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夏清晨的陽光慷慨地潑灑在向陽里老樓的紅磚外墻上。爬山虎的葉子油亮,
層層疊疊覆蓋著時光的裂痕。推開吱呀作響的木窗,小花園里月季開得沒心沒肺,
粉紅黃擠作一團。空氣里混雜著槐花包子的甜香、新刷清漆的干凈味兒,
還有不知哪家飄來的燉肉香。一切都亮堂、穩妥。“小吳!嘗嘗!剛出鍋的,熱乎!
”王阿姨的大嗓門穿透樓下隱約的收音機戲曲聲。她幾步追出來,
不由分說把一個燙手的包子塞進我手里。“搬來就踏踏實實住著!咱們向陽里,最養人!
”她朝旁邊努努嘴。小花園石凳上,孫奶奶眼瞼半垂,手指慢悠悠捻動一串油亮的深色佛珠,
嘴里念念有詞。不遠處,李大爺佝僂著背在修水管,扳手擰動法蘭發出刺耳的吱嘎聲,
汗珠滑進他黝黑的衣領。大黃貓蜷在他腳邊的陰涼里,尾巴尖有一下沒一下掃著灰。
我叫吳凡,一個程序員。城中心鴿子籠的冰冷早已滲進骨髓。
手中暄軟的包子帶著面香和槐花清甜,暖意沿著指尖流向心窩。靠在窗框上,
看著樓下安寧的畫卷,繃緊的肩頸松快了些。這才是我要的平凡。最初的異樣,
細微得像灰塵落在皮膚上。一個加完班的周三下午,回到302,打開冰箱拿水。
目光掃過角落的牛奶盒——昨天睡前畫的藍色馬克筆刻度線,似乎往下挪了一小截?
指甲蓋寬的距離。擰開蓋子晃了晃,液面確實低了。記錯了?熬夜昏頭了吧。帶著疑慮,
在旁邊重重描了一條更粗的線。夜里,小區徹底安靜。準備睡下時,
一陣微弱卻持續的聲響鉆進耳朵。不是水管,
不是車聲——像是隔壁301那堵共用的墻壁后面,什么東西在慢條斯理刮擦著粗糙的水泥。
沙…沙…沙…輕若蚊蚋,時斷時續。翻個身,聲音又貼著頭皮響起來。第二天晨光熹微,
一切如常,可能是老房子的哀鳴吧,我想。幾天后,
一則消息在樓棟傳開:住在301的老王頭,夜里睡過去的,很安詳。
消息是王阿姨告訴我的,帶著慣常的唏噓:“老王頭啊,一輩子住這兒,走得安穩,是福分。
”葬禮在樓下小花園。哀樂低沉回旋。沒有子女親戚,
只有孫奶奶和王阿姨幾個老街坊在張羅。一個覆著紅布的骨灰盒孤零零放在祭桌中央。
空氣里是香燭味和沉甸甸的寂靜。我站在人群邊緣,目光掃過一張張或哀戚或麻木的臉,
忽然定住了——角落里,站著一個干瘦如柴、穿著洗得發白的灰布褂子的男人。他臉色蠟黃,
眼珠又黑又亮,沒有一絲溫度,像冰錐子一樣掃視著人群。當他的目光掠過祭桌時,
我注意到孫奶奶捻動佛珠的手指微微一頓,渾濁的眼珠極其短暫地朝他那個方向偏了一下。
那是一種無聲的交流,冰冷而默契。這人是誰?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寒意爬上脊背。
抬祭桌時,李大爺的兒子(他似乎總在幫忙)腳步踉蹌了一下,孫奶奶趕忙上前攙扶。
混亂中,一串鑰匙從桌沿滑落,“哐當”砸在水泥地上,蹦跳著滾遠。
那聲響在哀樂中格外刺耳。我下意識看向301緊鎖的門。心臟莫名地抽了一下。再抬眼,
角落里的那個灰衣男人已經不見了蹤影。葬禮后的日子,噩夢才真正開始。
冰箱的牛奶刻度線像個活物,隔三差五就自己下降一小截,
無論我換了新盒子還是用膠帶封口。床頭柜上的水杯,總是在醒來的清晨出現在地板上,
杯底的水漬劃出一道濕痕指向墻壁。最讓人頭皮發麻的,是深夜隔壁墻里傳來的聲音。
不再是細小的刮擦,
而是沉重的、像穿著濕透鞋子在地板上拖行的聲音:咚…咚…咚…不疾不徐,
精準地踩在人心跳的間隙上。這聲音在葬禮后變得尤為清晰,
尤其在關掉電視或音樂的瞬間突兀浮現。向王阿姨提及時,她寬慰地笑著:“哎喲,
老房子啦,老王頭剛走,怕是老人家想家了,夜里回來走動走動!過陣子就好,別多想!
”她順手塞給我一把小蔥,“孫奶奶說了,這叫‘戀巢’,是好兆頭!
”李大爺也在一旁沉默地點頭,用力擰緊了廚房一個松動的螺絲,仿佛加固了什么。
但情況越來越糟。鏡子上總出現無法解釋的濕痕,像是冰冷的手指倉促抹過。深夜工作,
電腦屏幕會毫無征兆地閃爍幾下,像有人在背后偷看電源開關。最詭異的一次,
我分明記得睡前關好了陽臺門,醒來卻發現門敞開著,夜風吹著窗簾狂舞,
地板上幾滴濕漉漉的水印從門口一路消失向臥室墻邊——那里正是與301共用墻的位置。
鄰居們表現出了超乎尋常的“關懷”。王阿姨幾乎每天來敲門,
不是送吃的就是問“睡得可安穩?”。
孫奶奶捻佛珠時那雙混濁的眼睛總若有若無地瞟向301的門,嘴里念念有詞。
李大爺則更勤快地修理302的任何一處微小松動,工具包成了他形影不離的伙伴。
他們的笑容依舊,目光里的探究卻像針,刺得我坐立不安。
我像被困在一張巨大的、粘稠的網里,被他們的“好”意裹得喘不過氣。
腦海里不斷閃過葬禮那天滑落的鑰匙,那冰冷的觸感似乎還殘留在記憶中。
精神在持續的低度恐懼和失眠中瀕臨崩潰。就在我覺得快要撐不住時,
在幫忙清理隔壁老王頭那些堆在樓道雜物時(王阿姨說是家屬顧不上),
手指在一個蒙塵的舊書箱里,意外碰到一本厚厚的硬殼筆記本。封面是普通的墨綠色人造革。
鬼使神差,我把它藏了回來。在死寂的深夜,我翻開了它。不是日記,是教學筆記,
字跡工整有力,間或有些潦草的心緒隨筆。署名是“巢老師”。內容卻讓我脊背發涼,
充滿了巨大的矛盾:……搬進來第一百三十七天。王阿姨又送了熱騰騰的包子,
孫奶奶也總關心我睡得暖不暖,李大爺修東西從不收錢。向陽里的鄰居真是太好了,
像家人一樣…………可為什么我心里這么冷?
樓下孩子們的笑聲聽起來那么遙遠……隔壁的“家”又在鬧騰了,
聲音越來越清晰…………孫奶奶的佛珠捻得越來越快……她那眼神,不像祈福,像……監視?
不,是我多心了吧?鄰居這么好…………又來了!冰箱的鮮奶!我發誓我封好了蓋子!
刻度線又低了!
……沒用……眼神都像戴了面具……他們只會笑著說“安家就好” ……像詛咒…………跑!
必須跑!他們快行動了!不能相信任何笑容!他們是假的!都是假的!最后幾頁字跡狂亂,
寫滿了“走”、“陷阱”、“不是偶然”……筆鋒深深刻入紙背,帶著令人心驚的窒息感。
巢老師?是前任租客?老王頭之前…… 那些字句像冰水澆頭,寒意瞬間凍結了四肢百骸。
是老王頭?還是……301本身?那些聲音不是“戀巢”,是……別的?!
鄰居們……那些“好”,是巢老師筆下的“假”?!等等……一百三十七天?
我搬進來才……才幾天?一種巨大的荒謬感攫住了我。恐慌達到頂點時,
徐青“適時”出現了。這個隔壁樓的自由程序員,總是在我狀態最差的傍晚,
在樓下“偶遇”我,聽我語無倫次地訴說失眠和詭異的聲響。“聲音?還有東西移位?
”徐青聽完,眉頭深鎖,憂心忡忡,“聽著不對勁啊,吳老弟。老王頭走了鬧騰,
這可能是……宅氣不穩了!得‘安家’!”他拍著我的肩膀,語氣不容置疑,
“我有認識的老師傅,真有本事!我老家祠堂鬧騰,全靠這位許師傅給‘安家’才太平下來!
要不要我請他來看看?不然你這日夜不安的,身體和工作都垮了!”許師傅來了。
正是葬禮上那個角落里的灰衣男人!干瘦得像秋天脫水的秸稈,洗得發白的灰布褂子,
一臉蠟黃。眼珠又黑又亮,卻沒有一絲溫度,看人時像冰錐子。他一進門,
帶著一股陰冷的、混雜著舊紙和腐土的氣息。窗戶很快被徐青和李大爺合力封死,
最后一縷光線消失。房間里點了兩支粗大的白蠟燭,火光搖曳,
在四壁投下巨大扭曲、如同鬼魅般跳動的影子。許師傅從舊布包里掏出幾把古怪的干草,
點燃,散發出嗆人、帶有強烈刺激氣味的濃煙,很快彌漫了整個房間。
他在煙霧中圍著我不停走動,沾著一種暗紅發黑的粘稠液體,
在墻上、地上畫出歪歪扭扭的符號。那味道混著煙味,甜腥又辛辣,令人作嘔反胃。
王阿姨站在門口,
:“……穩住心……別怕……都是為了好……安家就太平了……”孫奶奶盤坐在角落的地上,
手里的紫檀佛珠捻得飛快,嘴唇無聲翕動,昏黃的光線下,她蒼老的臉緊繃著,
眼縫里射出刀子般的光,死死釘在我身上。李大爺則拿出一根浸透了怪異藥水的繩子,
沉默、精準地將我的手腕和椅子捆在一起。繩子冰冷濕滑,散發著鐵銹和霉爛的氣味。
刺耳尖利的銅鈴聲猛地炸響!許師父不知何時手中多了一個布滿綠銹的舊鈴鐺,
以極其怪異、狂亂的節奏瘋狂搖晃。每一聲都像錐子鑿進我的太陽穴。頭昏腦漲,
煙霧在眼前扭曲,燭光搖曳分裂。濃煙深處,似乎有東西在無聲地涌動、掙扎。“靜心!
”許師父嘶啞的命令如同貼耳響起的炸雷!
一只冰冷枯瘦、如同冰塊般的手猛地抓住了我的手腕!一股冰冷的電流瞬間竄遍全身!
“……歸位!”許師父低沉沙啞的聲音像是某種咒語的引信。孫奶奶的念誦聲陡然拔高,
變得尖銳、急促、狂熱!
她如同枯柴般的手猛地將佛珠狠狠拍在地板上畫好的一個最猙獰扭曲的符文中央!嗡——!!
仿佛整個房間的空氣都猛烈地震蕩了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