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里的風裹著黃塵和干草屑,掃過村小學那幾間低矮的平房。十歲的桂花縮在靠窗的位置,
枯黃毛躁的小辮子被風吹得打了結。她的弟弟,七歲的家寶,就在隔壁那間一年級的教室。
家寶生得瘦小,像根沒抽芽的豆苗秧,性子更是悶葫蘆。
偏偏招了虎子的眼——村長家收糧販子表哥的兒子,長得敦實,橫得走路帶風。
搶家寶的紙飛機,把新發的課本扔水溝里,最可恨的是愛冷不丁從后面猛推一把,
讓家寶撲在土操場上啃一嘴泥。家寶回來總不吭聲,
是褲子上新鮮的泥手印和憋紅的眼圈兒泄了底兒。桂花的心像被揪著,又酸又疼。
“虎子又欺負你?”桂花蹲下身,用袖子抹他褲腿的泥。家寶咬著下唇,小臉繃緊,
眼圈兒更紅了,
半晌才擠出聲:“……他、他罵我是沒爹種的鼻涕蟲……” 這話像冰棱子扎進桂花心窩,
憋得她透不過氣。爹就在家,可爹好像……擋不住外頭的風雨。她拉著家寶,心里擂鼓似的,
闖進了虎子家那貼著光溜白瓷磚、亮得晃眼的院門。虎子娘嗑著瓜子倚在門檻上,
眼皮一撩:“又是你倆?又鬧騰?”她吐掉瓜子皮,嗓門尖利,“我家虎子乖得很!
見天寫大字!指定是你家小子撩閑!”她順手把正拿樹枝抽螞蟻窩的虎子往前一搡。
虎子扭過頭,眼神渾濁,看家寶像看只誤入院里的雞雛,抬腳就能碾死。
虎子爹蹺著二郎腿在躺椅上擦他的新手電筒筒,眼皮都不抬,仿佛姐弟倆是一陣風,
吹過就散了。回家跟爹媽說。爹正劈柴,豁口的斧頭掄起落下,“嘭!”一聲,
震得腳下的土一顫。“唉……”他斧頭頓了,濁氣從肺里嘔出來,
“……人家……管著秤呢……咱村糧都往那兒送……惹不起……躲著點吧。
”他那布滿裂口、嵌著黑泥的大手攥緊了斧柄,青筋突突地跳。媽在鍋邊攪糊糊,
鍋鏟刮得刺啦響,頭也不回:“胳膊擰不過大腿!你當姐的!長點心!
”她的聲音像鈍刀割肉,“護好你弟!這點事兒還不懂?”字字句句像冰雹,
砸滅了桂花心里那點不甘的火苗。沒人看見她那十歲的心坎,被這些話鑿得千瘡百孔。
那天秋老虎發威,陽光毒辣,烤得教室像蒸籠。知了在窗外枯枝上嘶鳴,吵得人頭暈。
老師拖著調子念課文。教室門“吱呀”一聲開了條縫。家寶那顆沾滿灰土的小腦袋,
哆嗦著探了進來。所有的目光,連同老師不耐的冷眼,像針一樣釘在他臉上。桂花心口一緊,
慌忙溜出去。家寶像被抽了骨頭的小獸,“嗖”地撞進她懷里,小小的身子劇烈地篩糠,
喉嚨里堵著嗚咽,小拳頭死命捶自己單薄的胸口:“姐……他、他打我這兒……疼!
”他揚起臉,淚水混著泥灰糊了一臉,半邊顴骨紅腫發亮,
一個清晰的、骯臟的半個鞋印赫然印在上面!像烙鐵燙在了桂花的眼珠子上!
一股血氣猛地沖上頭頂!桂花恨不得沖進一年級教室,揪住虎子的衣領,把他摔在地上,
把他那張臉按在塵土里摩擦,擦掉他留給家寶的恥辱!可她抬不動腳,
那教室門里仿佛有虎子爹娘砌起的高墻,冰冷地擋在她面前。
她死命攥住家寶冰涼黏膩的小手,像攥著一塊冰。頂著晃眼的日頭,
頂著操場上幾個高年級小子看戲般黏糊糊的目光,她拖著他一步一絆地挪出校門。
枯黃的落葉在腳下碎裂。走到村口那棵歪脖子老槐樹下,
家寶的抽噎變成了斷斷續續的、上氣不接下氣的嗝兒。老槐樹的影子歪斜地趴在地上。
桂花停下來,用自己那同樣破舊、沾著汗堿的袖口,把他臉上的淚、灰、泥一點點抹掉。
“姐……”家寶揪著她的衣角,一雙紅桃子似的腫眼看著她,
“……你、你回去吧……我自己……能回家……”他又用手背狠狠一抹眼睛,
袖口上那點濕痕立刻沾了厚厚的黑灰。
看著他那穿著露腳踝舊布鞋、頂著亂蓬蓬頭發的瘦小背影,在坑洼不平的土路上跌跌撞撞,
搖晃著消失在土坯房群的轉角,桂花的心揪著,像塞了團濕棉花。她不敢再送遠了,
得回學校上課。要是再缺課,老師告狀,爹媽更要發火。她轉身跑回學校,
心口還是突突地跳。教室里老師還在講,但同學們的目光在她身上停留了好一會兒才移開。
她低著頭溜回自己靠窗的座位,盯著桌面上刻歪的“早”字,腦子里一片昏沉,
老師的字句像隔了層水霧,斷斷續續飄進來。只有窗外的蟬鳴清晰得刺耳。挨到下課鈴響,
收拾書包,心里那份空落落才轉成沉甸甸的不安。放學回家。推開院門,院子里靜悄悄。
幾只蘆花雞在柴草垛旁刨食,“咕咕”叫著。灶房煙囪沒冒煙。堂屋,
那張磨得油光的矮腳飯桌孤零零立著。爸常坐的那個矮凳歪在地上。
媽插在腦后那根褪色的舊木簪子,擱在碗柜頂上,冷冷地閃著一點幽光。
家寶也沒像往常一樣候在門口。那點不安沉到了底。她放下書包,從水缸里舀出小半瓢涼水,
咕咚咕咚灌下去,冰水刺得胃一縮,想把那份惶惑壓住。天徹底黑了,
腳步聲才在院門外響起,夾雜著家寶喊餓的小聲嘟囔。爹媽帶著一身夜露和泥腥味兒進來了。
媽扎進灶間生火,“稀里嘩啦”扒拉柴草。爹蹲到門檻上,卷起他那永不離手的旱煙。
紅薯稀飯的蒸汽混著嗆人的旱煙味彌漫開來。一切如常。家寶蔫蔫地坐在灶膛口的小板凳上,
火光映著他側臉,那半個紅腫的印子清晰可見。沒人問一句下午為啥提早回來,
沒人看家寶臉上的傷。那股無形的沉重,像層看不見的厚布,捂得人發慌。夜漸深。
桂花躺在里間屋炕梢冰冷的被窩里,累得眼皮打架。硬板床硌得她骨頭疼。不知過了多久,
睡得正沉,身上一涼!一股巨大的、蠻橫的力量猛地將她從被窩里狠命拖起!
她像一捆被扔掉的稻草,“砰”地一聲重重砸在冰涼堅硬的地面上!
尾椎骨和手肘撞地的劇痛讓她瞬間清醒了一半!燈不知被誰拉亮了,
昏黃的光暈瘋狂地晃動著,刺得人睜不開眼。還沒等她看清東西,
一陣帶著風響的拳腳就像密集的冰雹,劈頭蓋臉地砸了下來!“啊!
”劇痛讓她本能地弓起身子蜷縮,卻被一只穿著破舊布鞋的大腳狠狠踩住了肩膀!
冰冷的鞋底隔著薄衫死死抵著她的鎖骨!“你眼睛是出氣的?!你是死的啊?!讓你看家寶,
你就看著他挨打?!”爹的咆哮聲像炸雷在頭頂轟鳴!
唾沫星子混合著他口中濃重的旱煙焦油味噴在桂花臉上,腥臭刺鼻!啪!
一記響亮的耳光狠狠扇在她右臉上!耳朵里“嗡”地一聲,像塞進去一百只瘋狂嘶鳴的蟬!
熱辣的痛感從臉頰蔓延到脖子根!“沒用的軟骨頭!看著人家把你弟打成那樣?!
你就知道撒丫子跑?!他是你親弟!你個沒心肝的白眼狼!” 爹的吼聲撕裂了夜的寂靜。
又是一腳,狠狠踹在她小腿肚子上!骨頭縫里鉆心的疼讓她眼前發黑,蜷縮得更緊!
她用胳膊死命護著頭臉,從縫隙里瞥見家寶!他光著腳丫,
驚恐萬狀地縮在墻角那條小板凳上,把自己蜷成小小的一團,雙手死死抱著腦袋,
像只瀕死的雛鳥。昏黃的燈光下,清晰照見他卷到膝蓋的褲腿下,
小腿肚子上那塊巴掌大的、觸目驚心的青紫!在黑黃的皮肉上泛著烏光!
母親則叉著腰站在爹背后不遠的地方,像一堵冰冷的墻,隔開了外面所有的世界。“廢物!
連只狗都不如!狗還知道護窩!養你這么大,屁用不頂!就知道耗老子的米糧!
”媽的咒罵像淬了冰的針,一根根扎進桂花的皮肉里,“看著他一個人回來!你也好意思回?
!你的良心被狗啃了?!養你還不如喂豬!豬還能賣錢!
”每一句惡毒的咒罵都伴隨著父親沉重的拳腳。媽的唾沫星子幾乎噴進她的頭發里,
帶著一股濃重的隔夜熟蒜味和一種深入骨髓的冰冷厭惡。
委屈、驚恐、荒謬的無力感在身體里沖撞!她想辯解,喉嚨卻像被鐵鉗死死扼住,
一個音節都發不出!她想說送弟弟回來了,
想說回去是為了上課怕惹麻煩……但在父母狂暴的指責和毆打面前,
她十歲的認知顯得那么蒼白無力。家寶驚恐的眼睛和她小腿上的烏青像烙印燙在她心里,
可此刻,她自己更像個被宣判了罪的囚徒!沒人記得她也不過才十歲!
她在拳腳和咒罵的夾縫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