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堂殿的燈火,燒得像是要榨干最后一絲燈油。描金的蟠龍柱在搖曳的光影里扭曲變形,
仿佛隨時會掙脫束縛,擇人而噬。空氣沉甸甸的,濃郁的龍涎香混雜著烈酒的辛辣,
還有伶人身上廉價的脂粉氣,織成一張令人窒息的網,緊緊裹住殿內每一個活物。我,
趙承嗣,后唐莊宗李存勖的御前侍衛統領,像一尊冰冷的鐵像,矗立在丹陛之下。
右手拇指無意識地摩挲著腰間橫刀刀柄上冰涼的鯊魚皮紋路,眼角的余光,
卻像淬了毒的釘子,死死釘在御座上那個癲狂扭動的身影——我的皇帝,我的……噩夢。
臺上,伶人的唱腔尖利刺耳,帶著諂媚入骨的顫音。李存勖,
這位曾經在戰場上令契丹膽寒的“李亞子”,此刻臉上糊著厚厚的戲子油彩,紅得妖異。
他半倚在寬大的龍椅上,金杯中的酒液隨著他身體的晃動,不斷潑灑在明黃的龍袍前襟,
留下深色的污漬。他灌下一大口酒,渾濁的眼珠在殿內掃視,像尋找獵物的禿鷲,最終,
那目光帶著粘稠的惡意,牢牢鎖定了我。“趙……趙承嗣!”他含混不清地吼著我的名字,
油彩剝落的臉上扯出一個扭曲的笑容,手指遙遙一點,指尖微微顫抖,“過來!
給朕……滾過來!讓朕……好好瞧瞧你這身狗皮!”心臟猛地一沉,仿佛被一只冰手攥住,
狠狠擠壓。一股冰冷的屈辱感順著脊椎急速攀升,凍結了四肢。殿內瞬間死寂,
伶人的唱腔戛然而止,內侍們屏息垂首,連燈花爆裂的“噼啪”聲都顯得格外驚心。
我強迫自己邁開腳步,每一步踏在冰冷的金磚地上,都發出沉悶的回響,
如同踩在繃緊的弓弦上,隨時可能斷裂。三步之遙,我依著規矩單膝跪下,垂下頭。
視線落在胸前那簇新的緋色蟒袍上。五爪云蟒在跳躍的燭光下隱隱游動,
金線反射出刺目的光芒。這是前日,他在醉醺醺的興頭上,因我“護駕得力”而“恩賜”的。
此刻穿在身上,卻比塞滿石塊的囚衣更加沉重,每一根金線都像燒紅的針,刺著我的皮肉。
“哈……哈哈哈!”頭頂爆發出癲狂的大笑,濃烈的酒氣混合著脂粉的甜膩,
像滾燙的濁浪拍打下來。李存勖搖搖晃晃地站起身,油彩下的臉因興奮而扭曲變形,
“好個……好個俊俏的蟒袍!穿在你個賤奴身上,倒……倒也有幾分人模狗樣了!
嘖嘖……”那聲“賤奴”,如同燒紅的烙鐵,狠狠摁在我的靈魂深處。
滾燙的羞辱感瞬間沖垮了理智的堤壩,血液瘋狂地涌向頭頂,眼前陣陣發黑。
我死死咬住后槽牙,下頜繃得像塊生鐵,指甲深深陷進掌心的皮肉,
一股鐵銹般的腥甜在口腔里彌漫開。十年沙場,刀頭舔血,從尸山血海里將他背出來,
換來的就是這輕飄飄的兩個字?這身象征著他一時興起的“恩寵”,
如今成了他肆意踐踏我尊嚴的玩物?他踉蹌著撲到我跟前,那雙戴著碩大碧玉扳指的手,
帶著令人作嘔的酒氣和油膩感,猛地抓住了我胸前蟒袍的前襟!
動作粗暴得像是在撕扯一塊抹布。“刺啦——!”裂帛之聲!尖銳、蠻橫、粗暴!
瞬間撕裂了大殿內所有虛假的寧靜,
也徹底撕碎了我心中那點可笑的、對“君臣之義”的最后幻想。
昂貴的錦緞在他手中如同脆弱的宣紙,被輕易地扯開、拉斷。華麗的云蟒被一分為二,
金線絕望地崩散、蜷曲。碎裂的布片帶著他的體溫和暴戾,紛紛揚揚落下,
像一場猩紅而冰冷的雪,覆蓋在我冰冷的肩甲和屈辱的臉上。時間凝固了。
我跪在冰冷的地上,感受著那些碎布片貼在皮膚上的粘膩觸感。每一片撕裂的錦緞,
都像一個無形的耳光,響亮地抽在我的臉上,烙印在骨髓里。
耳邊只剩下自己血液奔流的轟鳴和心臟瀕臨炸裂的鼓噪。
我死死盯著地面金磚縫隙里積攢的灰塵,仿佛要將這冰冷的恥辱烙印在靈魂最深處。
殿內所有的燭光,所有或恐懼或幸災樂禍的目光,都化作了無形的刑具,
將我釘在這名為“賤奴”的恥辱柱上。一個聲音,
一個壓抑了太久、混雜著無邊憤怒和冰冷殺意的聲音,在我心底瘋狂咆哮、沖撞,
幾乎要破胸而出,將這金碧輝煌的宮殿連同那癲狂的帝王一同焚毀!“你也配?!
”李存勖的唾沫星子噴濺在我的額頭,他瞪圓了渾濁的眼睛,里面燃燒著純粹而毀滅的瘋狂,
“朕的東西……朕想給就給!想撕……就撕!你算什么東西?一條看門狗罷了!
也配穿朕的恩賜?啊?!滾!給朕滾出去!看著就礙眼!
”他發泄般地又猛踹了一腳我身前的金磚,碎布片被震得再次飛起。我僵硬地起身,
沒有再看那瘋子一眼,也仿佛沒有看到地上那堆破碎的“恩賜”。轉身,一步一步,
踏過那些猩紅的碎片,走向殿外深沉的黑暗。每一步,都像踩在燒紅的刀尖上。身后,
那癲狂的笑聲和伶人重新響起的、更加諂媚的唱腔再次交織在一起,如同地獄的序曲。
**(二) 暗涌**那堆被撕碎的蟒袍,被我帶回冰冷的侍衛值房。沒有點燈,黑暗中,
我坐在冰冷的石床上,手指一遍遍撫摸著那些斷裂的金線,破碎的錦緞。每一處撕裂的痕跡,
都清晰地烙印著李存勖那張扭曲的臉和他那聲“賤奴”的嘶吼。窗外,更深露重,寒月如鉤。
洛陽城在沉睡,但這座巨大的宮殿,卻像一只病入膏肓的巨獸,在黑暗中發出腐朽的喘息。
李存勖的昏聵早已不是秘密。寵信伶人,縱容宦官,猜忌功臣。
忠直的樞密使郭崇韜被他冤殺,名將李嗣源被逼得擁兵自重,遠在魏博。賦稅沉重,
民怨沸騰,軍中更是積怨已久。他撕碎的,何止是一件蟒袍?
他撕碎的是這搖搖欲墜的江山最后一點維系人心的體面,
也撕碎了我對他最后一絲效忠的幻想。“統領……”值房的門被無聲地推開一條縫,
一個低沉的聲音響起。是我的副手,石勇。他閃身進來,迅速關上門,黑暗中,
他的眼睛亮得驚人。“都安排好了。鄴都那邊……有回信了。”他遞過來一枚小小的蠟丸。
我捏碎蠟丸,展開里面薄如蟬翼的密信。借著窗外透進的微光,
上面只有一行小字:“風起鄴都,火候已足。郭公遺志,唯君可繼。
”落款是一個不起眼的符號。是李嗣源留在鄴都的心腹,也是郭崇韜生前秘密聯絡的舊部。
李嗣源手握重兵,被李存勖猜忌排擠,早已離心離德。而郭崇韜,
那位一心為國卻慘遭構陷冤殺的樞密使,他的血,也成了點燃鄴都這把干柴的火星。這封信,
是邀請,也是投名狀。“好。”我將紙條湊近燭火,看著它迅速蜷曲、焦黑,化為灰燼。
“告訴鄴都,火,可以點了。時機,就在……”我頓了頓,目光掃過墻角那堆刺目的碎片,
“就在他再次‘恩賜’之前。”接下來的日子,我如同最精密的機構,在暗影中無聲運轉。
利用御前侍衛統領的身份,我謹慎地接觸著那些同樣對李存勖心懷不滿的禁軍將領,
試探著他們的口風。憤怒的種子早已埋下,只需一點火星。我向他們展示的,
不是空洞的許諾,而是李存勖撕碎蟒袍時那赤裸裸的羞辱,
以及郭崇韜冤死、李嗣源被逼的殘酷事實。軍人的血性被點燃,
對昏君的失望和對自身處境的憂慮交織在一起,匯成一股壓抑的暗流。同時,
我秘密派人將那些被撕碎的蟒袍殘片收集起來,
交給了一個信得過的、在宮中針線局做事的老宮人。她曾是侍奉過先帝的老人,沉默寡言,
手藝精湛。我將殘片交給她時,只說了一句話:“阿嬤,用最結實的線,把它……縫起來。
按它原來的樣子。”老宮人渾濁的眼睛看了看那些碎片,又看了看我眼中深不見底的寒意,
什么都沒問,只是默默地點了點頭,將那些碎片仔細收好。暴風雨來臨前的寧靜,
總是格外壓抑。李存勖似乎完全忘記了那晚的癲狂,依舊沉溺于他的“俳優之樂”,
對宮外愈演愈烈的流言和鄴都方向傳來的不安消息置若罔聞。
只有那個深受寵信的監軍太監王德,像一條陰冷的毒蛇,活動得更加頻繁。
他安插的眼線在宮中四處窺探,試圖找出任何一絲不安定的苗頭。
我能感覺到他那雙陰鷙的眼睛,時不時地掃過我,帶著審視和懷疑。那一天,終于來了。
沒有星月,墨汁般的濃云低低壓著洛陽城的垛口,沉甸甸的,
仿佛伸手就能觸到那冰涼的濕氣。風在狹窄的宮巷間嗚咽著穿行,卷起塵土和枯葉,
抽打著緊閉的門窗,發出“哐啷哐啷”的亂響。空氣里彌漫著鐵銹般的腥味,
那是暴雨將至的氣息,更像是……血的味道。我站在通往宮外甬道的巨大陰影里,
冰冷的鐵甲緊貼著內襯的軟甲,寒意卻仿佛能穿透一切,直滲骨髓。
手指無意識地按在腰間的橫刀刀柄上,那粗糙的鯊魚皮觸感帶來一種奇異的鎮定。身后,
是數十名同樣隱在黑暗中的身影,他們是石勇精心挑選、絕對忠誠的心腹,
也是今夜行動的核心。
壓抑的喘息聲、鐵甲輕微摩擦的“咔噠”聲、還有因緊張而牙齒咯咯作響的聲音,
在這片令人窒息的黑暗中清晰可聞。遠處,幾盞幽綠的火把在宮墻外不安地搖曳,
如同亂葬崗的鬼火——那是鄴都方向約定的信號,兵變已起!“統領,時辰……快到了。
”石勇的聲音在我身側響起,嘶啞低沉,帶著破釜沉舟的顫音。就在這時,
一陣尖細、急促又帶著慣常頤指氣使的腳步聲,像鐵釘刮過石板路,刺破了夜的死寂,
由遠及近!一盞搖晃的羊角風燈,昏黃的光暈撕開一小片黑暗,
映出一張白得瘆人、毫無血色的臉——監軍太監王德!他身后跟著兩個小太監,
臉上帶著慣有的倨傲。“趙承嗣!”王德尖利的聲音如同夜梟啼鳴,穿透風聲,
帶著不容置疑的命令口吻,“陛下口諭!鄴都軍情有變,
著你部即刻……”他的話語猛地頓住,
昏黃的風燈光圈恰好掃過我身后陰影里那些沉默而緊繃的身影,
掃過他們手中半出鞘的刀鋒反射出的森然寒光!那張原本毫無表情的宦官面孔瞬間僵硬,
瞳孔驟然收縮成針尖大小,如同受驚的老鼠看到了毒蛇!
“你……你們……你們這是要做什么?!反了!反了天了!來人啊!趙承嗣謀反!
快……”他尖聲厲叫起來,轉身就想跑,肥胖的身體爆發出與體型不符的敏捷。
就是這聲“反了”!如同點燃引信的烈火,
積蓄了十年的屈辱、憤怒、被撕碎的尊嚴、被踐踏的忠誠……所有的一切,
在胸腔里轟然炸開!眼前瞬間被一片猩紅覆蓋,仿佛又看見那些紛揚墜落的蟒袍碎片,
聽見那刺耳的撕裂聲和“賤奴”的唾罵!王德,這條李存勖最忠實的走狗,
他此刻的驚恐尖叫,與當年那撕袍的侮辱,完美地重合在一起!“殺——!
”一聲野獸般的咆哮從我喉嚨深處迸發出來,蓋過了王德的尖叫,蓋過了呼嘯的風聲!
腰間的橫刀仿佛有了自己的意志,帶著積郁了十年的戾氣,
在黑暗中劃出一道凄厲決絕的銀弧!冰冷的刀鋒毫無阻礙地切入皮肉,切斷頸骨。
王德那雙因極度驚駭而圓睜的眼睛,在刀光閃過的一剎那,徹底凝固了。
他尖利的叫聲戛然而止,如同被瞬間掐斷了喉嚨。那顆包裹著青玉梁冠的頭顱,
帶著難以置信的驚愕表情,脫離了肥胖的身體,在空中劃出一道短暫而詭異的弧線,
然后沉悶地砸在冰冷的石板地上,滾了幾滾,像一顆被遺棄的腐爛果子。溫熱的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