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晨光破繭(1992年初秋)暴雨在黎明前終于耗盡力氣,轉為淅淅瀝瀝的冷雨。
天光透過厚重的云層,吝嗇地灑下幾縷灰白的光線。軍區大院浸泡在濕冷的寂靜里,
梧桐樹葉上掛滿水珠,偶爾滴落,發出單調的“嗒”聲,像遲來的嘆息。小隔間的門緊閉著,
里面沒有開燈。沈清梧靠坐在冰冷的行軍床邊,身上依舊穿著那套半干的衣服。她沒有睡,
只是睜著眼,望著氣窗外那片逐漸亮起來的、灰蒙蒙的天空。
一夜的驚濤駭浪似乎耗盡了所有激烈的情感,只留下一種近乎真空的平靜。
狂的撕扯、沈明玥扭曲的臉、沈國棟鐵青的面色、奶奶悲愴的眼淚……都像隔著一層毛玻璃,
變得模糊而遙遠。懷里的文件袋碎片冰涼而堅硬,硌著她的胸口。她低頭,
借著窗外微弱的天光,看著那些被撕裂的塑料邊緣。
目光最終落在散落在地上的、那幾張從文件袋里掉出的紙張上。牛津的回執,她的筆記。
它們靜靜地躺在冰冷的水泥地上,像被遺棄的翅膀。她沒有去撿。天光一點一點亮起來,
驅散了小隔間里最濃重的黑暗。沈清梧動了動僵硬的身體,站起身。沒有開燈,
她開始收拾東西。動作很慢,卻異常有條理,帶著一種近乎儀式的專注。
幾件洗得發白、打著補丁的舊衣,疊得整整齊齊,
放進那個同樣洗得發白、打著補丁的舊布包袱里。厚厚的幾本英文原版教材和托福真題集,
邊緣磨損得起了毛,被小心地摞在一起。
那本承載著Oxford Dream、夾著顧崢紙條和招生簡章的筆記本,
被她放在了最上面。然后,是那支陪伴她無數個日夜的英雄鋼筆。她拿起它,
指腹輕輕摩挲著筆帽頂端的五角星,冰涼的觸感下,
似乎還殘留著考場上、小隔間燈光下那份專注的余溫。她將它仔細地放進包袱的內袋里。
最后,她的目光落在了床腳。那里,靜靜地躺著那個邊緣坑坑洼洼、早已被遺忘的舊搪瓷盆。
盆底因為經年累月的使用和漏雨時的承接,積著一層薄薄的、洗不掉的褐色水垢。
它像一個沉默的見證者,目睹了她在這個狹小空間里所有的卑微、掙扎、孤燈下的奮筆疾書,
以及昨夜那場冰冷的風暴。沈清梧走過去,彎下腰,將它拿了起來。
搪瓷盆冰冷的觸感透過掌心傳來,帶著一種跨越時光的沉重。她找來一塊舊布,
仔細地、一遍一遍地擦拭著盆身和盆底,仿佛要擦去這八年里所有的灰塵、雨水和眼淚。
水垢頑固地殘留著,如同刻印在歲月里的疤痕。她不再擦拭。只是用布將它仔細地包好,
然后,鄭重地放進了包袱的最底層。做完這一切,她直起身,
環顧著這個困了她八年、也磨礪了她八年的狹小空間。昏暗中,
行軍床、舊木柜、糊著舊報紙的氣窗……一切都籠罩在一種塵埃落定的寂靜里。
這里不再是她蜷縮的角落,而是一個被她徹底走完、并最終跨越的起點。她走到門邊,
手放在門把手上,停頓了幾秒。然后,用力拉開了門。走廊里空無一人。
客廳的方向依舊一片死寂。只有廚房傳來奶奶壓抑的、極其輕微的啜泣聲。
沈清梧沒有走向客廳,也沒有走向廚房。她抱著那個并不算沉重的舊布包袱,腳步無聲,
卻異常堅定地穿過走廊,走向大門。推開那扇刷著綠漆的木門,
初秋清晨濕冷的空氣撲面而來,帶著雨后泥土和梧桐樹葉的清新氣息。天光已經大亮,
云層裂開縫隙,幾縷金色的陽光頑強地穿透下來,斜斜地照射在濕漉漉的水泥路上,
也照亮了沈清梧蒼白卻異常平靜的臉。她站在臺階上,
最后看了一眼這棟承載了她八年寄人籬下、冷暖自知歲月的蘇式小樓。
目光掠過沈明玥緊閉的房門,掠過客廳的窗戶,
最終停留在廚房那扇透出微弱燈光的磨砂玻璃上。奶奶的身影在玻璃后模糊地晃動著,
啜泣聲隱隱傳來。沈清梧的嘴唇無聲地動了動,終究沒有發出聲音。她收回目光,轉過身,
抱著她的包袱,一步一步,穩穩地走下臺階,
踏上了那條被晨光和水痕洗刷得干干凈凈的水泥路。她的腳步落在濕漉漉的落葉上,
發出極其細微的碎裂聲。陽光終于掙脫了云層的束縛,大片大片地灑落下來,
將她的身影拉得很長很長。雨后初霽的天空,呈現出一種澄澈的、令人心碎的藍。
大院里很安靜,只有遠處戰士晨練的口號聲隱隱傳來。
她抱著那個裝著舊衣、書本、鋼筆和搪瓷盆的包袱,像抱著她全部的世界和過往,
頭也不回地走向大院門口。背影在金色的晨光中,
瘦削卻挺拔得如同一株經歷過風雨洗禮、終于破土而出的新竹。
梧桐樹的影子斜斜地映在路上,枝葉間殘留的水珠在陽光下折射出細碎的光芒,
如同為她鋪就了一條通往未知遠方的、閃閃發光的道路。在她身后,沈家小樓的廚房窗戶后,
奶奶布滿皺紋的臉緊緊貼在冰涼的玻璃上,老淚縱橫,渾濁的淚水順著玻璃蜿蜒流下,
與外面殘留的雨痕混在一起。
她看著那個在晨光中漸行漸遠、決絕得沒有一絲回頭的瘦小身影,嘴唇哆嗦著,
終究只化作一聲淹沒在喉嚨深處的、破碎的嗚咽。
沈清梧的身影消失在大院門口那兩棵巨大的梧桐樹后,融入了外面那個喧囂初醒的世界。
晨光破繭,野草離離。此去,山高水長,再無歸期。
2 筒子樓里的星圖(1992年秋)北京西城,一條狹窄曲折的胡同深處。
空氣里混雜著煤煙、公共廁所的氨水味和炸醬面濃郁的香氣。斑駁的灰色磚墻高聳,
擠壓著本就狹窄的天空。一座五層高的筒子樓突兀地矗立著,
像一塊被歲月侵蝕的、布滿蜂窩的灰色巨磚。
樓道里堆滿了各家各戶舍不得扔的破舊家具和蜂窩煤,光線昏暗,
彌漫著陳年的油煙和潮濕的霉味。沈清梧的“新家”,在筒子樓頂層走廊最盡頭。
一間只有六平米的小屋,原是樓里電工堆放雜物的儲藏室。
房東老太太看她一個外地來的小姑娘可憐,又聽說是來北京準備“考外國大學”的,
猶豫再三,才勉強騰出來租給她,月租三十塊。推開那扇吱呀作響、刷著劣質綠漆的木門,
一股濃重的灰塵和鐵銹味撲面而來。房間小得可憐,
一張用木板和磚頭搭成的簡易床鋪幾乎占滿了地面,
墻角堆著房東沒搬走的幾捆舊電線和一個銹跡斑斑的鐵皮工具箱。
唯一的光源來自高處一扇蒙著厚厚灰塵、比臉盆大不了多少的氣窗。
沈清梧放下那個洗得發白的舊布包袱,環顧著這個比軍區大院小隔間更逼仄、更破敗的空間。
沒有漏雨聲,卻有更濃重的、屬于城市底層生活的煙火氣和破敗感。她沉默地走到墻角,
打開包袱。舊衣、書本、鋼筆……最后,是那個用舊布仔細包裹著的、邊緣坑洼的搪瓷盆。
她將它拿出來,放在簡易床鋪的床頭。冰冷的搪瓷觸感依舊熟悉,
盆底那層洗不掉的褐色水垢,在昏暗光線下泛著微光,像一枚來自遙遠過去的、沉默的勛章。
她用手指輕輕拂過那些凹凸不平的磕痕,然后,
擰開房間里唯一的水龍頭——一個銹蝕得厲害、滴滴答答漏著水的鐵疙瘩。水流細小而渾濁。
她用搪瓷盆接了小半盆水,仔細地清洗著布滿灰塵的窗臺和那張簡易床鋪的木板。
清水很快變得污濁。她端著盆,小心翼翼地穿過堆滿雜物的昏暗走廊,走向盡頭的公共水房。
水房里,幾個穿著背心褲衩、搖著蒲扇的大媽正在洗菜、洗衣,
喧嘩的京片子夾雜著水聲和盆碗的碰撞聲。
看到她這個面生的、穿著樸素、端著破盆的年輕女孩進來,
好奇和審視的目光像探照燈一樣掃射過來。“喲,新搬來的?頂樓那小屋?
”一個胖胖的大媽嗓門洪亮。 “嗯。”沈清梧低著頭,輕聲應道,
將污水倒進臟兮兮的水池里。 “學生?看著不像啊。
”另一個瘦高的大媽打量著沈清梧過于樸素的衣著和那雙洗得發白的舊布鞋。 “準備考學。
”沈清梧的聲音依舊不高,擰開水龍頭沖洗搪瓷盆。 “考學?住這兒?
”胖大媽的語氣帶著毫不掩飾的懷疑和一絲憐憫,“不容易啊丫頭。這屋夏天蒸籠冬天冰窖,
晚上耗子能上炕!”周圍的議論聲嗡嗡響起。沈清梧沒有抬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