逢毫無預兆,
在這個濕冷的黃昏。咖啡館里光線柔和得恰到好處。他坐在對面的光影里,
隔著氤氳的咖啡熱氣,輪廓顯得有些迷蒙。
視線不由自主地滑向他手邊那個不起眼的牛皮紙箱——體積不小,
被小心地擱在旁邊的椅子上。箱口貼著層層疊疊的膠帶,
仿佛嚴密封存著一段不可言說的歲月,沉重得讓人心悸。
他的指尖無意識地撫過粗糙的紙箱邊緣,沉默短暫得如同冰面炸裂前的寂靜。
“是禮物……也是……一些……過去的東西。”聲音干澀,喉結上下滾動了一下,
泄露了一絲努力壓抑的緊張。
一個模糊的念頭悄然掠過心頭:這紙箱里……會不會藏著當年那句未完成的謎底?
心口那塊沉寂已久的地方,微微牽扯了一下。他提議離開,
去一個只有我們知道的地方——“寄夏”,
那個因為名字被我牢牢記住的、藏在咖啡館深處的小小天井。我站起身,
目光掃過他略顯倉促的動作。他抱起那個箱子時,手指竟有些微不可察的顫抖。
箱子的重量似乎超出預期,他略微調整了一下姿勢才穩穩抱住。經過收銀臺,
老板老趙抬眼瞅了瞅他抱箱子的樣子,濃黑的眉毛挑了一下,
嘴角勾起一個促狹又了然的笑容,無聲地沖他比了個加油的手勢。
我捕捉到林默臉頰瞬間泛起的、不易察覺的紅暈,也看到他極其僵硬地點了下頭作為回應。
一種無法言喻的緊張感順著我的指尖一點點爬上脊背。推開那扇吱呀作響的舊木門,
雨水的氣息混雜著巷子里的塵灰和隱約的垃圾氣味撲面而來。
小小的天井像個被城市遺忘的角落。棚頂被雨點敲打得噼啪作響,空氣清冷而潮濕。
角落里立著幾個沉默的大垃圾桶。他蹲下身。指關節因為用力而微微發白,
沿著箱口用力撕開那層疊的膠帶。刺啦——膠帶剝離的聲音在寂靜中格外清晰。
所有感官都在這一刻被拉扯到極致,我屏住呼吸。下一秒,
無數色彩斑斕的、充滿氦氣的小氣球猛地從敞開的箱口里涌出!
紅的、粉的、白的、淡金的……它們像掙脫束縛的彩色氣泡,
帶著一種近乎虛無的輕盈和夢幻,無聲地膨脹、升騰,瞬間填滿了這個濕冷灰暗的空間!
它們碰撞著,旋轉著,被棚頂垂掛的蛛網短暫挽留,又決然地掙脫向上。
眼前驟然炸開的斑斕色彩,亮得刺眼,帶著一種喧嘩的寂靜。那一瞬間的驚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