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精選章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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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色的藥片落在舌根,立刻彌漫開一種尖銳的、金屬般的苦澀,像碾碎了一小塊月亮,

冰冷又無情。我機械地吞咽下去,喉嚨里滑過一陣微弱的痙攣。這苦澀如此熟悉,

早已成為日常儀式里不可或缺的烙印,提醒著我靈魂深處那道永不愈合的裂口。

視線從空蕩的水杯抬起,慢慢掃過這間屋子——灰白的墻壁,灰白的天花板,灰白的窗簾,

連窗外透進來的天光,也帶著一層洗不掉的灰白濾鏡。目光最終停留在天花板上,

那里交織著幾道細微的、蛛網般的裂紋。一條、兩條、三條……我默數著,

仿佛這些靜止的紋路是某種神秘的密碼,能解開我體內停滯的時間。就在這時,

一片灼目的、近乎暴烈的明黃色,毫無預兆地撞進了我視野的角落,

像一塊燒紅的烙鐵猛地燙在視網膜上。我下意識地閉了閉眼,生理性的刺痛讓眼角瞬間濕潤。

是那個女孩,對面公寓陽臺上的女孩。她又在那里了。她背對著我,

坐在一張小小的折疊凳上,身影單薄得似乎一陣風就能吹散。她的面前支著一個簡陋的畫架,

一塊繃緊的畫布正對著我的方向。她微微弓著背,手臂揮動,畫筆在畫布上涂抹、覆蓋,

動作專注而投入,帶著一種奇異的生命力。那畫布上,

大片大片燃燒般的向日葵正瘋狂地盛開著,

粗獷的筆觸堆砌出厚重的、幾乎要流淌下來的黃色。花瓣是跳躍的火焰,花盤是濃縮的陽光,

那純粹的、毫無雜質的明黃,以一種蠻橫的姿態撕裂了我眼前灰蒙蒙的幕布,

刺痛了我習慣了黑暗的眼睛。我猛地別開臉,心臟在胸腔里沉悶地擂動了幾下,

帶著一種近乎窒息的恐慌。這色彩太有侵略性了,像針,刺得我無處遁形。

我狼狽地后退一步,窗簾沉重的陰影重新將我吞沒,將那扇充滿“噪音”的窗戶隔絕在外。

那令人不安的、過于喧囂的黃色被擋住了,可視網膜上殘留的光斑卻還在灼燒,

帶著一種頑固的余溫。我蜷縮在沙發里,身體陷進冰涼的布料,像沉入一潭死水。

窗簾縫隙透進來的那一線微光,也顯得格外刺目和多余。“林深,你感覺怎么樣?

”李醫生的聲音透過電話線傳來,平穩,沒有波瀾,像他診室里永遠潔凈的白墻。

我張了張嘴,喉嚨干澀得發緊,最終只擠出幾個破碎的音節:“……老樣子。灰的。

”電話那頭沉默了幾秒,是那種訓練有素的、給予病人表達空間的沉默。“灰色,

”他重復了一遍,聲音里聽不出評判,“描述一下你看到的灰色?”我閉上眼,

天花板上那幾條灰白的裂紋又清晰地浮現出來。“所有東西……都褪色了。

”我艱難地組織著語言,每一個字都像在泥沼里跋涉,“聲音……很遙遠。

味道……嘗不出來。像……像隔著一層厚厚的、磨砂的玻璃。”我頓了頓,補充道,

“除了……一種顏色。對面的……黃色。”說出“黃色”這個詞時,

舌尖竟嘗到一絲虛幻的甜腥味,隨即又被那熟悉的藥片苦澀淹沒。“黃色?

”李醫生的聲音里似乎帶上了一絲不易察覺的探究,“什么樣的黃色?”“很……亮。

太亮了。”我有些煩躁,手指無意識地摳著沙發粗糙的邊角,“向日葵。

對面……有個女孩在畫……向日葵。”后面的話堵在喉嚨里,

我無法描述那種色彩帶來的尖銳痛感和莫名的、被吸引的眩暈。

“向日葵……”李醫生沉吟著,“那是一種代表生命力和希望的花。林深,注意到它,

甚至……感覺到它的‘亮’,這本身,或許就是一個信號。一個很微小的點,但值得關注。

試著……多看看它?”信號?我扯了扯嘴角,一個無聲的苦笑。那灼眼的黃色,于我而言,

更像是另一個世界刺目的探照燈,提醒著我的格格不入。希望?

那東西早已在我的字典里風化成了齏粉。但李醫生最后那句“多看看它”,

卻像一粒不受控制的種子,落進了意識的縫隙里。從那以后,窗簾那道縫隙,

被我悄悄留得寬了一點點。僅僅一點點,剛剛好能框住對面那個小小的陽臺,

框住那片燃燒的向日葵。它成了我灰白囚籠里,一個偷偷窺視著外部沸騰世界的瞭望孔,

帶著隱秘的羞恥和一種近乎自虐的吸引。我像一個潛伏在陰影里的幽靈,隔著安全的距離,

貪婪又恐懼地汲取著那片不屬于我的色彩和生命力。女孩的畫風并不柔和。

她的向日葵有著粗壯得近乎猙獰的莖稈,花瓣邊緣鋒利,像燃燒的鋸齒。

那黃色濃烈得幾乎要滴落下來,帶著一種原始野性的力量。有時她畫得很安靜,

一坐就是幾個小時,只有手臂在規律地擺動。有時她又顯得焦躁,

畫筆在畫布上用力地刮擦、堆疊,顏料被粗暴地涂抹上去,仿佛在跟什么看不見的東西搏斗。

她的側臉在專注時顯得格外倔強,嘴唇抿成一條緊繃的線。我看不清她的眼睛,

但能感覺到那目光穿透畫布,刺向某個遙遠的地方。一種難以言喻的共鳴,

在我死水般的胸腔深處,極其微弱地顫動了一下。那是一種來自同樣深淵的震動。

那幅畫完成在一個沉悶得令人窒息的下午。天空是鉛灰色的,低低壓下來,空氣潮濕粘膩,

預示著暴雨將至。女孩似乎格外滿意,她退后幾步,歪著頭端詳著畫架上那幅巨大的向日葵。

畫布上,那幾朵花以一種近乎瘋狂的角度扭曲著,掙扎著,向著灰蒙蒙的天空伸張。

她小心地取下畫框,把它靠在陽臺內側的矮墻上,讓畫面對著室內,然后轉身進了屋。

風就是在這時驟然狂暴起來的。毫無征兆,像一群掙脫了鎖鏈的野獸,

咆哮著沖過兩棟公寓樓之間狹窄的空隙。陽臺上的雜物被吹得乒乓作響。

那幅靠在墻邊的畫框,被一股強勁的側風猛地掀翻,畫布脫離了畫框的束縛,

像一片巨大的、金黃色的落葉,被風卷起,旋轉著,翻滾著,直直地撲向我的窗戶。“砰!

”一聲悶響。它緊緊貼在了我冰冷的玻璃窗上,巨大的、燃燒般的向日葵花盤,隔著玻璃,

猝不及防地填滿了我的整個視野。我像被電流擊中,猛地從沙發上彈了起來,

心臟在肋骨后面瘋狂地沖撞,幾乎要破膛而出。血液轟的一聲沖上頭頂,又在瞬間褪去,

留下冰冷的麻痹感。那黃色如此之近,如此巨大,花瓣的每一道紋理都清晰可見,

帶著未干顏料特有的濕潤光澤和刺鼻氣味。它像一團凝固的火焰,灼燒著我的眼睛,

也灼燒著我早已荒蕪的心田。一股強烈的、原始的沖動瞬間攫住了我,淹沒了理智,

壓倒了恐懼。身體比思維更快地行動了。我沖到窗邊,手指因為劇烈的顫抖而冰冷僵硬,

摸索著,用力扳開那扇許久未曾完全開啟的窗戶。狂風夾雜著冰冷的雨點瞬間灌了進來,

打在我的臉上、身上。我伸出手,指尖觸碰到那濕漉漉的畫布邊緣,

一種奇異的、混合著松節油和礦物粉末的濃烈氣味撲面而來,嗆得我幾乎窒息,

卻又帶著一種詭異的、令人眩暈的吸引力。我用力一扯。畫布順從地脫離了玻璃的吸附,

卷曲著落入了我的手中。沉甸甸的,帶著雨水的冰涼和顏料未干的粘膩。窗戶被我猛地關上,

隔絕了外面的風雨咆哮。屋內重新陷入死寂,只有我自己粗重急促的喘息聲在耳邊轟鳴。

我背靠著冰冷的墻壁,身體不受控制地向下滑去,癱坐在地板上。

懷里緊緊抱著那幅濕透了的向日葵,巨大的花盤緊貼在我的胸口,

冰涼的顏料隔著薄薄的衣料滲入皮膚。那濃烈到嗆人的氣味彌漫在狹小的空間里,

鉆進我的鼻腔,侵占我的肺腑,像無數細小的鉤子,拉扯著我混亂不堪的神經。奇怪的是,

在這令人窒息的混亂和巨大的恐慌之中,一種從未有過的、詭異的平靜感,

卻像暗流一樣悄然滋生。不是因為偷竊成功的僥幸,

而是因為懷里這團沉重而冰冷的“火焰”。它真實存在,帶著它自身強烈的氣味和觸感,

粗暴地填滿了我的懷抱,也以一種不容置疑的方式,

暫時塞滿了那個名為“虛無”的巨大空洞。我抱著它,蜷縮在冰冷的地板上,不知過了多久。

窗外的風雨聲漸漸變小,最終只剩下雨滴敲打窗欞的單調節奏。

懷里畫布上的冰涼慢慢被我的體溫捂熱,那濃烈刺鼻的顏料氣味,卻固執地盤踞在空氣里,

鉆進我的每一次呼吸。它不再僅僅是刺鼻,慢慢地,竟沉淀成一種帶著苦澀底調的奇異香氣,

像某種鎮定神經的草藥。一種前所未有的、沉重的疲憊感席卷而來,從骨髓深處向外蔓延,

壓垮了所有的神經末梢。眼皮像灌了鉛一樣沉重。我甚至沒有力氣站起來,

只是艱難地挪動了一下身體,抱著那幅巨大的、濕漉漉的向日葵,就勢在地板上蜷縮起來。

臉頰貼在冰涼粗糙的畫布背面,未干的顏料蹭在皮膚上,留下粘膩的觸感。

那濃烈的氣味包裹著我,像一個密不透風的繭。意識,

就在這濃烈的氣味和懷中沉甸甸的實物感中,迅速地、徹底地沉入了黑暗。沒有噩夢,

沒有輾轉反側,沒有那慣常的、在清醒邊緣反復撕扯的焦慮。

只有一片深沉無夢的、近乎死亡的寧靜睡眠。那幅巨大的向日葵被我藏在了床底最深處,

一個蒙塵的角落。然而,它那霸道的氣味卻無法被徹底禁錮。

松節油混合著礦物粉末的獨特氣息,頑強地滲透出來,絲絲縷縷地彌漫在臥室的空氣里。

起初,它像一種無聲的控訴,每一次呼吸都提醒著我那晚的鬼迷心竅。我會在半夜突然驚醒,

心臟狂跳,側耳傾聽門外是否有警笛聲,或者鄰居憤怒的腳步聲。

愧疚和恐懼像冰冷的藤蔓纏繞上來,勒得我喘不過氣。我縮在床角,

在黑暗中徒勞地睜大眼睛,直到那熟悉的氣味再次侵入感官,

帶來一種悖論般的、令人屈服的平靜,才又能昏沉地睡去。漸漸地,

對那氣味的依賴竟超過了恐懼。白天,當我如同行尸走肉般在灰白的房間里移動,

那隱隱約約漂浮在空氣中的顏料氣味,成了唯一能讓我感知到“存在”的錨點。它提醒我,

那晚瘋狂的沖動并非幻覺,那團不屬于我的、灼目的黃色,真實地存在于我的床下,

像一個被囚禁的秘密太陽。我開始渴望夜晚的到來,渴望把自己埋進枕頭,

更深地呼吸那濃烈的、帶著苦澀余韻的氣息。只有在它的包裹下,

我才能短暫地逃離那永無止境的灰白虛空,墜入那珍貴的、無夢的深淵。那氣味,

成了我茍延殘喘中唯一的止痛劑和安眠藥。對面陽臺空了。那個單薄的身影消失了。

畫架孤零零地立在角落,蒙上了一層灰塵。一連幾天,陽臺上再沒有出現過那抹亮色。

一種冰冷的恐慌開始啃噬我。她發現了嗎?報警了?還是……離開了?這個念頭帶來的寒意,

甚至比被發現的恐懼更甚。那片被我偷走的陽光,

似乎也帶走了這灰白世界里最后一點微弱的生氣。床底下的畫,氣味依舊濃烈,

卻再也帶不來平靜,反而像一塊燒紅的烙鐵,燙得我坐立難安。

就在這種恐慌幾乎要將我再次拖入深淵時,敲門聲毫無預兆地響了起來。篤、篤、篤。

聲音不大,卻清晰得如同驚雷,在我死寂的世界里轟然炸響。我的心臟猛地一縮,

隨即瘋狂地擂動起來,像是要從喉嚨里跳出去。全身的血液瞬間沖向頭頂,

又在下一秒褪得干干凈凈,留下徹骨的冰冷和麻痹。我僵在原地,像一尊被凍結的石像,

連呼吸都停滯了。大腦一片空白,只有刺耳的警報在尖嘯。來了!終于來了!是警察?

還是她帶著憤怒的鄰居來興師問罪?“篤、篤、篤。”敲門聲再次響起,

帶著一點試探的意味,并不粗暴。我艱難地吞咽了一下,喉嚨里干澀得發不出任何聲音。

雙腿像灌滿了鉛,沉重得不聽使喚。我用盡全身力氣,才拖著它們,一步一步,

挪向那扇隔絕著審判的門。每一步都踩在棉花上,又像是踏在燒紅的炭火上。

恐懼像冰冷的潮水,一波波沖刷著我,幾乎要將我溺斃。指尖觸碰到冰冷的金屬門把手時,

那寒意刺得我猛地一顫。我死死攥住它,仿佛那是唯一的支撐。然后,

用盡殘存的最后一絲勇氣,轉動了門鎖。門軸發出輕微滯澀的呻吟,

緩緩向內打開了一條縫隙。門外站著的人,讓我的瞳孔驟然收縮。是她。

那個畫向日葵的女孩。她穿著一件洗得有些發白的淺藍色棉布裙,頭發松松地挽在腦后,

幾縷碎發散落在額前。她的臉色有些蒼白,眼下帶著淡淡的青影,神情顯得有些疲憊,

但那雙眼睛——清澈、平靜,像秋日里沒有波瀾的湖水,正直直地看著我。

沒有預想中的憤怒,沒有鄙夷,甚至沒有多少疑問。只有一種近乎穿透性的平靜。

我的大腦徹底宕機。準備好的所有辯解、謊言、求饒,瞬間蒸發得無影無蹤。血液沖上臉頰,

燒得滾燙,下一秒又褪得慘白。我像個被當場擒獲的笨賊,

所有的偽裝在對方洞悉一切的目光下片片剝落,只剩下赤裸裸的無地自容。

喉嚨像是被一只無形的手死死扼住,只能發出破碎的氣音。我甚至不敢再看她的眼睛,

目光倉皇地垂落,死死盯著自己腳上那雙磨損脫線的舊拖鞋。沉默在狹窄的門廊里彌漫,

沉重得幾乎讓人窒息。每一秒都像一個世紀那么漫長。她似乎并不急于打破這沉默,

只是靜靜地站在門外,目光平靜地落在我臉上,帶著一種奇異的耐心,

像是在等待一株受驚含羞草自己緩緩舒展葉片。終于,那輕柔的聲音響了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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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時間:2025-06-06 04:47:0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