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霧鎖泰晤士(1992年冬)噴氣式引擎巨大的轟鳴聲浪,如同持續不斷的悶雷,
裹挾著沈清梧穿透厚重的云層。當機身終于恢復平穩,
舷窗外刺目的陽光被灰蒙蒙的云海取代時,
rature is 3 degrees Celsius with fog…”倫敦,
希思羅。霧,3攝氏度。沈清梧的心跳,在持續十幾個小時的高空飛行后,
依舊無法完全平復。她緊了緊身上那件單薄的、洗得發白的棉襖(這是她最體面的冬衣),
隔著小小的舷窗向下望去。無垠的云層之下,是模糊的、被濃霧籠罩的灰綠色大地,
像一幅洇了水的、尚未完成的水彩畫。泰晤士河蜿蜒的暗影若隱若現,如同沉睡的巨蟒。
一種巨大的、混合著夢想成真的暈眩和置身異域的強烈疏離感,沉沉地壓在她的胸口。
走下舷梯,濕冷的空氣帶著濃重的水汽和陌生的煤煙味撲面而來,瞬間穿透了單薄的衣衫,
讓她不由自主地打了個寒顫。希思羅機場巨大而繁忙,穹頂高聳,人流如織,
各種膚色、操著各種語言的人們行色匆匆。
廣播里快速流淌的英倫腔、空氣中彌漫的咖啡和消毒水混合的復雜氣味……一切都在提醒她,
這里已遠離了她所熟悉的一切。通關的隊伍漫長而緩慢。
緊抱著那個洗得發白的舊布包袱(里面裝著她的全部家當:幾件舊衣、書本、那支英雄鋼筆,
以及那個包在布里的舊搪瓷盆),另一只手攥著護照和那份珍貴的牛津錄取通知書。
她努力挺直脊背,試圖掩飾內心的忐忑,但過于樸素的衣著和與周圍環境格格不入的行李,
還是引來了海關官員略帶審視的目光。
urpose of your visit to the UK?”(你來英國的目的?
)戴著眼鏡的官員語氣平淡,翻看著她的護照。
ave an offer from Oxford University.”(學習。
我有牛津大學的錄取通知書。)沈清梧盡量讓自己的發音清晰穩定,將通知書遞過去。
官員仔細核對著文件,目光在她過于簡單的行李和洗得發白的棉襖上掃過,
又落在她年輕卻帶著明顯疲憊和緊張的臉上。他沉默了幾秒,
最終在護照上蓋下清晰的入境章。
to the UK. Good luck at Oxford.”(歡迎來到英國。
祝你在牛津好運。)“Thank you.” 沈清梧接過護照和通知書,掌心微微出汗。
走出海關大廳,外面是更加濃重、如同實質般的灰白色濃霧。能見度極低,
遠處的建筑只剩下模糊的輪廓。寒意像冰冷的蛇,順著衣領和袖口鉆進來。
沈清梧按照指示牌的指引,
拖著沉重的腳步走向通往牛津的“Oxford Tube”大巴車站點。
巨大的雙層巴士像沉默的鋼鐵怪獸,在霧氣中吞吐著乘客。她擠上車,
在靠近過道的座位上坐下,將包袱緊緊抱在懷里。窗外是流動的、混沌的灰白色。
偶爾有模糊的紅色巴士尾燈或昏黃的路燈光暈在濃霧中一閃而過,如同鬼魅的眼睛。
車廂里暖氣開得很足,混雜著乘客身上各種香水、體味和皮革座椅的味道,悶得人有些頭暈。
她將額頭抵在冰涼的玻璃窗上,試圖汲取一絲清醒。泰晤士河徹底消失在濃霧里。牛津,
這座只在書本和想象中存在的古老學府,此刻被包裹在無邊的迷霧之中,
像一個遙不可及的幻影。興奮感早已被長途跋涉的疲憊和眼前這無邊無際的冰冷濕霧所取代,
只剩下一種沉甸甸的、前路未卜的茫然。英雄鋼筆在包袱里安靜地躺著。
那個舊搪瓷盆的邊緣,隔著布料,傳來熟悉的冰涼觸感。她閉上眼,
仿佛又回到了軍區大院那個漏雨的小隔間,回到了筒子樓六平米小屋徹夜的孤燈下。
那些逼仄的空間和刺骨的寒冷,竟在此刻的異國濃霧中,顯得異常清晰而真實。
巴士在濃霧中顛簸前行,如同行駛在時間的縫隙里。不知過了多久,
窗外的灰白色漸漸變得稀薄,一些模糊的尖頂輪廓開始在霧氣中顯現。
“Next stop: Oxford, Gloucester Green.”牛津,
到了。
洛斯特格林(Gloucester Green)車站更像一個被歷史熏染過的露天廣場。
濃霧尚未完全散去,但已能看清四周高聳的、帶著歲月痕跡的石砌建筑。空氣依舊濕冷刺骨,
混雜著淡淡的咖啡、烘烤面包和潮濕石頭的味道。廣場上停著幾輛鮮紅色的雙層巴士,
行人裹著厚厚的圍巾和帽子,行色匆匆,自行車鈴聲清脆地響起又遠去。
沈清梧抱著包袱下了車,站在陌生的廣場中央,一時有些無措。
錄取通知書上有圣安妮學院的地址,但面對這迷宮般古老而陌生的城市,
她如同闖入巨人國的螞蟻。
“Excuse me? Are you lost?”(打擾一下,你迷路了嗎?
)一個溫和的聲音在旁邊響起。沈清梧轉過頭。
一個穿著駝色大衣、圍著格子圍巾、約莫五十多歲的英國女士正關切地看著她。她頭發花白,
梳得一絲不茍,鼻梁上架著金絲眼鏡,氣質優雅而沉靜。
king for St Anne’s College.”(我……我在找圣安妮學院。
)沈清梧有些緊張地回答。
e’s! Lovely place. Not far from here.”(啊,
圣安妮!很棒的地方。離這里不遠。)女士露出和善的笑容,
heading in that direction myself.”(跟我來吧,
我也往那邊走。)沈清梧連忙道謝,跟著這位好心的女士穿過廣場,
拐進一條狹窄的鵝卵石街道。街道兩旁是古老的石砌建筑,
書店、櫥窗里展示著精致文具和紀念品的禮品店……濕漉漉的鵝卵石在腳下反射著清冷的光。
空氣里回蕩著悠揚的教堂鐘聲,厚重而遼遠,仿佛穿越了幾個世紀而來。
霧氣在古老的尖頂和塔樓間繚繞,給這座大學城蒙上了一層神秘而肅穆的面紗。
穿著黑色學袍的學生三三兩兩走過,步履匆匆,低聲交談著,他們的聲音在石壁間回蕩,
帶著一種獨特的學術韻律。這與北京筒子樓的喧囂、軍區大院的號令,
是截然不同的兩個世界。沈清梧感覺自己像一個闖入者,每一步都小心翼翼,
生怕驚擾了這座沉睡的學術圣殿。“Here we are.”(我們到了。
)女士在一道并不起眼的鐵藝大門前停下腳步。大門上方,
懸掛著圣安妮學院那枚深藍底色、托著書卷和三頂王冠的盾形徽章。門后,
是一片開闊的草坪(即使在冬季也保持著令人心安的綠色),
草坪后掩映著幾棟風格現代、線條簡潔的紅磚建筑,與周圍古老的學院形成鮮明對比。
“Welcome to Oxford, my dear.”(歡迎來到牛津,親愛的。
)女士微笑著拍了拍沈清梧的胳膊,眼神溫和,
“Good luck with your studies.”(祝學業順利。
Thank you… thank you so much.”(謝謝……非常感謝您。
)沈清梧由衷地感激道。女士點點頭,轉身匯入了街道上的人流。
沈清梧站在學院的鐵藝大門前,深吸了一口濕冷而陌生的空氣。濃霧尚未完全散盡,
籠罩著草坪和紅磚建筑,也籠罩著她的前路。她緊了緊懷里的包袱,
邁步走進了圣安妮學院的大門。門內門外,是兩個世界。門內,
是她的Oxford Dream啟航的港灣,卻也注定是另一段充滿未知挑戰的征程。
濕冷的霧氣纏繞著她,如同這座城市給予她的第一個、帶著審視意味的擁抱。
2 西點冰河(1992年冬)哈德遜河谷的冬天,是淬煉鋼鐵的熔爐。
寒風如同裹挾著冰碴的剃刀,從哈德遜河開闊的水面上毫無遮攔地橫掃而來,
呼嘯著掠過西點軍校(West Point)灰白色的花崗巖建筑群。
古老的營房、教堂、圖書館,都在這嚴酷的冰風下沉默矗立,線條剛硬,棱角分明,
如同大地本身隆起的嶙峋骨骼。凌晨四點五十分,
尖利刺耳的起床號(Reveille)如同撕裂夜幕的鋼爪,驟然響徹寂靜的營區!
聲音穿透冰冷的空氣,砸在每一個沉睡的神經上。顧崢猛地睜開眼。黑暗中,
身體如同條件反射般彈起,瞬間脫離了溫暖的睡袋。冰冷的空氣瞬間包裹全身,
刺得皮膚生疼。四人間(Squad Bay)的營房里一片窸窣的、壓抑著痛苦的響動。
沒有開燈,只有窗外遠處哨塔上探照燈的光柱在黑暗中掃過,
短暫地照亮室內一排排如同棺材般整齊排列的鐵架床。
maggots! Five minutes to formation!”(動起來!
動起來!你們這些蛆蟲!五分鐘內集合完畢!
)走廊里傳來教官(TAC Officer)嘶啞而狂暴的咆哮,
伴隨著沉重的軍靴敲擊水泥地面的咚咚聲,如同催命的鼓點。顧崢動作迅捷如同獵豹。
黑暗中,
他精準地抓起疊放在床尾、如同刀切豆腐般棱角分明的制服(Dress Gray),
冰冷的布料摩擦著皮膚。套上漿洗得硬挺的白襯衫,系緊領帶(Tie),
穿上厚重的羊毛褲(Trousers),
最后套上那件標志性的、帶著墊肩的灰色制服外套(Coatee)。
每一個動作都如同精密機械,在極致的寒冷和緊迫的時間下,沒有絲毫多余。
冰冷堅硬的銅質紐扣(Buttons)硌著指尖,帶來清晰的痛感。
他抓起桌上那頂沉重的灰黑色平頂軍帽(Dress Hat),帽檐下的視線銳利如鷹。
最后,目光掃過枕邊——那里靜靜躺著一個拆開的、來自中國的薄信封,
信封里只有一張簡短的字條,上面是他無比熟悉的清秀字跡,報告著平安抵達牛津的消息。
沒有時間細看。他將信封迅速塞進制服內袋,緊貼著胸口的位置,
仿佛能汲取一絲來自遙遠彼岸的微溫。隨即,他轉身,大步流星地沖出營房,
融入走廊里沉默而迅疾的灰色人流中。室外,是哈德遜河谷特有的、能凍僵骨髓的酷寒。
寒風卷著細碎的冰粒,如同砂紙般抽打在臉上。探照燈慘白的光柱切割著濃重的黑暗。
巨大的閱兵場(The Plain)上,已經迅速集結起一片灰色的方陣。沒有口令,
只有軍靴踏在凍硬土地上的沉悶回響,整齊劃一,如同一個人的心跳。
顧崢精準地找到自己的位置,立正站好。身姿挺拔如標槍,下頜收緊,
目光平視前方無盡的黑暗。寒風如同冰冷的巨手,試圖撕開他厚重的制服,鉆入骨髓。
他能清晰地感覺到制服內袋里那封信紙的棱角,硌在胸前的皮膚上。
沈清梧……牛津……那古老的尖塔和圖書館,此刻是否也籠罩在濕冷的霧氣中?
“Attention!”(立正!)教官如同炸雷般的吼聲響起,打斷了所有飄飛的思緒。
新的一天,地獄般的“野獸兵營”(Beast Barracks)生活,正式開始。
冰冷的哈德遜河水,在冬日灰暗的天光下,呈現出一種令人心悸的鉛灰色。
湍急的水流裹挾著浮冰,撞擊著岸邊嶙峋的礁石,發出沉悶的轟響。河面上寒風更甚,
像無數把冰刀,切割著暴露在外的每一寸皮膚。
顧崢和同連隊(Company)的學員(Plebes)們,
只穿著單薄的橄欖綠色體能訓練服(PT Gear),站在冰冷的河岸邊。
河水刺骨的寒意隔著空氣都能感受到。教官穿著厚實的防寒服,臉上沒有任何表情,
眼神冰冷如河底的石頭。“Cadets!”(學員們!
)教官的聲音在寒風中顯得格外冷酷,
espect her, and to conquer her!”(這就是哈德遜河!
她將考驗你們的意志!她將試圖摧毀你們!今天,你們要學會敬畏她,并征服她!
e for river crossing training! Move!”(全排!
準備武裝泅渡訓練!行動!)命令如山倒。沒有任何猶豫的余地。顧崢深吸一口冰冷的空氣,
那寒意仿佛能凍結肺腑。他檢查了一下背上的模擬步槍(沉重的鐵疙瘩)和腰間水壺的系帶,
然后,毫不猶豫地,第一個踏入了冰冷刺骨的河水中!“嘶——!
”極致的冰冷瞬間如同億萬根鋼針,狠狠扎進腳踝、小腿、大腿!血液仿佛在瞬間凝固!
肌肉不受控制地劇烈痙攣!刺骨的疼痛和強烈的窒息感猛地攫住了他!
牙齒控制不住地咯咯作響。但他沒有停下。咬緊牙關,下頜的線條繃緊如巖石。
他邁開沉重的步伐,一步步向湍急的河心走去。
冰冷的河水迅速沒過大腿、腰部、胸口……每一次移動都像在粘稠的冰泥中掙扎。
沉重的裝備拖拽著他,湍急的水流沖擊著他,試圖將他掀翻、卷走。浮冰撞擊著身體,
帶來鈍痛。
eep moving! Head up! Eyes forward!”(繼續前進!
頭抬起來!眼睛向前看!)教官在岸上的咆哮聲被風聲水聲撕扯得斷斷續續。
顧崢強迫自己抬起沉重的頭顱,目光死死鎖定對岸模糊的標記。
腦海里只剩下最原始的本能:前進!不能停!不能倒下!胸口的位置,
那封信紙的棱角似乎變得滾燙,灼燒著他的皮膚。他仿佛看到那個瘦小的身影,
抱著破舊的包袱,獨自一人踏上異國他鄉的濃霧。她能做到!他也能!冰冷的河水漫過脖頸,
寒意直沖天靈蓋。他奮力揮動手臂,劃開沉重的水流。每一次換氣,
都灌入冰冷的、帶著河腥味的空氣。身體的熱量在飛速流逝,四肢變得麻木而沉重。
意識在極度的寒冷和疲憊中開始模糊。就在這時,一股強勁的暗流猛地撞在他的側腰!
腳下一滑,身體瞬間失去平衡!冰冷的河水猛地灌入口鼻!
窒息感和死亡的恐懼瞬間扼住了喉嚨!“崢!Left! Grab it!”(崢!左邊!
抓住!)旁邊傳來同班戰友湯姆(Tom)嘶啞的吼聲。一只強有力的手臂猛地伸了過來!
顧崢在嗆水的瞬間爆發出最后的力氣,死死抓住了湯姆遞過來的步槍槍托!借助這股力量,
他猛地蹬腿,重新在湍急的河水中穩住了身體!兩人在冰冷刺骨的急流中短暫地對視了一眼。
湯姆的臉上也掛滿了冰碴,嘴唇凍得發紫,但眼神里是同樣的堅毅和不屈。沒有言語,
只有生死與共的默契。“Move! Together!”(前進!一起!)湯姆吼道。
顧崢重重地點頭,將所有的力量灌注到麻木的四肢。兩人肩并著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