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人說，我回到老家，是為了逃。但沒有人知道，我曾親眼看見她在墻里伸出手，
嘴巴卻發不出一點聲音。這事我憋了十七年，沒人信，也沒人問。直到那個夏天，
老屋拆之前，我把她的手，再一次從裂縫里挖了出來。1 雨夜歸魂我回到三橋鎮那天，
天剛下完雨，地上全是濕泥，像是把整個村子從夢里泡了出來。出租車司機把我撂在村口，
說什么都不肯往里開。他說他拉過一單“棺材生意”，就是從我們鎮上運出去的，
半夜路上自己敲車門。說完他笑，笑得有點太用力，像是給自己壯膽。車子掉頭跑了，
車尾揚起一地臟水，我的鞋和褲腳全濕透了。我站在村口抽了一根煙，沒點火。
這地方十幾年沒變。磚墻、水溝、土路，一樣的破，一樣的悶。樹是老的，狗是新的，
空氣里那股說不清的腥味還是在。我媽沒來接我。我也沒告訴她我回來了。其實也沒打算回。
可上個月在城里打工，電梯出故障，我跟一個快遞員困在里面兩個小時。他發抖，我也發抖，
他問我：“你信命不？”我笑著說不信，可回家后我突然開始夢見一件事。
夢里我站在老村小學那間教室外頭，墻上裂著一條縫，一個女孩的手慢慢伸出來，
指甲全是土，手背浮著一道淺淺的疤。她張著嘴，像在叫我，但我聽不見聲音。四周很靜，
只有水滴落地的聲音，一下又一下。我醒了好幾次，胸口壓得喘不過氣。我小時候有個朋友，
叫小蘭。她就是在那個教室里“失蹤”的。那時候說她走親戚去了，
有人說跟父母搬去廣東了，也有人說她考學沒考上自殺了?？晌矣浀?，那天晚上她來找我，
站在我家門口，穿著校服，哭著說：“林哥，我不敢回宿舍。”我說：“那你別回。
”她說：“你陪我去找老師。”我沒陪她。因為那天我爸剛發火，罵我不中用，
我心里窩著一口氣。我覺得這個世界沒人關心我，我憑什么關心別人。第二天小蘭沒來上課，
再后來，就沒人提她了。連名字也慢慢消失了。年級照里她的位置被裁掉，
老師的出勤記錄上，她的名字后面畫了一道斜線。我爸后來在工地摔了，癱了三年，
去世那年，我第一次夢見小蘭。夢里她不說話，就站在墻后頭，眼神空蕩蕩的。這次回來，
是為了修家里房頂的電線。我媽打電話說老屋漏水了，想讓我回來看看。電工老秦聯系我，
說讓他幫忙不如我自己干，我電工證還沒過期。老小學就在村口那條路邊上，墻是紅磚的，
頂上是石棉瓦。院子被封了，用鐵鏈子鎖著，銹得像是被咬過一口。我沒打算進去，
可老秦說，電閘就在那邊后面的值班室里。因為整片供電系統是連著的，
老屋拉不上電就是那邊跳閘。我提著工具包翻了進去。屋子里落滿塵，
講臺下堆著一摞舊桌椅，還有幾本破爛的練習冊。
黑板上還寫著粉筆字：“期末考試注意事項”，年份已經模糊。墻角有道裂縫，
像是人手剝開的。裂縫后面，有水聲，一滴一滴地往下落。我下意識伸手摸了進去，
指尖碰到一塊布。輕輕一扯，整塊被我拉出來。是一塊紅色的布，邊上還有線跡，
像是從衣服上扯下來的。布上寫著幾個字，用圓珠筆寫的，顏色已經滲進去了，
但我還是認出來了——“小蘭 對不起”我沒反應過來怎么回事，
突然身后傳來一個聲音：“你在干嘛！”我嚇了一跳，轉頭一看，是老秦。
他喘著氣站在門口，手里還拿著個扳手，臉色比平時要陰沉得多。
“墻里有布……”我剛說出這句話，他就沖過來，一把把那塊布奪了過去，
然后直接塞進自己褲兜里?！斑@東西不能亂動。”他盯著我，一字一句。我愣住了。
他從來沒這么跟我說過話?！澳氵€記得小蘭的事吧？”我問他。他臉上的肌肉動了一下，
但沒回我。他只說了一句：“有些事，知道了沒好處?！碑斖硭o我打電話，
說：“這幾天別亂跑，村里不太平?！蔽铱吭诖斑吢犞?，手機發燙，
耳朵里卻只有一個聲音：滴……滴……滴……像是水，從墻縫里，一直在往下滴。
2 紅布之謎第二天一早，村子里下了雨，水順著屋檐一滴一滴砸在石板上，
像昨晚的夢沒停。我頂著雨往老秦家走。昨晚他突然打電話讓我“別亂跑”，
又說“村里不太平”，我心里憋著疑問。那塊紅布他搶走了，到現在一聲不吭。
我想要個解釋，也不是因為膽大，只是覺得不能讓事就這么沒了聲響。他家在村東頭，
是座灰磚屋，院子里種著幾棵老樹，地上全是落葉和積水。我剛走進門口，
就聽見屋里在放收音機，主持人在播昨晚的天氣警報。老秦沒出來迎我，
只從窗戶探頭看了一眼，像是在確認是誰。“你進來吧?！彼f。屋子不大，
桌上堆著幾份報紙和電路圖，角落里一臺老電視正在播早新聞。老秦穿著背心坐在藤椅上，
右手拿著杯茶，左手搭在腿上，手指輕敲著椅扶，像是有話在心頭又不想先開口。
“昨晚那塊布，還在你那兒？”我問。他沒答，只是抬了抬下巴，示意我坐下。我坐下那刻，
他才慢慢開口：“那東西，最好別提。你要是真想活得久點，就當沒看見。”我看著他，
心里一股火慢慢燒上來?！澳阒浪ツ膬毫?，對吧？”老秦的眼神沒動，但嘴角抽了一下。
他喝了一口茶，盯著窗外，說：“有些人走了，就是走了。你現在提她，不會有好事。
”“可她是人，不是老鼠?！蔽衣曇舻拖聛?，“她是活生生的一個人，小蘭。她失蹤的時候，
我們都還在念書，她坐我后排，字寫得比我都好。我怎么能當作她沒存在過？
”老秦沒再看我，只是緩緩把茶杯放在桌上，說：“你要是當年晚上答應陪她去找老師，
就不會發生后面的事?！蔽倚睦铩翱┼狻币幌?，像被刀面刮過去。
“你怎么知道那晚她來找我？”他笑了笑，沒答。我坐不住了，
站起來說：“你把那塊布給我。我想知道，她到底是不是死在那間教室里。
”老秦突然看著我，眼神像釘子，盯得人發麻?！澳悻F在問，是不是太晚了點？”我沒說話。
他嘆了一口氣，從抽屜里拿出一張泛黃的照片，遞給我。那是一張老舊的全班合影。
我們年級那年一共五十多人，站在老教學樓前面，每個人都穿著藍白校服，表情各異。
照片背后寫著：“2004年春，四年級全體?！蔽夷弥掌?，手發抖地在里頭找。很快，
我看見了她——小蘭，站在我左邊，兩只手交叉放在身前，頭發是扎的，兩邊各有一根紅繩。
她的眼神看著鏡頭，臉上沒笑?！斑@張合影，是她出事前一個星期拍的?！崩锨芈曇舻蛦?，
“出事后，學校統一把照片裁了。所有留下的，都沒有她。只有我這一張，藏了起來。
”我盯著照片不說話，腦子像灌了水?！澳翘焱砩?，除了她，
還有別的學生接到老師叫去談話。”老秦站起身，去門邊點了一根煙，
聲音沉得像要沉進地板，“可第二天，只有她沒回來?！薄袄蠋熃兴ジ陕?？”我問。
“沒人知道?！崩锨赝铝丝跓煟坝腥苏f她偷了卷子，也有人說她罵了副校長。但我知道，
她不是那樣的孩子?！蔽业皖^盯著那張合影，照片上的她靜靜站著，像是早知道了什么。
“她家人呢？后來有報警嗎？”老秦搖頭：“她爸媽那天晚上就離開了，后來聽說去了外地。
警察是來了，但學校說她是自己走的，沒失蹤記錄?！蔽叶⒅骸澳銥槭裁锤嬖V我這些？
”他盯著我，許久才說：“因為你是她最后見的人。如果你不記得她，就真的沒人記得了。
”我腦子嗡了一下?！澳阋橐埠?，要管也好，我不會攔你。但從現在開始，
你最好快點動手。老小學下個月就要拆了。那堵墻，如果塌了，那些東西，
也就永遠埋下去了。”我出了他家門，雨停了，地上還積著水。我走在泥濘里，
手里捏著那張照片，感覺像捏著一塊燙手的鐵?？斓郊視r，我手機響了。是我媽的微信語音。
“你是不是又跑去那地方了？林徹，我求你別折騰了，咱家還能安生日子不？”我沒回。
轉身把手機調成靜音，繼續走。我想起老秦說的那句話：你要是當年陪她，
就不會有后面的事。我知道我走不出這件事了。而我也清楚，這次不是她來找我，
是我走回去了她站著的地方。那堵墻，還沒塌?？蓵r間，已經開始漏水了。
3 墻中密語老秦那張照片，我沒敢帶走，只用手機拍了一張，存在相冊最底下，
連名字都沒改。那晚回家，我躺在床上翻來覆去睡不著，
耳邊都是老秦說的那句話——“只有她沒回來?！边@句話像根刺，釘在心頭。我打開微信，
點開通訊錄，猶豫了很久，最后在一串陌生的號碼里找出一個備注“李婧”的人。
她是我們村衛生站的醫生，比我大一歲，小學時也在我們學校讀書。小蘭是她的表妹，
傳說中小蘭出事之后，她和家里人鬧翻，一氣之下跑去了市里學醫。
后來不知道怎么又回了村子。我發消息：“你有空聊聊嗎？”幾分鐘后，
她回了三個字：“你想問她？”我盯著這句話看了很久，手心發汗，像被看穿。
我回：“我夢見她?！笔昼姾螅l來定位。就在村頭衛生站后面那間小屋。我半夜出門，
天色很黑，村里路燈年久失修，路面全靠自己摸索。到衛生站門口時，我看見屋里亮著黃燈，
李婧坐在一張小桌旁，穿著一件灰藍色外套，沒穿白大褂，頭發扎成低馬尾，
看上去不像醫生，更像個剛做完飯還沒來得及洗碗的鄰家姐姐。她沖我點點頭，
手里還捧著杯熱水。“你夢見她了？”她語氣平淡。我點頭：“墻里……她伸出手，
但說不出話?！崩铈簺]笑也沒驚訝，只說：“你是第二個這么說的。
”我看著她：“第一個是誰？”她沒立刻回答，而是起身從抽屜里翻出一張紙，遞給我。
那是一份心理記錄復印件，落款是2004年5月3日，文件名是“學生心理觀察·嚴政”。
我愣了一下，指著名字：“這是誰？”李婧把水杯放下，說：“你不認識他，但你見過他。
他現在是村委主任鄭建國的弟弟?！蔽夷X子里“轟”了一下，心里立刻冒出無數個念頭。
“他……和小蘭的事有關系？”“我們不敢說?！彼凵癯料氯?，“那個學期，
他突然轉學來我們學校，跟老師住一個宿舍，沒人知道他哪來的。后來，
他‘抑郁’被送去醫院，三年之后才回來，所有人都以為他出國了。
”我皺眉：“為什么沒人查？”“查什么？他哥是村主任，他舅是縣里司法口的。
那時候警察來查，小蘭爸媽第二天就把戶口遷走了，說她回老家了?！蔽液韲涤悬c干，
嗓子發澀?！八?，你一直都知道？”李婧苦笑了一下：“我知道的太晚了。她出事那晚，
我剛從市里回來，聽村里人議論說她跟誰走了。我去找老師問，沒人搭理。
后來我翻她課桌抽屜，發現她給我的一封信?！蔽业纱笱郏骸澳氵€有那封信？
”她搖頭：“沒有了。被我媽燒了。她怕我牽連進去，說這事咱家不能摻和?！蔽业拖骂^，
突然覺得自己的呼吸有些重?！澳阒浪谀膬簡幔俊崩铈狠p輕搖頭，
但很快說：“我懷疑她當晚沒出過學校。那棟教學樓三樓最角落那間教室，門鎖一直沒人換。
我曾經上去過一次，推不開?！蔽衣犞f的每一個字，心跳都加快幾拍。
“我能進去看看嗎？”她猶豫了下，從抽屜里拿出一把生銹的鑰匙，“這是我偷換的備用鎖，
可能還能用。”我接過鑰匙，手發麻。李婧抬頭看我：“林徹，你知道你一旦查下去，
可能沒人保得住你。”我苦笑：“我現在還有誰能保我？”她沒說話。我離開衛生站，
回到家，把那把鑰匙藏進床底下的書包里。整晚我都睡不踏實，耳邊是風聲，也可能是錯覺，
我總覺得有人在屋檐下來回走動。第二天一早，我拿著鑰匙去了學校。鐵鏈還鎖著，
我翻進去，直奔那間教室。鑰匙果然能開，但鎖有點銹，我費了不少力氣才打開門。
門“吱呀”一聲推開，陽光透進灰塵里，浮塵像雪一樣慢慢飄落。屋里空蕩蕩，
只有一張講臺和幾排爛桌椅。我往里走了幾步，腳下踩到什么東西，低頭一看，
是一塊黑白色照片殘角，已經皺得看不清圖像。我把它撿起來，揣進兜里。突然，
后面傳來一陣細碎腳步聲。我猛地回頭——沒人。只有門還開著，風把門簾吹起，貼在墻上，
露出后墻上的一塊黑影。我走近一點看，那塊黑影是一幅舊報紙，貼得緊緊的，字已經模糊，
只有一行還能看清：“D縣第三小學學生心理健康觀察試點單位”我抬起手，輕輕撕下一角。
墻上浮出一行字，紅色的筆跡，有些字已經被遮蓋，
但最清晰的是最下那句：“別讓我一個人留下來?！? 暗格驚魂那行字露出來的瞬間，
我感覺后背涼了一截。“別讓我一個人留下來?！蹦遣皇切√m寫的，但我認得那種筆跡，
是我們小時候統一配發的紅色水性筆寫的，擦不掉，寫在作業本上一濕就糊。
那時候全班用一樣的筆，一樣的本子，一樣的課桌，只有眼神不一樣。我把整張舊報紙撕下，
后面沒有更多字了，但墻面有被涂過的痕跡。灰色粉刷下，一點紅色像血絲一樣滲出來。
我沒敢繼續刮，怕一碰，那點東西就再也看不出來了。回家的路上，
我心里一直在想那個名字——嚴政。李婧說他是鄭建國的弟弟，那就是鄭家的人。
鄭建國是現在的村委主任，也是我們村最有面兒的人之一。他家在鎮上開了三個鋪子，
還承包了一個大棚蔬菜項目，說白了就是三橋鎮的土皇帝。我不敢直接找他弟，
但我記得嚴政小時候確實來過我們學校，只是一直沒人說他是鄭建國的弟弟。他個子矮，
眼睛小，話不多，總是低著頭畫畫。我們叫他“畫癡”，他也從不反駁。
后來他突然沒來上課了，老師說他“調班了”，轉去了市里。我當時沒多想，現在回憶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