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節 白帝彩云(818年·夔州)
元和十三年春,一葉輕舟逆流而上,駛入夔門。
白居易站在船頭,望著兩岸如削的峭壁,心中澎湃如腳下江水。自江州轉任忠州刺史,他特意繞道夔州,只為早日見到劉禹錫。算來,自長安灞橋一別,已近三年未見。
"前面就是白帝城了!"船夫指著云霧中若隱若現的城郭。
白居易整了整衣冠。他聽說劉禹錫到任夔州后,常去白帝城尋訪古跡,說不定今日就能相遇。
船剛靠岸,白居易就聽到一陣熟悉的吟誦聲從山上傳來:
"白帝城頭春草生,白鹽山下蜀江清。
南人上來歌一曲,北人陌上動鄉情。"
這聲音!白居易心頭一熱,顧不上舟車勞頓,三步并作兩步向山上奔去。轉過一道山崖,他猛然停住——前方石亭中,一個熟悉的身影正背對他而立,青衫隨風飄動,不是劉禹錫是誰?
"夢得!"白居易聲音顫抖。
那人身形一震,緩緩轉身。四目相對的剎那,劉禹錫手中的竹簡啪嗒落地。
"樂天?!"
兩人奔向對方,在滿山杜鵑花中緊緊相擁。白居易感覺到劉禹錫的肩膀比從前更加瘦削,而劉禹錫則發現白居易的兩鬢已染上霜色。
"你老了。"劉禹錫紅著眼圈笑道。
"你也是。"白居易抹去眼角淚花,"夔州水土不服?"
"比連州強多了!"劉禹錫拉起他的手,"走,帶你看看我的地盤!"
兩人并肩登上白帝城最高處。放眼望去,長江如一條巨龍穿行于群山之間,朝陽為云海鍍上金邊,壯麗不可方物。
"難怪李白能寫出'朝辭白帝彩云間'!"白居易感嘆。
劉禹錫突然拍掌:"對了!我正收集當地民歌,樂天既來,何不與我共創新詞?"
"正合我意!"白居易眼睛一亮,"我在江州就常琢磨你的《竹枝詞》,略有心得。"
劉禹錫當即吟道:"東邊日出西邊雨..."
白居易不假思索接上:"道是無晴卻有晴!"
兩人相視大笑,驚起一群山鳥。三載分離的隔閡,在這一刻煙消云散。
第二屆 瞿塘棹歌(818年·瞿塘峽)
三日后,劉禹錫雇了一條漁船,邀白居易同游瞿塘峽。
清晨的江面霧氣氤氳,老漁夫一邊搖櫓,一邊哼著當地小調。劉禹錫側耳傾聽,不時在竹簡上記錄幾句。
"這是《棹歌》,"他興奮地向白居易解釋,"漁人勞作時所唱,詞句簡單卻意境深遠。"
白居易接過竹簡,試著按韻律吟誦:
"濯錦江邊兩岸花,春風吹浪正淘沙。
女郎剪下鴛鴦錦,將向中流匹晚霞。"
"妙哉!"劉禹錫擊節贊嘆,"樂天果然一點就通!"
船行至滟滪堆,湍急的水流使小船劇烈顛簸。老漁夫緊張地操控著船舵,而劉禹錫卻站起身來,迎著江風高聲吟唱:
"瞿塘嘈嘈十二灘,此中道路古來難。
長恨人心不如水,等閑平地起波瀾!"
聲如洪鐘,在山谷間回蕩。白居易被這豪情感染,也站起來和道:
"巫峽蒼蒼煙雨時,清猿啼在最高枝。
個里愁人腸自斷,由來不是此聲悲!"
一唱一和間,兩人仿佛回到青春年少時,在長安酒肆指點江山、激揚文字的歲月。
老漁夫聽得呆了,半晌才道:"兩位老爺莫非是神仙下凡?小老兒在江上漂了四十年,從未聽過這般好詞!"
劉禹錫大笑:"老丈,我們不是神仙,只是愛詩之人。你這《棹歌》才是真神仙語!"
正說笑間,天空突然飄起細雨。江面上泛起無數漣漪,遠山籠罩在煙雨之中,宛如水墨畫卷。
"此情此景,不可無詩。"白居易提議,"不如我們聯句如何?"
劉禹錫欣然應允。沉思片刻,他起首道:
"瞿塘峽口冷煙低,"
白居易望著雨中若隱若現的白帝城,接道:
"白帝城頭月向西。"
劉禹錫瞥見岸邊一個樵夫冒雨砍柴,靈感頓生:
"唱到竹枝聲咽處,"
白居易看到幾只寒猿在懸崖上哀鳴,脫口而出:
"寒猿晴鳥一時啼。"
聯句完成,兩人相視一笑,默契盡在不言中。老漁夫雖不懂詩,卻也感受到其中意境,嘆道:"兩位老爺作的詩,就像這江水一樣自然流出來似的。"
當晚,劉禹錫在刺史府設宴款待白居易。席間,他拿出新編的《竹枝詞》二卷:"樂天請看,這是我到夔州后收集整理的。"
白居易仔細翻閱,發現其中不僅有原汁原味的民歌,還有劉禹錫的再創作。那些詩句既保留了民歌的清新直白,又融入了文人詩的精致典雅。
"夢得,你開創了一種新詩風!"白居易由衷贊嘆,"假以時日,《竹枝詞》必能自成一家。"
"非我一人之功。"劉禹錫為白居易斟滿酒杯,"若無你在江州的《琵琶行》啟發,我也想不到將民歌與文人詩如此結合。"
酒至半酣,劉禹錫突然拍案:"有了!不如我們合著一部《巴蜀竹枝集》,你寫忠州風物,我錄夔州民謠,如何?"
"妙極!"白居易舉杯相碰,"為《巴蜀竹枝集》干杯!"
第三節 裴度來書(818年·夔州)
仲夏的一日,白居易正在忠州官署處理公務,忽見劉禹錫風塵仆仆地闖進來,手里揮舞著一封信札。
"樂天!大喜!裴度拜相了!"
白居易連忙接過信札。這是元稹從長安寄來的密信,詳細記述了裴度如何平定淮西叛亂,如何被憲宗任命為宰相,以及如何準備大舉削藩、革新朝政。
"果然是天大的好消息!"白居易讀完后也激動不已,"裴公素來正直,必能肅清朝綱。"
劉禹錫在廳中來回踱步,眼中閃爍著久違的光芒:"樂天,我們的機會來了!我這就寫《上裴相公書》,陳述改革方略!"
"夢得且慢。"白居易拉住他,"裴公雖為相,但朝中宦官勢力根深蒂固,不可操之過急..."
"又是這套說辭!"劉禹錫甩開他的手,"樂天怎么還是如此畏首畏尾?如今天賜良機,正該大刀闊斧,一舉清除閹黨!"
見劉禹錫如此激動,白居易不再多言,只是默默為他斟了杯茶。
當晚,劉禹錫在燈下奮筆疾書,寫就《上裴相公書》,洋洋數千言,從削藩到選官,從整頓財政到抑制宦官,提出一整套激進改革方案。寫完后,他興沖沖地拿給白居易過目。
"如何?"劉禹錫眼中滿是期待。
白居易仔細讀完,沉吟道:"方略甚好,但...是否過于急切?比如這里'盡逐宦官,永不錄用',恐怕..."
"樂天!"劉禹錫打斷他,"你忘了王叔文是怎么失敗的?就是因為我們當初不夠堅決!"
兩人爭論到深夜,誰也說服不了誰。最后,劉禹錫收起書稿,嘆道:"罷了,人各有志。我會在信中注明這是我個人見解。"
白居易握住他的手:"夢得,我并非反對改革,只是主張循序漸進。無論如何,你我永遠是好兄弟。"
劉禹錫沉默片刻,突然笑了:"記得我們在衡陽的爭論嗎?那時也是各執己見,卻不妨礙我們共飲。"
"正是!"白居易也笑了,"不如去臨江亭喝個痛快?"
月光下,兩人在臨江亭對酌,時而爭論,時而大笑。江風拂過,帶走所有不快,只留下真摯的情誼。
第四屆 煮鹽婦淚(818年·奉節)
秋八月,劉禹錫邀白居易同游奉節鹽場。
"樂天,這里的鹽工生活,你該親眼看看。"劉禹錫神情凝重。
兩人換上便服,混入鹽工隊伍。烈日下,鹽工們赤膊勞作,皮膚被曬得黝黑發亮。婦女們則在一旁支起大鍋,將鹵水熬煮成鹽。
一位老鹽工告訴他們,鹽工世代為"鹽籍",不得改業。官府收購價極低,卻要繳納重稅,許多人勞作一生仍負債累累。
"老丈,這一鍋鹽能賣多少錢?"白居易問。
老鹽工伸出三根手指:"三十文。除去柴火、鐵鍋損耗,剩不下十文。"
劉禹錫悄悄告訴白居易:"官府轉手就賣三百文。"
正說著,一個瘦骨嶙峋的婦人背著嬰兒來送飯。嬰兒啼哭不止,婦人卻不敢停下勞作,只能一邊攪動鹵水,一邊用臟手抹淚。
"那孩子病了。"老鹽工嘆息,"沒錢請郎中,只能硬撐。"
白居易和劉禹錫對視一眼,同時摸出錢袋,悄悄塞給老鹽工。
回程路上,兩人沉默良久。夕陽西下,將鹽工們佝僂的身影拉得很長很長。
"樂天,我有個想法。"劉禹錫突然說,"我們各寫一首詩,記錄今日所見,如何?"
"正有此意。"白居易點頭。
當晚,劉禹錫寫下《浪淘沙》:
日照澄洲江霧開,淘金女伴滿江隈。
美人首飾侯王印,盡是沙中浪底來。
詩中以淘金女喻鹽工,指出權貴們的奢靡生活都建立在百姓血汗之上。
白居易則創作了《鹽商婦》:
鹽商婦,多金帛,不事田農與蠶績。
南北東西不失家,風水為鄉船作宅。
本是揚州小家女,嫁得西江大商客。
綠鬟富去金釵多,皓腕肥來銀釧窄。
......
詩中通過鹽商婦的奢靡生活與鹽工的艱辛形成鮮明對比,直指鹽政弊端。
詩成后,兩人交換閱讀。劉禹錫拍案叫絕:"樂天此詩,如匕首投槍,直刺時弊!"
"夢得的《浪淘沙》更勝一籌,含蓄而深刻。"白居易由衷贊嘆。
"不如我們將這兩首詩也收入《巴蜀竹枝集》?"劉禹錫提議。
"不妥。"白居易搖頭,"《竹枝》清新婉轉,這兩首太過沉重。不如另編一集,專錄諷喻之作?"
劉禹錫欣然同意。夜深了,兩人在燈下繼續推敲詩句,窗外的長江水聲,仿佛在為他們的詩篇伴奏。
第五屆 生死之交(819年·忠州)
元和十四年冬,白居易在忠州突發瘧疾,高燒不退。
劉禹錫聞訊,連夜乘船趕到忠州。當他沖進臥室時,只見白居易面色慘白,雙頰凹陷,已不省人事。
"怎么病成這樣?"劉禹錫質問瑟瑟發抖的仆人。
"老爺前日去江邊視察,淋了雨..."老仆哭道,"郎中開了藥,可吃下去就吐..."
劉禹錫摸了摸白居易滾燙的額頭,當即下令:"準備熱水!再去藥鋪買青蒿、黃芩、知母..."
他親自為白居易擦身降溫,又冒雨上山采摘草藥。山路濕滑,他幾次跌倒,膝蓋磕得鮮血淋漓也顧不上包扎。
連續七天七夜,劉禹錫幾乎沒合眼。他翻閱醫書,調整藥方,甚至試嘗草藥。直到第八天清晨,白居易的高燒終于退了。
"夢得..."白居易虛弱地睜開眼,看見劉禹錫趴在床邊睡著了,手里還攥著一塊濕布。他這才注意到好友眼下的青黑和手上的傷痕,不禁熱淚盈眶。
劉禹錫被啜泣聲驚醒,見白居易醒了,喜極而泣:"樂天!你可算回來了!"
"辛苦你了..."白居易哽咽道。
"胡說!當年在連州我病重,你不也千里送藥?"劉禹錫抹去眼淚,"再說,你若有個三長兩短,誰來和我編《竹枝集》?"
兩人相視一笑,多年的情誼盡在不言中。
春暖花開時,白居易痊愈了。為慶祝重生,他與劉禹錫在長江邊設壇焚香,正式結為異姓兄弟。
"皇天在上,江水為證,"劉禹錫舉杯盟誓,"我劉禹錫與白居易,愿結為生死之交,福禍與共,詩心相??!"
"生不同時死同穴,"白居易接誓,"詩稿相托,永志不忘!"
兩人將各自詩稿的副本交換保存,約定無論誰先離世,另一人需為對方整理文集,傳之后世。
夕陽西下,長江水泛著金光,流向遠方。兩位詩人并肩而立,身影被拉得很長很長,仿佛要一直延伸到歷史的盡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