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正式封官的那天，皇帝賜婚于我。人們都說，新科及第的狀元郎，文采卓絕，
與第一女官乃是絕配。成婚當日，新娘卻意外失蹤?；璋档姆块g里，
微涼的指尖撫上我的臉:「小九，你可真不乖?！?我在嶺南三年，兢兢業業，
終于被皇帝召回京城，受官封賞。我是開國第一位女官，在我的治理下，
嶺南從一個窮鄉僻壤的不毛之地，變為交通便利、頻出人才的地方。
今年的新科狀元便是出自嶺南。我想過皇帝或許會為我升官加爵，
卻沒想到皇帝直接為我賜了婚?！笎矍湟讯杏?，卻尚未婚配，實在可惜，
朕看那徐崢文采卓絕、年少意氣，愛卿以為呢？」雖說是商量，可又有誰敢違背圣意呢？
我垂眸拱手：「謹遵圣意?！故ド蠞M意點頭，其他朝臣也是喜上眉梢。
所有人對這件婚事都喜聞樂見。第一女官與狀元郎，天生絕配，
更成為整個京城津津樂道的佳話。2我的婚事有條不紊地準備著。到年底時，萬事已具備。
大婚那天，喜氣洋洋。我蓋著蓋頭被抬到了徐府。拜了天地后，直接被送進了新房，
而徐崢則被人堵在了大廳。屋中只剩我一人，燭火明明滅滅。片刻后，有腳步聲傳來，
門被推開。我問：「徐崢？」空氣似乎沉寂了一秒。沒人回答我。腳步聲越來越近，
有風從窗中吹過，我聞到了一抹奇異的香氣。我暗道不對，用力將蓋頭扯下。眼前開始模糊，
暈倒前。我只看到一道清瘦的身影。3再次醒來時，是在一片黑暗中。屋子沒點燈，
四周靜悄悄的。我的四肢被鎖鏈牢牢銬住，鐵鏈發出聲響，驚動了黑暗中的人。
微涼的指尖在我的下頜流連，像隱藏在暗處、伺機而動的蛇，令人畏懼。
他的氣息危險地縈繞在頸側，笑聲充滿冷瑟?！感【?，你可真不乖。」我怔了下，
叫出了記憶中的名字?！杆沃t。」4十歲那年，是我第一次見到宋謙。父母雙亡，
我流浪在街頭，乞討為生。卻沒想到被總管瞧見，被他領了回來?？偣軒е乙娝沃t時。
他正在下棋。少年端坐棋桌前，修長的手指捻著純白如玉的云子，如畫中人。左手執黑，
右手執白，自己與自己對弈?？偣芙榻B：「公子，這是許闌意。」他淡淡地嗯了一聲，
卻沒有看我。渾身透露著不屬于他這個年紀的死寂。真是個怪人，我心想。我穿著單衣，
面黃肌瘦，毫無美感。而他，月白錦衣，長睫如鴉羽，白玉簪子盤起墨發遂于腦后，
左眼瞼處，有一顆淡淡的淚痣，眉間清冷疏遠?？偣軐⑽翌I走，叮囑我：「闌意小姐，
無事不要去呈軒閣打擾公子，他喜好清凈?！刮易焐蠎拢南聟s更覺得他奇怪。
5府邸很大，地處江南，位置很好，據說是專門為了宋謙建的。仆人、丫鬟數十人，
也都是伺候宋謙的?？伤沃t的爹娘呢？我來了數月后，才知道些內情。
原來宋謙是當朝宰相的嫡子，他母親平陽公主生下他便亡故了。后來宰相又娶了侯爺之女，
繼母眼底容不得沙子，以“養病”的借口將宋謙送來了江南，任由其自生自滅。
所以這么大的地方，只有宋謙一個主子。丫鬟們都心疼道：「公子打小就過得凄苦，
如今不過十五歲，就要承受這些。」我問：「他有喜歡做的事情嗎？」丫鬟們說：「下棋。」
6江南民風開放，女子也可入私塾。白日我在私塾上課，夜晚路過呈軒閣，
總能透過燈光瞧見宋謙下棋的影子。月上柳梢頭，我找到總管?！改阆雽W棋？」我點頭。
總管是宰相派來照料宋謙的，為人仁善和藹，常收容無家可歸的孩子，
我是他帶進府的第二個。第一個孩子已科考入仕。偌大的的府邸，總管事務繁多，并不得閑。
我在總管院落門前等候，一只雪白的兔子沖到我腳邊。我抱起它，小心翼翼地摸摸耳朵。
「小兔子，你迷路了嗎？你跟我一樣也沒有家嗎？」我從廚房拿出一根胡蘿卜喂著它。
天很黑，看不清物，但我感覺有道視線在黑暗中默默打量著我。陰惻惻的，我通體發涼，
加快了腳步。夜晚，我纏著總管教我下棋?？偣軈s困意連天，打著哈欠：「闌意小姐，
你還是去問問別人吧。我這把身子骨，實在受不住?！埂肝覇栠^他們了，他們都不會?！?/p>
我可憐巴巴地望著他。來府里的這些日子，我吃飽穿暖，臉上養了不少肉，
模樣也比之前可人了些。眼看總管要被我說服。身后忽然傳來了腳步聲，腳步順著石板，
穿過長廊，停在我身后。我怔了下轉過身，看見宋謙在離我一步之遙的地方站著。
他應該根本沒睡，潔白到沒有一絲褶皺的外裳，只要額間的碎發落下些許，
顯出幾分慵懶又私人的模樣。清冷的聲音在我耳邊響起：「我教你。」
總管的瞌睡都被驚醒了，結結巴巴道：「公、公子?！?跟著宋謙來到呈軒閣，
直到在棋盤下坐下的那一刻，我都有些懵。「這是執棋的正確姿勢，食指在下，中指在上?！?/p>
宋謙的聲音仿佛被隔了層紗，直到他微涼的手覆上我的，我才驚醒過來。我抬頭，不知何時，
少年已經來到了我身旁。少年的臉龐近在眼前，神色波瀾不驚。我的心卻動了下?！笗藛?？
」我點頭：「會、會了?！刮揖o張地抱緊了懷中的兔子?；蚴遣煊X到我的不安。他坐了回去。
「它叫小九。」宋謙聲線清潤，在靜夜中聽來如空谷幽澗?！高@是你養的兔子？」少年點頭。
兔子毛發雪白，被養得很好，足見主人之用心?！负芸蓯?。」我笑著說，宋謙愣了下，
也回應我一個微笑。陌上人如玉，公子世無雙。我沉迷在宋謙的溫柔中，
卻忽略了他眼底的陰鷙。8自那之后，我總是去呈軒閣學棋。一來二去，
也漸漸摸清了些宋謙的脾性。他似乎真的不喜歡笑。日日都對著棋盤，
似乎這世間沒有任何值得他側目的事。但丫鬟們說，自從我來了，他側目的事，多了一件，
那就是教我下棋。宋謙右手帶著串佛珠，是平陽公主的遺物，他從不離手。他懷里抱著小九，
溫柔地撫摸，面若冠玉，像極了小活菩薩。赤色的佛珠與小九純白的毛色形成對比，很漂亮。
「喜歡？」宋謙的聲音打斷了我的思緒，原來我方才盯著那串佛珠許久。我連忙搖頭。
卻感覺手腕上一陣冰涼的觸感?！杆湍懔恕！刮胰砸芙^，宋謙卻轉身離開了。
我天真地以為，或許我在宋謙的眼里，真的是不同的。可直到京城里來了封信，
宋謙拿到信的時候，我看到他笑了。我好奇地問總管是誰的來信。
總管說：「是夕月小姐來信了！」那時，所有的人都很高興。我走出呈軒閣。
一群丫鬟們在討論：「其實仔細看看，闌意小姐和夕月小姐倒是有三分相似，
難怪公子愿意教她下棋?！柜υ拢分?，宋謙的青梅竹馬。9從私塾回來，
呈軒閣里的氛圍十分低沉。照顧我的丫鬟叫惜兒，她說：「公子的兔子被馬車撞死了，
公子很傷心?！谷胍?，我趁著夜色悄悄溜進呈軒閣。宋謙第一次沒坐在棋盤前。
「小九陪了我很久，它很乖，很聽話……」清冷如宋謙，竟也會為兔子的離去黯然神傷。
我心里一緊，脫口道:「我也可以陪你很久……」宋謙看向我，良久，抓住我的手，
將我拉近，像個無助的孩子，輕聲嘆息?！改悄阋阄乙惠呑印！埂感【??！?/p>
我并沒有糾正他，或許這樣，可以撫慰他心中的悲傷。第二日回府，宋謙喚我去呈軒閣用膳。
宋謙為我夾了塊肉。那盤菜色澤誘人、香味撲鼻，我好奇:「這是什么肉？」「兔肉?！?/p>
宋謙神色晦暗，看不出悲喜。10十歲到十五，在宋家和總管的幫助下，我讀了許多書。
我的同窗大多為男子，只有我和越茉是女子。越茉出身貧窮，但努力刻苦。淵朝新立，
肅清國氣，急需用人，皇帝下令允許女子參加科考。不過至今未有女官。出書院時，
天色已經暗淡了下來。書院門口停了不少馬車。同窗陸周追了上來:「闌意，你家住何處，
要不要我送你一程？」我正想搖頭拒絕，聽到一道熟悉的聲音:「闌意小姐。」
街道對面停了一輛馬車，總管站在那邊望著我。我心下一頓。宋謙不會也來了吧？「陸公子，
我先走了?！龟懼茔对谠?「好、好」掀開簾子，宋謙慵懶地坐著，他招了招手。
我坐近了些。他慢條斯理從馬車上的小桌子上拿起糕點，送到我嘴邊。我抿唇無聲拒絕。
自從吃了兔肉后，我發現了宋謙的另一面。在外人面前，他是京都來的貴公子，清風朗月，
端莊自持。但在府中，他是一切的掌控者，他不允許任何一切脫離他設定好的軌道，包括我。
宋謙面上風輕云淡，卻語氣沉沉:「小九?！刮覠o奈咬了口糕點。
宋謙眼底的霧這才褪去:「真乖。」他從未在我面前掩飾過他的另一面，更確切地說，
他向我展示內心黑暗，然后默默觀察我，試談我的底線。「書院好玩嗎？」
宋謙指骨有節奏地敲打著桌案，悄悄湊近些，清冷的竹香撲面而來。我搖頭，
書院不是玩耍的地方?！戈懼芎每催€是我好看？」我驚愕抬頭，對上宋謙波瀾不驚的雙眼。
宋謙的調查意料之中，只不過讓我意外的是他竟會對自己的皮相產生質疑。「你最好看?！?/p>
我拿出手帕為他擦拭剛才拿糕點的指尖。宋謙瞧見手帕上我繡的竹子，
指腹輕輕摸索著上邊的紋路。他笑了:「那小九以后只看我一個好不好?！?/p>
11今日的膳食有些特殊，宋謙為我端來一碗面。「嘗嘗，我做的?！顾沃t不常做面，
面有些咸。但我還是吃完了，笑著說:「好吃。」「小九沒騙我吧？」宋謙湊得很近，
我聞到了他身上的竹香。似有若無，揮之不去。他身姿頎長，高我一個頭，低頭看我。
嗓音溫吞，呼吸打在我頭頂。我正想反駁，他一伸手，我的頭發散了下來。我下意識挪動，
被他一手摁住?！竸e動」我只能乖乖坐著。他的手指輕柔地盤弄著我的頭發，
撫摸、纏繞、最后盤起，冰涼的指腹不經意間劃過我的后頸，我打了個寒顫。宋謙退遠了些，
上下打量了下我。「真好看。」「生辰快樂，小九?！勾巴鉄熁ńk爛，原來，
今日是我的及笄之日。12回到房中，我才看清，盤著頭發的是一根玉鑲嵌的簪子。我戴著，
道有幾分淑女的風姿。難怪宋謙說好看。覃小姐是大家閨秀，宋謙當是喜歡這樣的。
簪子好看。但不久便被我收到了盒子里。秋闈將至，書院開展了最后一次詩會。
走出書院的時候，天已經黑了下來。墻角處依舊停著那輛熟悉的馬車。
不過馬車旁圍了幾個女子?？偣茉谂赃呑钃?，卻抵不住她們的熱情。宋謙長得好，
在這江南水鄉的環境下，旁人見了，只覺得他溫潤如玉、清風朗月。但和他走近些，
便能知曉他骨子里的壞。車窗的一角掀了起來，月色下，他唇角微揚，淡漠著看著天。
「小九?！骨謇涞纳ひ粼谏砗箜懫?。他抬手：「過來?！鼓侨号禹樦沃t的目光看了過來。
旁邊的女子悄悄議論：「她是誰?。俊乖鹿庀?，他面如冠玉，唇角微勾：「今日怎么這般晚？
」「有事耽擱了?！箍偣芤舶褔谝慌缘呐域屩鹱?。馬車上，宋謙喝著茶，上下打量著我。
「小九今日情緒不高？」宋謙忽然開口。我搖頭：「沒有?！顾沃t笑了笑：「小九長大了，
有自己的想法了?！顾@話，分明是把自己代入了長輩的角色。我理直氣壯地回：「宋謙，
我及笄了?！顾詣e再把我當小孩子了?！笩o論多大，小九還是小九?！顾沃t并不接招。
他總是平靜地坐在那方，然后靜靜看我。而我面對這副好皮囊，生不出半分不滿。我低下頭，
有些困倦。今日天色著實很晚了，月色入戶，我已經困得闔上了眼。
「聽說你們今日開了詩會？表現如何？」「嗯。」我迷迷糊糊，只聽到了前半句?！冈S闌意。
」茶盞放在桌案上，在靜默的馬車上，聲音回蕩在空氣中。我的困意被他這一聲給呵走了，
我一下子清醒了。宋謙從來不叫我名字，除非他特別生氣。宋謙沉默了一會，
然后幽幽開口：「和陸周一組？」「......」見我沒回答，宋謙明白了。
陸周出生豪紳世家，聰慧活潑，精于詩詞。我與他組隊，相互配合，勢如破竹。
「和夫子還有其他同窗一起。」我抬頭看，宋謙舒著眉，十分淡漠?！感【?，離他遠點?！?/p>
13秋闈當日。我束上發帶，去了考場。馬車停下考場外，總管絮絮叨叨：「闌意小姐，
您放心去考，其他一切阻礙公子都安排好了?！刮覀阮^，看向宋謙，他坐得沉穩，喝著茶。
新朝初立，女子雖被允許科考，但仍有不小阻力。我點頭，轉身走了。秋闈三場，
宋謙都等在外邊。我勸他回去，他總笑盈盈拒絕。最后一場，我出來時，只見到了總管。
他揚著微笑。見我有意無意地望著車里面。他會意：「闌意小姐，公子去了醉仙樓。
公子吩咐，您出來了，直接去醉仙樓?！乖杰韵蛭易邅?，鄭重道：「許闌意，
我希望在榜單上看見你的名字。」書院里，我與越茉交集不多。
或許出于同為女子的惺惺相惜。我回以微笑?！赶Ｍ材芸匆娔愕拿??！棺硐蓸莾龋?/p>
桌上都是我愛吃的菜。宋謙端坐在對面，朝我招招手。我正打算走過去。突然，
一支冷箭帶著寒涼之意射向宋謙。一個粉色身影越過我擋在了宋謙的身前。
紅潤的臉因為疼痛變得煞白。嘴角卻還勾著甜蜜的微笑。我還未反應過來，
宋謙已經抱著人離開。「找大夫?！孤曇舯浯坦?。總管立馬跟上：「是，公子。」
我回頭看著他們的背影。莫名有些酸澀。心中默念。覃夕月。14宋謙被行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