醫生把化驗單推到我面前時,我腦子里嗡的一聲,只看見“晚期”那兩個字像燒紅的烙鐵,
燙得我眼前發黑。還沒等那股滅頂的絕望完全淹沒我,手機響了。
屏幕上跳動的名字是我結婚五年的丈夫,顧言。我幾乎是憑著本能,手指顫抖著劃開接聽,
喉嚨干得發不出一點聲音?!疤K晚,”他的聲音透過聽筒傳來,平穩、冷靜,
甚至帶著一絲如釋重負的輕松,跟我此刻身處的地獄判若兩個世界,“你晚上早點回來,
我們談談。”我張了張嘴,想告訴他我剛拿到了死刑判決書,想哭,想尖叫。
可他的下一句話,像一把冰錐,精準地捅穿了我最后一點搖搖欲墜的支撐。“我想好了,
我們離婚吧?!贬t院消毒水那股特有的、帶著死亡暗示的味道還死死黏在我鼻腔里。
我推開家門,手里捏著那張薄薄的、卻重逾千斤的紙。指尖冰涼??蛷d里,顧言坐在沙發上,
穿著我上個月剛給他熨好的那件灰色羊絨衫。燈光打在他輪廓分明的側臉上,
依舊是我看了五年也沒完全看膩的英俊。只是此刻,這張臉上沒有一絲波瀾,
平靜得近乎殘忍。茶幾上,放著一份文件。《離婚協議書》。白紙黑字,刺得我眼睛生疼。
他聽見動靜,抬起頭看我,眼神很淡,像看一件無關緊要的舊物?!盎貋砹耍孔?。
”他甚至給我倒了杯水,推過來,動作流暢自然,仿佛我們只是在討論晚上吃什么。
那杯水我沒碰。我死死攥著口袋里的化驗單,指甲幾乎要嵌進掌心。巨大的荒謬感攫住了我。
幾個小時前,我還以為天塌了?,F在才知道,天早就塌了,只是他親手又給我加了一劑砒霜。
“為什么?”我的聲音嘶啞得厲害,每一個字都像砂紙在喉嚨里磨。顧言微微蹙了下眉,
似乎很不習慣我這種失態。他向來喜歡我“得體”。他端起自己的水杯,抿了一口,才開口,
語氣是那種權衡利弊后的理性:“蘇晚,我們之間的問題,其實早就存在了。你感覺不到嗎?
”他頓了頓,目光掃過我蒼白的臉,沒有停留。“我們都還年輕,沒必要這樣互相消耗下去。
好聚好散,對大家都好。”“消耗?”我重復著這個詞,一股腥甜涌上喉嚨。過去五年,
是誰每天變著花樣給他做早餐,是誰在他胃病發作時整夜守著?是誰在他公司瀕臨破產,
他焦頭爛額時,默默拿出自己所有的積蓄?那時候,怎么不說是消耗?
顧言像是沒聽出我語氣里的尖銳,或者根本不在意。他身體微微前傾,
手指點了點那份協議書?!澳憧纯?。房子歸你,我凈身出戶。
存款……我公司最近周轉有點緊,只給你留了三十萬。其他的,算我對你的補償?!毖a償?
用我傾盡所有換來的“凈身出戶”?用我可能熬不過明年的生命,換他三十萬的“慷慨”?
我看著他,看著這個我掏心掏肺愛了五年、伺候了五年的男人,第一次覺得如此陌生。
他臉上那種急于擺脫麻煩的、迫不及待的輕松,像淬了毒的針,密密麻麻扎進我的心臟。
所有的質問,所有的委屈,所有關于我剛剛確診的、那足以壓垮我的消息,
突然都堵在了喉嚨口,一個字也吐不出來。告訴他?然后呢?看他瞬間變臉,
流露出遲來的、虛偽的愧疚和憐憫?還是像處理一個燙手山芋一樣,
更加急于把我這個“累贅”甩開?不。一股冰冷的、帶著鐵銹味的狠意,
猛地從心底最深處竄了上來。憑什么?憑什么我在地獄里掙扎,
他卻能一身輕松地奔向新生活?憑什么我要用我的絕癥,去成全他所謂的“好聚好散”?
顧言還在繼續,語氣甚至帶上了一絲勸誘:“蘇晚,你一向最懂事。簽了吧。對你,對我,
都好?!彼压P也推了過來,放在協議書旁邊。那支筆,像一根燒紅的烙鐵。我深吸一口氣,
肺部傳來一陣尖銳的刺痛。我強行壓下,努力讓自己的聲音聽起來平靜,
甚至……帶上一絲詭異的輕松?!邦櫻?,”我開口,迎上他略帶詫異的眼神,
“是不是外面有人了?”他眼神閃爍了一下,沒有立刻回答。沉默,
有時候就是最響亮的答案。我笑了。真的笑了出來,盡管那笑聲比哭還難聽?!皯言辛??
”他猛地抬頭看我,瞳孔里閃過一絲被戳穿的狼狽,但很快被一種破罐子破摔的強硬取代。
“是。”他承認了,干脆利落,“她不能等。蘇晚,我們之間早就沒有感情了,
何必拖著彼此?你簽了字,大家都解脫?!苯饷?。好一個解脫。
我的身體里正滋長著吞噬生命的癌細胞,而他,只想著如何從我這里“解脫”。我看著他,
看著這個曾經讓我覺得是全世界依靠的男人,此刻像在談判一樁生意,急于交割清楚,
好去迎接他嶄新的、充滿希望的人生??诖锏幕瀱?,被我攥得更緊,
紙張邊緣幾乎要碎掉。我慢慢伸出手,沒有去碰那支筆,而是拿起了那份離婚協議書。
紙張很輕,又很重?!靶??!蔽衣牭阶约旱穆曇?,平靜得可怕,像結了冰的湖面。“我簽。
”顧言明顯松了口氣,身體放松地靠回沙發背,仿佛卸下了一個巨大的包袱?!暗牵?/p>
”我盯著他瞬間又繃緊的臉,一字一句,清晰地吐出來,“顧言,記住你今天說的話,
記住你做的選擇。從今往后,我蘇晚是死是活,跟你沒有半毛錢關系。你,
還有你外面的那個女人,最好離我遠點,永遠別來煩我?!蔽业难凵褚欢ê芾洹?/p>
顧言被我盯得有些不自在,避開了我的視線,語氣有點不耐煩:“蘇晚,
別說這些沒用的氣話。簽了字,我們就兩清了?!薄皟汕澹俊蔽页读顺蹲旖?,
露出一個極其諷刺的笑,“顧言,你欠我的,這輩子都還不清。”我拿起筆,沒有絲毫猶豫,
在協議書上簽下了自己的名字。蘇晚。最后一筆落下,力透紙背。簽完,我把筆一扔,
再也沒看他一眼,轉身走進臥室。房門關上的瞬間,我靠著門板滑坐在地上。
全身的力氣都被抽干了,巨大的虛脫感席卷而來??诖锬菑埣埖拇嬖诟凶兊脽o比清晰。
我把它掏出來,展開?!拔赣〗浼毎?,IV期?!卑准埡谧?,冰冷刺骨。
眼淚終于洶涌而出,無聲地砸在診斷書上,暈開一小片墨跡。不是為了顧言的背叛,
而是為了這該死的、不公的命運!它甚至吝嗇于給我一點緩沖的時間,
在我得知生命即將走到盡頭的同時,狠狠抽走了我自以為是的全部支撐。哭到幾乎窒息,
肺部火燒火燎地疼。我大口喘著氣,指甲深深摳進手臂的皮肉里,
用尖銳的疼痛強迫自己冷靜。不行,不能這樣。顧言以為簽了字就是他的解脫?
他以為甩掉我這個“累贅”,就能和他懷孕的小三雙宿雙飛,開啟幸福新篇章?做夢!
一股前所未有的狠勁,混合著絕望的瘋狂,在我心底瘋狂滋生。我要活著!哪怕多活一天,
我也要親眼看著!看著沒有我之后,他的“好日子”能好到哪里去!
看著那個讓他迫不及待拋棄我的女人,又能帶給他什么!我不告訴他我快死了。
我要讓他以為我簽下離婚協議,是成全,是心死,是終于認清了現實。
我要讓他帶著那點可笑的愧疚和自以為是的“補償”心安理得地離開。然后,
我要用我最后的時間,活得比他精彩一萬倍!我要讓他知道,失去我蘇晚,
是他這輩子最大的損失!我要讓他未來的每一天,都活在無法挽回的悔恨里!
這個念頭像一劑強心針,猛地扎進我瀕臨崩潰的心臟。我擦干眼淚,扶著門板,
搖搖晃晃地站起來。鏡子里的人,臉色慘白,眼睛紅腫,嘴唇沒有一絲血色,
像個剛從墳墓里爬出來的女鬼。我對著鏡子里的自己,扯出一個扭曲的、帶著血腥味的笑。
“蘇晚,從今天起,你只為自己活?!卑岢瞿莻€曾經稱之為“家”的地方,快得不可思議。
顧言大概怕我反悔,或者怕他那位“不能等”的心肝寶貝受委屈,第二天就聯系了搬家公司。
效率高得令人咋舌。我像個局外人,看著那些工人把屬于我的、不屬于我的東西打包、搬走。
顧言全程站在一邊指揮,偶爾看我一眼,眼神復雜,帶著點探究,
更多的是急于結束一切的焦躁。我懶得理他。心死了,連恨都顯得多余,只剩下冰冷的算計。
他給我的那張三十萬存款的卡,我收下了,沒矯情。這是我應得的,不,遠遠不夠。
但這筆錢,現在是我活下去、實施計劃的重要資本?!澳愕臇|西都清點好了?”他走過來,
語氣公事公辦。我正把最后幾本書塞進紙箱,聞言頭也沒抬:“嗯。鑰匙給你。
”我把大門鑰匙摘下來,扔在旁邊的鞋柜上,發出清脆的響聲。他沉默了一下,
似乎想說什么,最終只干巴巴地擠出一句:“以后……自己照顧好自己?!蔽抑逼鹕恚?/p>
拍了拍手上的灰,終于正眼看他,眼神平靜無波,甚至還帶著一絲淡淡的嘲諷:“放心,
死不了。你顧好你自己,還有你那位……就行。”我刻意停頓了一下,
滿意地看到他臉色微變。“蘇晚,我們……”他似乎想解釋什么。“打住?!蔽姨种浦顾?/p>
拎起我的隨身小包,里面裝著最重要的證件和那張卡?!邦櫻?,好聚好散,是你說的。現在,
我們散干凈了。祝你……得償所愿?!蔽彝现莻€不大的行李箱,頭也不回地走出了大門。
陽光刺眼,我微微瞇了下眼,深吸一口氣。空氣里不再有顧言慣用的須后水味道,
也沒有那個“家”里日漸沉悶的空氣。新的空氣,帶著自由,也帶著……倒計時的殘酷。
我沒找房子。那個需要精心打理、充滿生活氣息的“窩”,已經不適合現在的我。
我在醫院附近租了個精裝小公寓,一室一廳,干凈得像酒店樣板間,沒有任何煙火氣。正好。
當務之急,是治療?;蛘吒鼫蚀_地說,是盡可能地……拖時間。我掛了個專家號。
頭發花白的老教授看著我的檢查報告,眉頭擰成了疙瘩,長長嘆了口氣:“小姑娘啊,
發現得太晚了……印戒細胞癌,惡性程度高,侵襲性強,發現即晚期……手術意義不大,
只能嘗試化療,但效果……你要有心理準備,預期生存期……”后面的話他沒忍心說全,
但意思我懂?!搬t生,治?!蔽掖驍嗨?,聲音異常平穩,“用最好的方案,
副作用大的也沒關系。錢不是問題?!蔽野涯菑埲f的卡放在桌上,“不夠我還有。
我只要求一點,盡可能讓我……體面一點,清醒一點。
”老教授看著我平靜到近乎冷酷的眼神,愣了一下,最終沉重地點了點頭:“我們會盡力。
”化療的副作用,比想象中更兇猛。第一次化療后不到四小時,
劇烈的惡心感就像海嘯般襲來。我趴在馬桶邊,吐得昏天黑地,膽汁都嘔了出來。
胃里翻江倒海,每一次痙攣都牽扯著腹部深處的劇痛,像有無數把鈍刀在里面攪動。
冷汗瞬間浸透了病號服。脫發緊隨其后,大把大把的頭發落在枕頭上、地上,觸目驚心。
鏡子里的人迅速消瘦下去,眼窩深陷,皮膚失去光澤,蠟黃得像蒙了一層灰。
身體的痛苦是實打實的,每一分每一秒都在凌遲著我。每當我覺得自己撐不下去,
快要被痛苦和絕望淹沒時,我就強迫自己去想顧言。想他提出離婚時那輕松的語氣。
想他急于把我掃地出門的急切。想他此刻,是不是正溫柔地摟著那個懷孕的女人,
暢想著他們光明的未來?“顧言……”我蜷縮在冰冷的衛生間地磚上,對著馬桶干嘔,
指甲死死摳著瓷磚縫,嘴里全是鐵銹味,
“你欠我的……我要你……百倍……千倍地……還回來……”這恨意,
成了支撐我熬過一波又一波化療副作用的精神嗎啡。我注冊了一個全新的社交賬號,
取名“晚風”。頭像換上了一張我戴著假發、化了妝,在病房窗邊拍的側影。陽光很好,
濾鏡調得很溫暖,遮住了所有的病容和憔悴。我開始頻繁地更新。照片里,
有我戴著漂亮的帽子,在灑滿陽光的咖啡館看書的悠閑模樣(那是化療間隙,強撐著去的)。
有我穿著新買的裙子,站在海邊礁石上張開雙臂的背影(是醫院附近一個人工湖,風很大,
吹得我搖搖欲墜)。有我捧著精致的甜點,對著鏡頭笑得眉眼彎彎(化療后嘴里根本沒味,
甜點只是為了拍照,拍完就吐了)。配文永遠積極向上,充滿“新生”的氣息:“告別錯的,
才能和對的相逢。一個人的海風,也很自由?!薄鋱D海邊背影。“新買的裙子,
新染的發色(假發),新的生活,從愛自己開始。”——配圖咖啡館看書的精致側影。
“以前總想著照顧別人的口味,現在才發現,草莓蛋糕才是我的最愛!
甜到心里啦~”——配圖甜點笑容。我屏蔽了所有過去認識的人,
尤其是顧言和他可能認識的人。但我沒有鎖賬號,設置成了完全公開。我知道,
總會有“有心人”看到的。果然。第三次化療后,我虛弱得幾乎下不了床。手機震動了一下,
是一個陌生號碼發來的短信,沒有署名,只有一行字:【裝得挺開心?顧言的錢花得爽嗎?
】字里行間透著濃濃的酸氣和惡意。我幾乎能想象屏幕那頭,那個取代了我的女人,
挺著還不明顯的肚子,一邊翻著我的“精彩生活”,一邊氣得咬牙切齒的樣子。我笑了。
笑得牽扯到腹部的傷口,疼得我倒吸一口涼氣,但心里卻涌起一股扭曲的快意。
我慢悠悠地打字回復:【是啊,花自己應得的錢,買開心,天經地義??偙饶承┤?,
花著別人老公的錢,養著來歷不明的野種,要心安理得得多?!堪l送。幾秒鐘后,
手機瘋狂震動起來,那個號碼直接打了過來。我直接掛斷,拉黑。動作一氣呵成。
世界清凈了。沒過多久,又一個陌生號碼發來短信,
這次語氣激烈得多:【蘇晚你嘴巴放干凈點!誰是野種?你自己生不出來,就嫉妒別人?
活該顧言不要你!】我懶得再回。目的已經達到了。這根刺,
我成功地扎進了那個女人的心里,也遲早會扎進顧言的耳朵里。
我繼續更新我的“晚風”賬號。發我在醫院樓下小花園,
抱著一只流浪貓曬太陽的照片(其實抱貓的動作都讓我累得直喘)。
發我報名參加線上繪畫課,畫的第一幅歪歪扭扭的水彩(手抖得厲害)。
發我戴著口罩和帽子,在凌晨空曠的街道散步的模糊身影(那是化療后失眠,實在躺不?。?/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