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破繭(1992年夏)1992年的夏天,空氣里彌漫著躁動與機遇。
南巡講話的春風早已吹遍大江南北,城市的高樓如同雨后春筍般拔地而起,
街頭巷尾充斥著“下海”、“特區”、“股票”的新鮮詞匯。連軍區大院圍墻外,
也多了不少推著三輪車叫賣時新玩意的小販,喇叭聲刺耳地宣告著一個變革時代的來臨。
然而,大院深處那間狹窄的小隔間,依舊像一個被時光遺忘的繭??諝鈵灍嵴吵?,
混雜著汗水和舊紙張的味道。唯一的光源來自書桌上那盞亮度調到最高的臺燈,
真題集、泛著油光的物理奧賽金牌教程、還有一沓沓打印出來的牛津大學各學院和專業介紹,
邊緣已被手指摩挲得起了毛邊。沈清梧坐在書桌前,脊背挺得筆直,如同繃緊的弓弦。
她瘦得驚人,寬大的舊T恤罩在身上顯得空蕩蕩的,只有握著鋼筆的手指,
因為持續用力而骨節微微凸起,透著一股玉石般的堅硬。額前的碎發被汗水浸濕,
黏在蒼白的皮膚上。她的眼睛卻亮得驚人,像兩簇在灰燼里燃燒的火焰,
死死盯著攤開的最后一套托福模擬卷。筆尖在答題卡上飛快地移動,
發出急促而連貫的沙沙聲,如同蠶在瘋狂啃噬著最后的束縛??諝夥路鹉塘?,
只有墻上掛鐘秒針走動時發出的“嗒、嗒”聲,敲打著緊繃的神經。終于,
最后一個選項被涂黑。沈清梧猛地放下筆,身體像是驟然被抽空了所有力氣,
向后重重靠在冰冷的椅背上。她閉上眼,胸口劇烈起伏,大口喘息著,
仿佛剛剛跑完一場耗盡生命的馬拉松。汗水順著額角、鬢角滑落,滴在攤開的試卷上,
洇開一小片深色的濕痕。她沒有立刻去對答案。目光緩緩移向書桌一角。那里,
靜靜地躺著兩封信函。一封是幾天前收到的、來自英國牛津大學圣安妮學院的面試邀請函,
淡藍色的信紙上印著古老的學院徽章,日期清晰地寫著:1992年8月20日。另一封,
則來自美國ETS(教育考試服務中心),
里面裝著她的托福成績單——一個足以叩開世界頂尖學府大門的、近乎滿分的數字。
這兩張紙,輕飄飄的,卻又重逾千鈞。
個日夜的孤燈、無數支耗盡墨水的筆芯、無數道被反復咀嚼的難題、以及心頭那無聲的誓言,
一點一滴鑄就的船票。繭,似乎快要破了。她伸出手,指尖帶著細微的顫抖,
輕輕拂過那枚淡藍色的學院徽章。冰涼的觸感下,是滾燙的渴望。
Oxford Dream,從未如此清晰,如此觸手可及。然而,
就在這破繭前的寂靜時刻,小隔間薄薄的門板外,傳來了客廳里刻意拔高的爭執聲。
“……她要去英國?牛津?”是趙美玲尖銳而難以置信的聲音,“開什么國際玩笑!
她以為她是誰?那得花多少錢?我們哪來那么多外匯券?老沈,你說話??!
” “組織上有政策,對特別優秀的留學生有支持……”沈國棟的聲音低沉,
帶著壓抑的煩躁和一絲不易察覺的無奈。 “支持?能支持多少?杯水車薪!
”趙美玲的聲音陡然拔高,帶著尖利的嘲諷,“她沈清梧是考得好,
可她是吃沈家的飯長大的!現在翅膀硬了想飛了?那也得先把這些年的賬算清楚!
明玥眼看要畢業了,工作、嫁人,哪樣不要錢?憑什么把錢都砸在她一個外人身上?
她就是個……”“夠了!”沈國棟猛地低吼一聲,打斷了趙美玲后面更不堪的話,
但客廳里的氣氛已然降到了冰點。門外的爭吵像一盆冷水,瞬間澆熄了沈清梧心頭的滾燙。
她攥緊了拳頭,指甲深深陷入掌心。外人……賬……錢……這些冰冷的字眼,
像針一樣扎在她剛剛燃起的希望上。她深吸一口氣,猛地站起身。沒有憤怒,沒有哭泣,
只有一種近乎冷酷的平靜。她走到那個舊木柜前,打開最底層的抽屜。
里面有一個洗得發白、打著補丁的舊布包。她解開系著的布繩,
里面是一小疊疊碼放整齊的鈔票和糧票,最大面值也不過十元,更多的是毛票和分幣。
這是她這些年省下的早餐錢、競賽獎金、還有偷偷幫大院里的孩子補習功課攢下的微薄收入。
每一分,都浸透著汗水和屈辱。她又從書堆最底層,抽出一個信封。
紅印章的證明文件和一份打印清晰的申請表——國家教委“優秀自費留學生獎學金”申請表。
這是她跑了無數次教育局、磨破了嘴皮子才爭取到的機會。她將布包里的錢仔細數好,
和那份申請表、牛津的面試邀請函、托福成績單一起,整齊地放在書桌最醒目的位置。然后,
她拉開房門,走了出去??蛷d里,沈國棟悶頭抽煙,煙霧繚繞。趙美玲坐在沙發上,
臉色鐵青。沈明玥則抱臂站在窗邊,嘴角掛著一絲看好戲的冷笑。
沈清梧的目光平靜地掃過他們,最后落在沈國棟身上。她的聲音不大,卻異常清晰,
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力量,穿透了客廳里壓抑的沉默:“大伯,大伯母。
” “去牛津的路費和第一年的生活費,我自己出。這是我能拿出的所有積蓄。
” “國家教委的獎學金,我已經申請了,批下來的可能性很大。” “如果獎學金不夠,
我會在牛津申請助教和研究助理的工作?!?“我只需要,”她頓了頓,
目光掃過趙美玲和沈明玥,最終回到沈國棟臉上,“戶口本和你們的簽字,辦理護照和簽證。
”話音落下,客廳里死一般的寂靜。趙美玲張著嘴,像是被掐住了脖子,
臉上那副刻薄的嘲諷僵住了,變成了難以置信的錯愕。沈明玥嘴角的冷笑也凝固了,
眼中第一次露出了真實的、巨大的震驚和一絲被徹底碾壓的狼狽——她從未想過,
這個在她眼中只會死讀書、任她揉捏的“野草”,竟早已在她看不見的地方,
默默積蓄了如此驚人的力量,為自己鋪就了一條她根本無法企及的通天之路!
沈國棟夾著煙的手指微微顫抖,煙灰簌簌落下。
他看著眼前這個瘦弱卻站得筆直、眼神堅毅如鐵的侄女,
看著她攤在桌上的那疊微薄卻沉甸甸的積蓄和那份代表國家認可的申請表,
再看向自己妻子和女兒臉上那無法掩飾的震驚與難堪,
一種極其復雜的情緒涌上心頭——有愧疚,有震動,
或許還有一絲……被時代洪流裹挾的無力感。他猛地掐滅了煙頭,煙霧繚繞中,
他的聲音帶著一種塵埃落定的沙?。骸啊谩!鄙蚯逦鄾]有再看任何人,
只是微微點了點頭,轉身走回了自己的小隔間,輕輕關上了門。隔絕了外面的世界。書桌上,
臺燈的光暈溫柔地籠罩著那疊積蓄、申請表和藍色的邀請函。英雄鋼筆靜靜地躺在旁邊,
筆帽頂端的五角星,在燈光下閃爍著清冷而堅定的光芒。破繭的時刻,終究要靠自己的力量。
她拿起筆,在申請表上,鄭重地簽下了自己的名字——沈清梧。字跡清瘦,卻力透紙背,
帶著一往無前的決絕。窗外的蟬鳴依舊喧囂,宣告著盛夏的酷熱,但在沈清梧的耳中,
那已是新世界向她吹響的第一聲號角。2 驚雷(1992年夏末)八月的北京,
像一個巨大的蒸籠,悶熱得沒有一絲風。蟬鳴聲嘶力竭,
在灼熱的空氣中織成一張令人窒息的網。軍區大院里,梧桐樹的葉子也蔫蔫地垂著,
蒙著一層厚厚的灰塵。沈清梧的護照和簽證已經順利辦妥,
靜靜地躺在她那個洗得發白的舊書包夾層里。淡藍色的牛津面試邀請函日期在一天天迫近。
她像一個即將踏上最后沖刺的戰士,將全部心神都沉浸在面試的準備中。
堆滿了關于牛津學院歷史、導師研究方向、以及她計劃申請的物理專業最新動態的英文資料。
英雄鋼筆的墨跡流淌在一份份精心準備的個人陳述和研究設想的草稿上。
空氣里彌漫著一種大戰前夕的、令人心悸的平靜。這天傍晚,
沈清梧剛從市圖書館查資料回來,推開家門,就感覺到一股不同尋常的低氣壓。
奶奶獨自坐在客廳的小板凳上,手里捻著佛珠,眉頭緊鎖,唉聲嘆氣。趙美玲不在家。
沈國棟坐在沙發上,臉色陰沉得能滴出水來,面前的煙灰缸里堆滿了煙蒂。
沈明玥的房門緊閉著。“奶奶,大伯?!鄙蚯逦噍p聲打了個招呼,
直覺告訴她一定發生了什么。奶奶抬起頭,欲言又止,渾濁的眼里滿是擔憂和痛心。
沈國棟猛地吸了一口煙,狠狠摁滅,看向沈清梧的眼神復雜到了極點,
憤怒、難堪、還有一絲難以置信的審視?!扒逦?,”沈國棟的聲音沙啞而沉重,
帶著一種山雨欲來的壓抑,“你跟我進來一下?!彼噶酥笗俊I蚯逦嗟男拿偷匾怀?。
她放下書包,跟著沈國棟走進書房。書房里彌漫著濃重的煙味,書桌上攤開著一份文件。
“啪!”沈國棟將一份蓋著鮮紅“調查函”印章的文件拍在沈清梧面前。沈清梧低頭看去。
文件抬頭是區教育局紀檢組。內容直白而冰冷:“據群眾實名舉報,
我區考生沈清梧(身份證號:XXX),涉嫌在申請牛津大學過程中,
接受境外不明來源大額資金資助,嚴重違反國家外匯管理規定及留學生選派政策精神。
請貴單位協助核查該生家庭經濟狀況及其留學資金來源,
并于三日內將核查結果書面回復我組?!甭淇钐?,舉報人簽名欄里,
赫然簽著一個沈清梧無比熟悉的名字——沈明玥!字跡帶著一種扭曲的快意和惡毒!
“轟隆——!”仿佛一道驚雷在沈清梧腦中炸響!她渾身的血液瞬間沖上頭頂,
又在下一秒凍結成冰!身體控制不住地晃了一下,手指死死摳住了桌沿才勉強站穩。
一股混雜著滔天怒火、徹骨冰寒和被至親之人從背后捅刀的劇痛,瞬間席卷了她!
“境外不明來源大額資金?”沈清梧的聲音因為極致的憤怒而微微發顫,她猛地抬起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