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軍在村頭碾坊跟我提分手時,自行車擦得锃亮。“我以后是大學生,你配不上。
”他腳尖點地,姿態像城里人。我攥著給他納的鞋底,線頭刺進掌心。
回家路上撞見說媒的七嬸:“秀芬,有個吃商品糧的看上你了!”“相!
”我扯出鞋底里的針,“現在就去。”當建軍看見衛國開著小轎車停在我家院外時,
他眼紅了。他踹翻我家雞食槽:“李秀芬你故意惡心我?”衛國皺眉下車,
嶄新的中山裝口袋里別著兩支鋼筆。“同志,注意素質。”他聲音不大,卻讓建軍踉蹌后退。
我笑著挽住衛國胳膊:“介紹下,這是俺前對象。”“現在嘛,”我瞟了眼建軍褲腳的泥點,
“是他配不上俺了。”---建軍那輛寶貝二八大杠,就停在碾坊門口的老槐樹底下。
車把手上連點灰都看不見,亮得能當鏡子照,晃得人眼睛疼。
他手指頭在那锃亮的車座上又蹭了兩下,這才扭頭看我。
碾坊里那股子陳年麥殼和灰塵的味兒,又悶又重,直往人鼻子里鉆。
空氣粘稠得像是麥子磨出來的漿糊。“秀芬,”建軍清了清嗓子,那聲音干巴巴的,
像碾盤碾過曬得太久的麥粒,“往后,咱倆…路不一樣了。
”我手里還攥著那雙剛納好的鞋底子,硬邦邦的,麻線勒進手心,有點疼。我沒吭聲,
就盯著他腳下那雙刷得發白的解放鞋。他腳尖在地上輕輕一點,那點地的姿勢,
學得倒跟城里人一個樣兒。“通知書下來了,省城的大學。”他頓了一下,
眼光從我頭頂飄過去,落在那轟隆隆轉個不停的磨盤上,“我以后是大學生了,你…明白吧?
咱倆…不合適了。”我猛地抬起頭,正撞上他的目光。那眼神,躲躲閃閃的,
里頭像是摻了碾坊里的灰,混濁得很,唯獨沒有半點兒過去的光亮。一股又冷又硬的東西,
猛地堵在了我嗓子眼兒,噎得我喘不上氣。“不合適?”我聽見自己的聲音,又尖又細,
像被風吹裂的破瓦片,“趙建軍,你摸著你那嶄新的良心再說一遍?去年你爹摔斷了腿,
是誰家的麥子,我跟著我爹娘起早貪黑,先幫你家搶收完才顧上自己家的?是誰頂著大太陽,
一趟趟往鎮衛生院跑,給你爹送飯送藥?你爹躺床上那會兒,拉著我的手說啥來著?
說你小子有福氣,找了個實心實意的好姑娘!這話,讓狗吃了?”軍臉色白了一下,
嘴唇動了動,沒說出話。我那股子邪火“噌”地就頂到了腦門心:“是,你現在是金鳳凰了,
要飛出咱這窮山溝了!嫌我李秀芬土,嫌我配不上你這大學生了?行!你早干啥去了?
早八百年你咋不說?非等到你翅膀硬了,能撲棱了,才想起來我這土坷垃礙著你高飛了?
趙建軍,你可真行!吃著碗里看著鍋里,扒完我家地里的食兒,抹抹嘴就想飛?
天底下沒這么便宜的事兒!”我越說越氣,手里攥著的鞋底子,
那密密麻麻的針腳硌得掌心生疼,好像那不是鞋底,是塊燒紅的烙鐵。一股狠勁兒直沖上來,
我“唰”地一下把鞋底里別著的那根大號縫衣針抽了出來。針尖在碾坊昏暗的光線里,
閃著一點寒光。“拿著!”我把鞋底和針一起狠狠塞到他懷里,針尖差點戳到他胸口,
“你的鞋底!還給你!省得臟了你這大學生的腳!”建軍被我這一下弄懵了,
手忙腳亂地接住,那根針“當啷”一聲掉在地上。我死死盯著他:“趙建軍,你記著!
不是你不要我李秀芬了,是我李秀芬,今天,在這兒,不要你了!你這種沒良心的白眼狼,
考上大學也是白搭!滾!滾回你的省城去!別再讓我看見你!滾!”吼完最后那個“滾”字,
我猛地轉身,肩膀狠狠撞開碾坊那扇吱呀作響的破木門,沖了出去。外面明晃晃的大太陽,
刺得我眼睛生疼,淚水一下子涌了上來,但我死死咬著嘴唇,沒讓它掉下來。不能哭,
李秀芬,為這種人,一滴眼淚都不值!身后,碾坊那轟隆轟隆的響聲,
好像一下子被甩出去老遠,又好像一直追在我耳朵邊上,嗡嗡地響。七月的日頭毒得很,
曬得土路發白,燙腳板心。眼淚在眼眶里打轉,硬是被我憋了回去。心里頭那團火燒得正旺,
把委屈和難過都燒成了灰,只剩下硬邦邦的渣子。腦子里嗡嗡的,
全是碾坊里那破磨盤的聲音,還有趙建軍那張撇得跟八萬似的臉。
拐過村頭那棵歪脖子老柳樹,差點一頭撞上個人。一股子嗆人的旱煙味兒先鉆進了鼻子。
“哎喲!秀芬丫頭!”七嬸拍著胸脯,嗓門亮得能震下樹葉子,“你這火急火燎的,
趕著去救火啊?”我剎住腳,喘著粗氣,喉嚨干得冒煙,一個字也懶得說。
七嬸那雙精明的眼睛在我臉上滴溜溜一轉,湊近了點,
帶著煙味的熱氣噴在我耳朵邊:“丫頭,臉色咋這么差?跟誰置氣呢?是不是…建軍那小子?
”她撇撇嘴,一臉“我就知道”的表情,“甭理他!剛考上個大學,尾巴就翹到天上去啦?
眼珠子長頭頂心了!呸!”她狠狠啐了一口唾沫星子,又猛地堆起滿臉笑,像變戲法似的,
一把抓住我的胳膊:“嬸兒跟你說個正經的!天大的好事兒!”我胳膊被她攥得生疼,
皺著眉想抽回來。“別動別動!”七嬸抓得更緊了,唾沫星子又開始飛濺,
“咱村東頭老張家,記得不?他家衛國!有印象沒?”衛國?我腦子里模糊閃過一個影子,
瘦高個,好像比我大幾歲,早幾年就出去當兵了。沒啥交情。“人家衛國,出息啦!
”七嬸巴掌拍得啪啪響,眼睛瞪得溜圓,“轉業啦!分在縣里糧站啦!正經八百的國家干部!
吃商品糧的!”她伸出兩根手指頭,在我眼前晃,“一個月,這個數!穩穩當當的!
他娘托我呀,給尋摸個知根知底、本本分分的好姑娘!我一琢磨,誰合適?嘿!咱秀芬啊!
模樣周正,性子爽利,干活一把好手!十里八鄉打著燈籠也難找!”她唾沫橫飛,
說得天花亂墜。我心里那團死灰,被這唾沫星子一澆,非但沒熄,反而“呼”地一下,
又躥起一股邪火。趙建軍那張嫌棄的臉,還有他那句“你配不上”,像針一樣扎在我心口。
七嬸還在喋喋不休:“人家衛國他娘眼光可高了,可一聽說是你,立馬就……”“相!
”我猛地打斷她,聲音又尖又利,把自己都嚇了一跳。七嬸愣住了,嘴巴張著,
后面的話卡在喉嚨里。我甩開她的手,從懷里掏出剛才在碾坊里,
從給趙建軍那雙鞋底上抽出來的那根大針。針尖在太陽底下閃著刺眼的光。“現在就去!
”我捏著那根針,指關節捏得發白,針尖對著太陽的方向,好像要戳破什么似的,“七嬸,
勞您駕,現在就去張家說!我李秀芬,今兒就相這個親!” 我喘著粗氣,胸口一起一伏,
那股被趙建軍點著的邪火,燒得我渾身發燙,
腦子里只剩下一個念頭:你趙建軍不是嫌我土嗎?
不是覺得我李秀芬離了你只能爛在這泥巴地里嗎?我偏要讓你看看!我李秀芬,離了你,
照樣有人搶著要!要找個比你強百倍千倍的!七嬸被我吼得一愣一愣的,老半天才回過神,
一拍大腿:“哎喲我的天!秀芬丫頭,你這……你這性子也太急了點!不過,好!爽快!
嬸兒就喜歡你這股子潑辣勁兒!”她那張老臉笑成了一朵干菊花,褶子里都透著興奮,
“等著!你趕緊回家拾掇拾掇!我這就去張家報信兒!保管給你辦得漂漂亮亮的!”說完,
她扭著腰,一溜煙似的就往村東頭跑,那速度,完全不像個快六十的老太太。
我捏著那根冰冷的縫衣針,站在原地,胸口那團火還在燒,燒得我指尖都在發顫。回家?
拾掇?我低頭看看自己身上這件洗得發白的舊褂子,沾著碾坊里的灰,
還有剛才氣急時蹭上的泥印子。頭發也亂糟糟的,剛才在碾坊里肯定被風吹得像雞窩。
我抬起袖子,使勁在臉上抹了兩把。不就是相個親嗎?我李秀芬就這么去!
土坷垃里長出來的丫頭,就這么實打實地去!衛國?糧站干部?愛看看,不愛看拉倒!反正,
老娘今天這口氣,是出定了!我把那根針狠狠別回衣襟上,抬腳就往家走。
步子邁得又大又急,帶起一股風,把路邊的塵土都卷了起來。
剛邁進自家那個土墻圍起來的小院門,就聽見灶房里鍋鏟叮當響。“娘!”我喊了一嗓子,
聲音還有點發干。娘系著圍裙從灶房探出頭,臉上還沾著點鍋灰:“回來啦?
碾坊的活兒完了?咦?你臉咋這么白?跟誰慪氣了?”“沒啥!”我悶頭就往自己那屋鉆,
“娘,趕緊的,燒點熱水!七嬸待會兒帶人來!”“帶人?帶啥人?”娘一頭霧水,
追著我問。“相親的!”我“砰”地一聲關上自己那扇薄薄的木板門,背靠著門板,
心口還在咚咚直跳。外面傳來娘又驚又喜的聲音:“相親?哎喲我的老天爺!你這丫頭!
跟娘說清楚啊!誰家的小子?啥時候的事?”我懶得解釋,也解釋不清。
手忙腳亂地翻出壓在箱子底、只有過年才舍得穿的那件碎花的確良襯衫,
又找了條半新的藍布褲子。臉盆里的水冰涼,我胡亂捧起水洗了把臉,
水珠子順著下巴往下淌。拿起缺了齒的木梳子,對著墻上那面裂了縫的小鏡子,
使勁想把打結的頭發梳通。腦子里亂哄哄的,一會兒是趙建軍那張冷臉,
一會兒是七嬸唾沫橫飛說的“商品糧”、“國家干部”。衛國?他長啥樣來著?好像挺高的?
黑不黑?脾氣好不好?管他呢!剛把頭發勉強攏好,就聽見院門外傳來一陣響動。
不是七嬸那嘎吱嘎吱的老舊自行車聲,也不是村里常見的拖拉機那突突突的噪音。
那聲音……低低的,穩穩的,帶著一種陌生的、油亮的順暢感,由遠及近,
最后穩穩地停在了我家那破院墻外面。我的心猛地一跳,像被什么東西攥住了。
這聲音……村里誰家能有這動靜?“嘀——嘀——”兩聲清脆的喇叭響,不高不低,
卻像小錘子一樣敲在人心上。我扒著自己小屋那扇破窗戶紙的縫隙,往外瞧。院墻矮,
擋不住視線。只見一輛……小轎車!真的是小轎車!漆是深藍色的,在午后的太陽底下,
亮得晃眼,像一塊巨大的、流動的藍寶石!那車身光溜溜的,干凈得連個泥點子都找不到!
它就那么安安靜靜地停在我家那扇歪歪扭扭、掉漆掉得不成樣子的木頭院門外頭,
像個走錯地方的城里大少爺。車門開了。一只穿著嶄新黑皮鞋的腳先伸出來,
穩穩地踩在黃土地上。接著,一個穿著筆挺中山裝的身影鉆了出來。個子真高,肩膀也寬。
他站直了,抬手輕輕撣了撣褲腿上根本不存在的灰塵。我看不清他的臉,
只看到他側臉線條干凈利落。最扎眼的,是他中山裝左邊口袋上,端端正正地別著兩支鋼筆!
銀色的筆帽在太陽底下閃著光。是衛國。肯定是他。除了他,這窮溝溝里,誰還能坐這種車,
穿這種衣服,還別兩支鋼筆?院門吱呀一聲被推開了。
七嬸那張笑得見牙不見眼的臉擠了進來,后面跟著的,正是那個穿中山裝的高個男人。
“秀芬娘!秀芬娘!快出來!貴客來啦!”七嬸那嗓子,比高音喇叭還響。
娘慌慌張張地從灶房跑出來,兩手在圍裙上使勁擦著,臉上的鍋灰都忘了擦,
又是驚喜又是無措:“哎喲!來了來了!快請進快請進!屋里坐!屋里坐!
”我趕緊縮回腦袋,背緊緊貼著冰冷的土墻。心在腔子里擂鼓一樣地撞,撞得我胸口發麻。
手指頭冰涼,還有點抖。我使勁吸了兩口氣,想把那股子慌亂壓下去。李秀芬,別慫!
你不是就想讓趙建軍看看嗎?人來了!好戲就要開場了!我用力拍了拍自己的臉,
讓那點熱氣驅散指尖的冰涼。對著那面破鏡子,
最后看了一眼鏡子里那個穿著碎花襯衫、頭發勉強梳順的姑娘,
眼神里那點慌亂慢慢被一股狠勁兒壓了下去。行,就這樣!我拉開門,走了出去。
剛走到院子當間,還沒看清衛國正臉呢,就聽見院墻外面,傳來一陣粗重的喘息聲,
還有自行車鏈條瘋狂轉動又卡住的“咔啦”聲。“李秀芬!”一聲暴吼,
像炸雷一樣劈進院子。我們全都被這聲音驚得一震,齊刷刷扭頭朝院門口看去。趙建軍!
他像頭紅了眼的瘋牛,騎著他那輛擦得锃亮、此刻卻沾滿了泥漿的二八大杠,直沖過來。
車輪子在門口那塊石頭上猛地一顛,他連人帶車,差點摔個狗啃泥。他狼狽地跳下車,
把自行車往旁邊狠狠一推,車子“哐當”一聲砸在地上,后輪子還在空轉。他沖進院子,
頭發亂得像雞窩,眼睛通紅,死死瞪著我,那眼神像是要吃人。
他那件平時當寶貝似的白襯衫,胸口蹭了一大片黑乎乎的油污,袖口也開了線。
更扎眼的是褲腳,濺滿了黃泥點子,一直糊到小腿肚。“李秀芬!”他呼哧呼哧地喘著粗氣,
手指頭哆嗦著指向我,又指向站在我旁邊、穿著嶄新中山裝、眉頭微蹙的衛國,
“你他媽故意的是不是?啊?剛跟我掰了,轉頭就找個開轎車的來家?你存心惡心我?
想打我趙建軍的臉?!”一股濃烈的酒氣,隨著他的怒吼撲面而來。他喝酒了。
我看著他這副氣急敗壞、狼狽不堪的樣子,看著他褲腿上那些甩不掉的泥點子,
再瞟一眼旁邊站得筆直、一塵不染的衛國,心里頭那股被強壓下去的邪火,“騰”地一下,
燒得比剛才更旺了!好啊!趙建軍!你來得正好!老娘正愁這出戲缺個墊腳的呢!“喲?
”我抱著胳膊,故意拖長了調子,嘴角往上扯,
扯出一個我自己都覺得陌生的、帶著刺兒的笑,“這不是趙大學生嗎?咋了?
省城大學門檻太高,把你給絆回來了?還是嫌咱這窮山溝的土坷垃,
配不上您那高貴的腳底板了?”建軍被我噎得臉上一陣紅一陣白,酒勁混著怒火,
讓他眼睛更紅了。他像頭被激怒的野獸,目光兇狠地掃過衛國嶄新筆挺的中山裝,
掃過那锃亮的皮鞋,最后落在他上衣口袋那兩支閃閃發光的鋼筆上。那眼神,像淬了毒。
“你……你他媽……”他往前踉蹌一步,嘴里不干不凈地罵著,噴著酒氣,
竟不管不顧地抬腳,朝著旁邊那個裝雞食的破瓦盆狠狠踹了過去!“哐當——嘩啦!
”破瓦盆哪經得起這一腳?頓時四分五裂,里面拌好的麥麩菜葉混合著臟水,濺得到處都是!
幾只正在旁邊刨食的老母雞嚇得“咯咯”亂叫,撲棱著翅膀飛躥開去,雞毛亂飛。“建軍!
你瘋啦!”我娘嚇得尖叫起來。“趙建軍!”七嬸也急了,跺著腳喊。衛國一直沒說話,
只是靜靜地看著。直到瓦盆碎裂,污物飛濺,他眉頭擰得更緊了。就在建軍踹完盆,
還要往前沖、手指頭快要戳到我鼻子尖的時候,衛國動了。他向前邁了一小步,
正好擋在了我和發瘋的建軍中間。動作不快,卻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沉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