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從小便有一個武俠夢。七歲那年,我蹲在村口的老槐樹下,
聽茶館里的說書先生講江湖軼事。他唾沫橫飛,折扇一展,
便道出劍客飛檐走壁、刀客劈山斷水的傳奇。我聽得入迷,連手里的糖葫蘆化了都渾然不覺。
回家后,我折了根樹枝當劍,對著院里的稻草人一頓亂劈,口中還念念有詞:“看招!
天外飛仙!”結果用力過猛,樹枝折斷,我摔了個狗啃泥,卻仍咧嘴大笑,
仿佛自己已是天下第一劍客。十二歲,
我偷偷攢錢買了本破爛的《九陰真經》——當然是地攤上五文錢的盜版貨。
我照著書上的圖畫比劃,幻想自己內力深厚,一掌能震碎巨石。結果練了三天“蛤蟆功”,
除了膝蓋淤青和鄰居家狗被我嚇跑之外,毫無進展。但我仍不死心,
堅信自己只是缺一位世外高人的指點。十六歲,我聽聞鎮外三十里的青峰山上有位隱世劍仙,
便背著干糧獨自上山求師。爬了三天,鞋底磨穿,終于在半山腰見到一位白發老者。
他盤坐巨石之上,閉目養神,身邊插著一柄銹跡斑斑的鐵劍。我撲通跪下,
高喊:“請前輩收我為徒!”老者睜眼瞥我,慢悠悠道:“小子,你為何學武?
”我熱血沸騰:“我要行俠仗義,快意恩仇!”老者哈哈大笑,突然抄起鐵劍朝我劈來。
我嚇得閉眼,卻只聽“咔嚓”一聲——他砍斷了我身后一條毒蛇。“俠之大者,
不一定要劍法超群?!崩险邅G下這句話,飄然而去。我愣在原地,手里攥著半塊發硬的饃,
忽然明白了什么。二十歲,我終究沒成為劍客,卻在縣衙當了名捕快。第一次抓賊,
對方是個偷雞的毛賊,我追了他三條街,最后自己絆倒,摔得鼻青臉腫。
同僚們笑我:“就你這身手,還做夢當大俠?”可當晚,
我幫賣豆腐的老王趕走了收保護費的混混。他哆嗦著塞給我兩塊熱豆腐時,
我胸口涌起一股熱氣——原來俠義不必驚天動地。二十五歲,鄰縣鬧匪患。
我們十來個捕快奉命圍剿,卻在山道中了埋伏。箭雨傾瀉而下時,我下意識推開身旁的小六,
自己肩頭中了一箭。劇痛中,我恍惚看見年少時槐樹下的說書先生,
他搖著扇子笑道:“俠者,無畏也。”我咬牙拔箭,抄起腰刀沖進敵陣,竟真唬得匪徒四散。
事后縣令拍我肩膀:“好小子,有膽色!”我咧嘴一笑,傷口疼得齜牙咧嘴。
如今我三十有三,腰間佩刀已磨出包漿。清晨練刀時,隔壁孩童趴在墻頭偷看,
眼睛亮得像星星。我故意把刀舞得呼呼生風,惹得他們驚呼連連。收勢時,
一個小娃娃怯生生問:“大叔,你是大俠嗎?”我抹了把汗,大笑道:“我嘛,
頂多算個愛做夢的刀客!”昨夜又夢見自己白衣飄飄,一劍光寒十九州。
醒來發現口水浸濕了枕頭,而窗外雞鳴嘹亮。我抻了抻酸痛的腰背,
拎起刀走向衙門——那里有等我調解的鄰里糾紛,有等我追查的失竊錢袋。江湖從未遠去,
它藏在市井的煙火氣里,藏在我依舊滾燙的胸膛中。那日黃昏,
我蹲在衙門口的石獅旁啃燒餅,忽然聽見街角傳來一陣騷動。一個紅衣女子策馬狂奔,
身后追著五六個提刀的彪形大漢。女子肩頭染血,卻仍死死護著懷里的包袱。
"光天化日敢當街行兇?"我吐出嘴里的芝麻,抄起鐵尺就沖了上去。
領頭的大漢見我官服破爛,嗤笑道:"區區小捕快也敢管黑虎幫的事?"話音未落,
我反手一尺敲在他膝蓋上,這招還是當年青峰山上看樵夫打狼偷學的。
紅衣女子趁亂勒馬回轉,突然從包袱里抽出一柄軟劍。劍光如靈蛇吐信,瞬間挑飛兩人兵刃。
我看得目瞪口呆——這分明是傳說中的"柳絮劍法"!混戰中,我的鐵尺被打飛,
后背結結實實挨了一刀。劇痛讓我想起十二歲那年練"鐵布衫"摔斷門牙的糗事。正絕望時,
女子突然甩來三枚銅錢,精準擊中敵人手腕。這手法...是蜀中唐門的"金錢鏢"!
匪徒潰散后,女子扶我靠在墻根。夕陽把她的側臉鍍成金色,我才發現她左耳缺了半塊。
"多謝大人相助。"她嗓音沙啞得像磨砂紙,"這是家父臨終托付的《山河劍譜》,
絕不能被奸人所得。"我盯著她染血的袖口,
突然福至心靈:"姑娘可認識青峰山上的白發劍客?"她瞳孔驟縮,
軟劍瞬間抵住我咽喉:"你究竟是誰?""十五年前,他救過我一命。
"我忍著疼從懷里摸出半塊玉佩——當年劍仙砍蛇時從袖口掉落的。女子劍尖顫抖,
突然淚如雨下:"這是我爹的..."夜風卷著落葉掠過巷口,遠處傳來更夫沙啞的梆子聲。
我知道,自己那個做了三十年的武俠夢,此刻正帶著血腥氣撲面而來。
那玉佩在月光下泛著青幽幽的光,女子顫抖的手指剛要觸到玉佩,
巷子深處突然傳來一聲尖銳的哨響。"他們追來了!"她猛地拽起我的胳膊,
我疼得倒吸涼氣——后背的傷口又裂開了。她不由分說背起我就跑,
我堂堂七尺男兒竟被個女子背著飛檐走壁,耳邊風聲呼嘯,
恍惚間想起七歲時那個御劍飛仙的夢。我們躲進一家棺材鋪,濃重的桐油味嗆得我直咳嗽。
她從袖中抖出個瓷瓶,金瘡藥灑在我傷口上時,我差點咬碎后槽牙。"忍著點,
"她居然笑了,"當年我爹給我接骨時,可是用燒紅的鐵棍烙傷口。
"我借著窗縫透進的月光打量她,發現她右眉上有道疤,像被利箭擦過的痕跡。
"所以你是...""白猿劍派最后的傳人。"她撕下衣角給我包扎,
"三個月前黑虎幫血洗劍派,就為這本劍譜。"突然棺材板被掀開,
我們同時出手——她的軟劍刺穿來人咽喉,我的鐵尺砸碎另一個的天靈蓋。血濺在壽衣上,
像綻開的紅梅。更多腳步聲逼近,她突然把劍譜塞進我懷里:"記住招式!
"然后一腳把我踹進空棺材。棺蓋合上的剎那,我看見她揮劍殺入敵群的背影,
像極了我收藏的那些泛黃江湖畫本里的場景。黑暗中,劍譜的絹布貼著我的胸口發燙,
我摸到內頁密密麻麻的凸起——這竟是盲文!難怪黑虎幫要追殺她,
原來...棺材突然劇烈晃動,我聽見她在外面喊:"屏住呼吸!"接著是"轟隆"巨響,
整具棺材墜入了水中。冰冷的河水透過縫隙灌進來時,
我忽然想起說書先生講過:真正的俠客,往往死于無名之地。河水灌入棺材的瞬間,
我拼命用鐵尺撬開一道縫隙。渾濁的河水裹著水草涌進來,劍譜在懷中發出咕嘟咕嘟的聲響。
我憋著氣,突然想起小時候在村口池塘潛水摸魚的本事。棺材順流而下,
撞在礁石上裂開一道口子。我趁機鉆出,卻被激流卷著撞向石壁。千鈞一發之際,
一截枯樹枝勾住了我的衣領——竟是那紅衣女子!她半邊身子浸在血水里,
軟劍纏在岸邊的老樹上,像條垂死的銀蛇。"你...沒死?"我嗆著水把她拖上岸。
的臉上浮起一絲苦笑:"唐門的人...哪那么容易死..."說著從發髻里拔出一根毒針,
針尖泛著幽藍的光。遠處火把如長龍逼近。我背起她就跑,
她伏在我背上氣若游絲:"往東...三里...有座破廟..."我深一腳淺一腳地跑著,
突然覺得這一幕何其熟悉——十五年前青峰山上,那位劍仙也是這樣救我的吧?
破廟的斷壁殘垣間,月光從坍塌的屋頂漏下來。
指在劍譜某處一點:"這里...藏著白猿劍派最大的秘密..."我順著她指的位置摸去,
絹布下竟縫著張薄如蟬翼的地圖!
"當年我爹...把劍法刻在了..."她的聲音越來越弱。我撕下官服給她包扎,
發現她腰間還別著個酒葫蘆。灌了她一口,她突然劇烈咳嗽,噴出的血沫里竟帶著冰碴子!
"寒毒入心...沒救了..."她抓住我的手腕,力道大得驚人,
"替我...去劍冢...取回..."話未說完,她的手突然垂下,酒葫蘆滾落在地,
發出空蕩蕩的回響。廟外傳來雜沓的腳步聲。我擦掉臉上的水,不知是河水還是淚水。
握緊那本浸濕的劍譜,我終于明白:有些江湖夢,是要用血來圓的。破廟的蛛網在風中搖晃,
像一張張未織完的網。我拾起酒葫蘆猛灌一口,劣酒燒得喉嚨發燙。
紅衣女子的身體在我懷里漸漸冰冷,月光照在她殘缺的耳垂上,
那里有個細小的"唐"字刺青。黑虎幫的追兵已經包圍了破廟。我抓起地上的軟劍,
劍身突然發出蜂鳴般的震顫——這竟是傳說中的"蟬翼劍",劍身薄得能透月光!
門外傳來粗獷的喊聲:"小子,把劍譜交出來,留你全尸!"我撕下衣擺裹住劍柄,
突然發現劍穗里藏著一粒蠟丸。捏碎后,里面是張字條:"劍冢在青峰山倒懸松,七月十五,
月照斷碑。"字跡娟秀,墨香猶存。"轟"的一聲,廟門被撞開。我縱身躍上供桌,
軟劍劃過燭臺,火星濺在早已腐朽的帷幔上?;饎菟查g竄起,借著濃煙掩護,我從后窗翻出,
卻被一支弩箭射中小腿。瘸著腿逃進密林時,懷里的劍譜突然發燙。原來河水浸泡后,
絹布上顯現出暗紅色的紋路——那是用白猿血寫的劍訣!我靠著一棵老槐樹喘息,
樹皮上刻著道道劍痕,竟與劍譜上的招式吻合。遠處傳來狼嚎,我握緊軟劍,
突然聽見樹梢有動靜。抬頭看見個黑影蹲在枝頭,月光下那雙眼睛泛著詭異的綠光。
"跟我來。"黑影扔下句話就消失在林間。我拖著傷腿追趕,竟來到一處懸崖邊。
黑影扯下面巾,是個獨眼老嫗。她咧嘴一笑,露出滿口黑牙:"小子,
想學真正的白猿劍法嗎?"說著突然出手,枯爪般的手指直取我咽喉。
我本能地使出劍譜第一式"猿啼深谷",軟劍卻被她兩指夾住。"架勢不錯,
可惜..."她話音未落,我猛地松開劍柄,
反手抽出腰間鐵尺——這是當捕快五年練就的殺招!鐵尺擊中她肋下的瞬間,
老嫗突然大笑:"好!夠陰險!這才配學唐家的功夫!"懸崖下突然亮起無數火把,
黑虎幫的追兵已到。老嫗拽著我跳下懸崖,耳邊風聲呼嘯時,我聽見她說:"抓緊了,
這招叫'白猿渡澗'!"失重感襲來的剎那,我忽然想起七歲那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