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下得黏膩。陳世榮攥著錢袋，指節發白，里面是最后幾塊大洋和幾張揉皺的鈔票。
他站在昌源當鋪那扇黑沉沉的烏木大門前，濕透的青布長衫緊貼著嶙峋的肩胛骨，
冷意直往骨頭縫里鉆。門楣上“昌源”兩個陰刻的描金大字，被雨水沖刷得邊緣模糊，
像兩條盤踞的、褪了色的毒蛇。三年前，就是這扇門吞沒了他的妻子玉蘭。今天，
他要把她贖回來。賭債是還清了，用妻子的三年青春。
他深吸一口帶著濃重水腥和木頭霉爛氣息的空氣，抬手叩響了門上冰冷的黃銅獸首門環。
“篤…篤…篤…”聲音沉悶，像是敲在朽木棺材板上。片刻，
門軸發出艱澀刺耳的“吱呀”聲，裂開一道僅容一人通過的縫隙。里面透出的光線昏暗渾濁，
帶著一種陳年灰塵和某種難以名狀的、類似藥草腐敗又混著鐵銹的怪異氣味。
一個穿著灰布短褂、面皮蠟黃得像舊宣紙的學徒探出半張臉，眼珠渾濁，
毫無生氣地掃了陳世榮一眼，無聲地側身讓開。當鋪大堂比外面更顯陰冷。
高高的柜臺如同祭壇，后面坐著昌源當鋪的掌柜，莫先生。他身形瘦削，
穿著一件漿洗得發硬的深灰色綢衫，袖口一絲不茍地挽著。臉上皺紋深刻，
像干涸河床的裂痕，一張臉如同石膏面具，只有那雙眼睛，渾濁的黃眼珠，
在昏暗光線下偶爾轉動一下，緩慢地落在陳世榮身上，像兩枚冰冷的銅錢。
那目光沒有絲毫溫度，只有一種非人的審視，仿佛在掂量一件死物的價值?！澳壬?，
”陳世榮喉頭發緊，聲音干澀，“我來…贖人。玉蘭?！彼麕缀跏且е劳鲁銎拮拥拿郑?/p>
同時將那個沉重的錢袋放到冰冷的柜臺上。銅錢和大洋碰撞，發出幾聲空洞的脆響。
莫先生枯枝般的手指伸過來，指甲灰白。他沒有看錢，只是捏起錢袋掂了掂，
又隨意丟回柜臺，那動作像丟掉一塊臟抹布。他抬起那雙渾濁的黃眼珠，目光越過陳世榮，
投向更深的、被陰影完全吞噬的后堂角落。他嘴唇幾乎沒動，
沙啞的聲音如同砂紙摩擦：“帶出來?！焙筇玫暮诎道飩鱽硪魂嚰毼⒌母O窣聲，
像是沉重的布匹在地上拖行。腳步聲很輕，卻很滯澀，一下，一下，敲在人心上。
一個身影被那個蠟黃臉的學徒半攙半推地領了出來。陳世榮的心猛地一沉，
隨即又被一種混雜著解脫和慶幸的復雜情緒攫住——回來了，債總算清了。但眼前的玉蘭，
幾乎抽走了他心頭最后一絲熱氣。她穿著一件半舊不新的靛藍粗布褂子，洗得發白，
空蕩蕩地掛在身上，更襯得形銷骨立。頭發枯黃干澀，草草挽了個髻，
幾縷碎發黏在蒼白得沒有一絲血色的額角。最刺目的是她的眼睛。曾經溫順含情的眸子，
如今像是兩口廢棄的枯井，空洞洞地睜著，倒映著大堂里昏暗的光線，卻沒有任何神采。
她微微佝僂著背，站在那里，像一株被抽干了汁液的蘆葦，風一吹就會折斷?！坝裉m？
”陳世榮試探著喚了一聲，聲音發顫。玉蘭的脖子極其緩慢地轉動了一個微小的角度，
那雙空洞的眼睛終于聚焦在陳世榮臉上。沒有久別重逢的悲喜，沒有怨恨，什么都沒有。
只有一片死寂的茫然，仿佛在看一個完全陌生的人。她的嘴唇微微翕動了一下，
卻沒有發出任何聲音。莫先生從柜臺下摸出一張泛黃發脆的紙，邊緣已經起了毛邊，
正是三年前那張當票。他面無表情地推到陳世榮面前，又伸出枯瘦的手，遞過來一樣東西。
不是玉蘭的舊物，而是一把梳子。一把老舊的烏木梳，梳身油亮，
透著長年累月摩挲留下的深色包漿，梳齒細密，在昏光下閃著幽暗的光。梳脊上，
陰刻著繁復的、扭曲的纏枝花紋，線條盤繞糾結，看久了竟讓人有些頭暈目眩。
玉蘭原本空洞的眼神，在接觸到那把烏木梳的瞬間，似乎有了一點微弱的變化。
她的視線牢牢黏在梳子上，然后，那只一直垂在身側、瘦骨嶙峋的手，極其迅速地伸出，
一把將梳子緊緊攥住，死死貼在心口的位置。仿佛溺水之人抓住了唯一的浮木，
又像守財奴攥緊了失而復得的珍寶。她的指關節因為用力而凸起發白?！白甙伞?/p>
”莫先生沙啞的聲音打破沉寂，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冰冷的催促。
陳世榮只覺得一股寒氣從腳底板直沖頭頂。他不敢再看莫先生那雙渾濁的眼睛，
也顧不上玉蘭的怪異，幾乎是半拖半拽著妻子，
逃也似地沖出了昌源當鋪那扇吃人的黑漆大門。冰冷的雨水兜頭澆下，他打了個寒噤，
身后那扇沉重的木門在他離開的瞬間便“砰”地一聲合攏，隔絕了里面所有的陰森與詭異。
回程的路泥濘不堪，雨水將青石板路沖刷得更加濕滑冰冷。陳世榮深一腳淺一腳地走著，
玉蘭被他半攙著，步履蹣跚。她的身體很輕，輕得不像個活人，隔著濕透的粗布衣服，
傳遞過來的溫度也低得驚人。那把烏木梳被她緊緊攥在手里，指縫間露出深色的木紋。
路過街角的雜貨鋪，幾個聚在屋檐下躲雨、嗑著瓜子的婆娘立刻停止了閑聊，
目光像針一樣齊刷刷地扎了過來。其中一個穿著花布衫、薄嘴唇的胖婦人，
用手肘捅了捅旁邊的人，毫不掩飾地提高了嗓門：“喲，瞧瞧，這不是陳家那位‘活當’嗎？
三年期滿，總算贖回來啦？”聲音尖利，帶著濃濃的鄙夷和幸災樂禍?！翱刹皇锹铮?/p>
”旁邊一個瘦長臉的女人立刻接口，眼睛滴溜溜地在玉蘭身上打轉，嘖嘖有聲，
“瞧瞧這模樣，昌源當鋪的‘福氣’可不是誰都能消受的喲。進去的時候水靈靈一枝花，
出來嘛……”她故意拉長了調子，沒把話說完，但那未盡之意比說出口的更難聽。
“你們懂個屁！”另一個頭發花白、缺了顆門牙的老嫗壓低聲音，神神秘秘地湊近，
“昌源那地方，收的可不止是死物件！我聽我死鬼老頭子說過，早年間，
有人家把病得快斷氣的老人抬進去當‘活當’，換錢救急，結果沒過兩天，
那老頭紅光滿面地自己走出來了，你說邪不邪乎？
不過啊……”她渾濁的老眼瞥了一眼被陳世榮拖著、目光呆滯的玉蘭，聲音壓得更低，
帶著一絲恐懼，“出來是出來了，可魂兒還在不在里頭，
那就兩說了……”陳世榮的臉一陣紅一陣白，額頭青筋突突直跳。他猛地抬起頭，
惡狠狠地瞪向那幾個長舌婦。婆娘們被他眼中壓抑的戾氣嚇了一跳，訕訕地住了嘴，
但那些刀子似的目光和竊竊私語，依舊像附骨之蛆，緊緊追隨著他們。
玉蘭對這些侮辱和議論毫無反應，她只是低著頭，目光空洞地望著腳下泥濘的路面，
攥著烏木梳的手指關節更加用力地泛白。雨水順著她枯黃的頭發流下，滑過蒼白麻木的臉頰。
推開自家那扇吱呀作響、同樣散發著淡淡霉味的院門，
一股熟悉的、混合著舊家具、灰塵和潮濕氣息的味道撲面而來。陳世榮松了口氣，
又感到一陣莫名的煩躁。他把玉蘭帶進堂屋，指著角落一張積了薄灰的椅子：“你先坐會兒。
”玉蘭順從地走過去，動作僵硬得像提線木偶。她坐下，腰背挺得筆直，
雙手依舊緊緊交疊著護在胸前，里面是那把不離身的烏木梳。
她的眼睛直勾勾地望著對面墻上剝落了一塊墻皮的地方，眼神沒有焦距。陳世榮倒了碗涼水，
咕咚咕咚灌下去，試圖壓下心頭的煩悶。他放下碗，看著妻子那副丟了魂的樣子，
一股無名火夾雜著隱隱的不安竄了上來。他走到她面前，蹲下身，盡量放柔了聲音，
帶著一絲刻意的討好：“玉蘭？回家了，認得嗎？我是世榮啊。
”玉蘭的眼珠極其緩慢地轉動了一下，視線終于落在陳世榮臉上。她看了他幾秒，
那空洞的眼神里依舊沒有任何波瀾，然后，她極其輕微地點了一下頭。
動作幅度小得幾乎難以察覺?！霸凇诋斾伬铮标愂罉s舔了舔發干的嘴唇，試探著問，
“他們…有沒有虧待你？都讓你做些什么？”玉蘭的嘴唇又翕動了幾下，終于發出聲音。
那聲音干澀、平板，沒有任何起伏，
破舊風箱里擠出來的：“洗…衣服…刷…馬桶…看…庫房…”她報出的都是最臟最累的粗活，
語氣卻平靜得像在說別人的事。陳世榮心里稍微松了一點，至少人沒被打殘?！澳恰乒竦模?/p>
那個莫先生，他…人怎么樣？”“莫…先生…”玉蘭重復著這個名字，
眼神似乎有了一瞬間的恍惚，但很快又恢復成一片空洞，
“他…很少…說話…給飯吃…”她停頓了一下，似乎很努力地回想，又補充道，
“庫房…很黑…很冷…有…很多…箱子…不能…碰…”她描述的景象破碎而模糊，
帶著一種壓抑的寒意。陳世榮還想再問，玉蘭卻已經不再看他，
目光重新投向那片剝落的墻皮，仿佛那里有著無窮的吸引力。她的一只手，
從緊握的姿勢微微松開，摸索著探進懷里，指尖觸碰到烏木梳冰涼的脊背。這個細微的動作，
帶著一種近乎本能的依賴和安撫。陳世榮心頭那點剛升起的溫度又迅速冷卻下去。他站起身，
煩躁地抓了抓頭發。人回來了，債清了，可眼前這個玉蘭，像個精致的空殼，
讓他感到無比的陌生和一種說不出的壓抑。他瞥了一眼窗外依舊連綿的雨幕，
只覺得這陰冷濕重的天氣，仿佛永遠也不會結束。當鋪的陰影，
似乎并未隨著那扇黑漆大門的關閉而消散，反而像這無休止的雨水，
悄然滲透進了這個名為“家”的屋檐之下。天黑得很快，雨勢漸小，卻依舊淅淅瀝瀝，
敲打著瓦片和窗欞，發出單調而令人心煩的聲響。陳家老宅本就采光不佳，
此刻更顯得幽暗陰森。一盞豆大的油燈在堂屋桌上搖曳，昏黃的光暈勉強驅散一小片黑暗，
卻將墻壁上的陰影拉扯得更加扭曲怪異。陳世榮胡亂扒了幾口冷飯，胃里像塞了塊冰。
玉蘭坐在他對面，面前擺著一碗清粥，筷子都沒動一下。她低垂著眼瞼，雙手放在膝蓋上，
手指神經質地相互絞著，只有那把烏木梳，始終被她緊攥在右手掌心，梳齒硌著皮膚。
“吃啊，”陳世榮沒好氣地敲了敲桌子，“愣著干什么？還得我喂你？
”玉蘭被這突然的聲音驚得肩膀一顫，緩緩抬起頭。油燈昏黃的光映在她臉上，
那張臉白得像刷了一層劣質的石灰，顴骨高高凸起，眼窩深陷下去，兩片薄唇毫無血色。
她看了一眼碗里的粥，又看了一眼陳世榮，眼神空洞依舊，
卻似乎多了一絲難以言喻的茫然和抗拒。最終，她極其緩慢地伸出手，端起碗，湊到嘴邊，
小口小口地啜飲起來。動作僵硬，像個剛學會使用身體的木偶。陳世榮看著她這副樣子，
心頭那股無名火燒得更旺，又夾雜著一絲說不清道不明的寒意。他猛地站起身，
椅子腿在青磚地上刮出刺耳的聲響?！拔页鋈ネ缚跉猓 彼麩┰甑貋G下一句，
抓起門后一件破舊的蓑衣披上，幾乎是逃也似地沖進了門外濕冷的雨夜里。他需要酒，
需要賭坊里那種混亂喧鬧、能暫時麻痹一切的氣氛。沉重的木門“哐當”一聲關上，
隔絕了外面潮濕的風雨聲。堂屋里只剩下玉蘭一人，和那盞在穿堂風中不安搖曳的油燈。
死一般的寂靜降臨。玉蘭停止了啜飲的動作，碗里的粥還剩大半。她保持著端碗的姿勢，
凝固了足有半盞茶的功夫。然后，像是被無形的線牽引著，她極其緩慢地放下碗，
動作輕得沒有發出一點聲音。她抬起頭，那雙空洞的眼睛，此刻在搖曳的昏暗光線下，
似乎有了一種微妙的變化。不再是純粹的茫然，而是…聚焦。她的視線，越過冰冷的桌面，
越過搖曳的燈火，牢牢地、筆直地釘在了堂屋角落——那里，
靠墻放著一張老舊褪色的梳妝臺，
臺面上鑲嵌著一面邊緣模糊、布滿斑駁水銀痕跡的橢圓形銅鏡。油燈的光線太弱，
無法照亮那個角落。梳妝臺和銅鏡，都隱沒在濃稠的陰影里，只勾勒出模糊的、沉重的輪廓。
玉蘭站起身。她的動作不再有之前的僵硬滯澀，反而透出一種異樣的流暢，
甚至帶著一絲…詭異的輕盈。她悄無聲息地走向那個黑暗的角落，腳步落在地上，輕得像貓。
那把烏木梳，被她從懷里拿了出來，緊緊握在手中。她走到梳妝臺前，
背對著堂屋唯一的光源。黑暗完全吞噬了她的背影，只有那面銅鏡，
在極其微弱的光線折射下，映出一片更加深邃、更加扭曲的幽暗。她坐了下來，背脊挺直，
面對著鏡中那片模糊的、晃動的黑暗。然后，她抬起了手。
“沙…沙…沙…”一種極其輕微、卻又無比清晰的聲音，在死寂的堂屋里突兀地響起。
是梳齒刮過頭皮的聲音。緩慢，均勻，帶著一種刻板的、毫無生氣的節奏。一下，又一下，
不急不徐。油燈的火苗猛地跳動了一下，仿佛被這聲音驚擾。黑暗中，玉蘭面對著銅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