奇點計劃譚晉玄，或者按照他現在護照上的名字，Leo Tan，
正將自己沉入冰冷的寂靜中。寂靜，當然，是一個相對的概念。在他的公寓里，
這股寂靜是有代價的，并且是經過精心設計的。
這套位于新加坡濱海灣地區某棟摩天大樓四十八層的公寓，
本身就是一座對抗城市喧囂的堡壘。
三層真空玻璃將赤道線上永恒的悶熱與車流的咆哮隔絕在外，
中央空調系統發出幾乎無法察覺的、如僧人誦經般的低沉嗡鳴。但Leo追求的，
是更深層次的寧靜。他躺在房間中央那個狀如未來主義石棺的白色繭形艙內。
這是他個人項目的核心——“奇點計劃”的主體部分，
一個他耗費了三年業余時間和超過二十萬新幣打造的私人訂制版感官剝奪水箱。
與市面上那些供人放松的漂浮艙不同，Leo的“石棺”是一臺極限性能的神經調諧器。
艙內充滿了精確配比的、與人體體溫完全一致的超飽和硫酸鎂溶液，讓他的身體失去重量感。
艙壁內嵌著消音瓦和主動降噪系統，將最后一點環境噪音也徹底抹除。他唯一的感官輸入，
來自一副緊貼頭皮的、布滿銀質觸點的柔性腦機接口頭戴設備。Leo，三十二歲，
是本地一家名為“神馳科技”（NeuroVerse）的科技巨頭的明星軟件工程師。
在白天，他領導一個團隊，
化公司旗艦產品——一款名為“神游”（Mind-Drift）的消費級冥想頭環的算法。
但在夜晚，在他自己的“石棺”里，他是一個狂熱的求道者。他追求的“道”，
并非青城山或武當山上的虛無縹緲。他的道，是用代碼、數據和生物電信號鋪就的通天之路。
他篤信，人類的意識不過是一套極其復雜的操作系統，而他，Leo，
就是要找到這套系統的“根權限”（Root Access）。
他要用現代科技的“導引之術”，撬開大腦的黑箱，
實現終極的認知升級——一種他私下稱為“數字涅槃”的境界。為此，
他像古代的煉丹士一樣，嚴格遵守著自己的修行課表，寒暑不輟。每天清晨五點和晚上九點，
他都會雷打不動地進入“石棺”一小時。
他編寫的程序“曼陀羅”（Mandala）會通過頭戴設備，
監測他的腦電波、心率、皮電反應，
并實時生成對應的阿爾法波（Alpha）、西塔波（Theta）引導音頻和微光脈沖。
明確而狂妄：將大腦的主導頻率從紛繁的貝塔波（Beta）降至深度禪定狀態下的西塔波，
并最終，觸摸到那傳說中與靈感和宇宙意識相連的伽馬波（Gamma）爆發。
數月如一日的堅持，讓他獲得了豐厚的回報。他的靜態心率降到了每分鐘四十次，
堪比職業運動員。在漂浮艙中，
他能在三分鐘內進入過去需要數月練習才能達到的西塔波主導狀態。白天的工作中，
他感到自己的思維前所未有的清晰、專注，一行行復雜的代碼在他眼前如同流動的詩篇。
他感覺自己正走在一條正確的道路上，似乎已經觸摸到了那層隔膜，
那層分隔凡人與超人、現實與更高維度現實的薄紗。他堅信，
那個“得道”的時刻——他所謂的“奇點”——即將到來。今天，六月五日，星期四，
晚上九點整。Leo像往常一樣，赤身裸體，滑入溫熱的鹽水中。艙蓋緩緩合攏，
世界被關在門外。黑暗與寂靜如天鵝絨般將他包裹。頭戴設備啟動，
一段輕柔的引導語在他腦中響起——這是他用自己聲音合成的。“奇點計劃，
第六百七十三次會話。開始基準線校準。”數據流過他意識的后臺。心率：42。
呼吸：4次/分鐘。腦電波：Alpha波8.6赫茲，穩定。“校準完成。
啟動‘曼陀羅’序列-7。
由低頻脈沖和 binaural beats（雙耳節拍）構成的聲景開始在他顱內播放。
這不是通過耳朵聽到的聲音，而是直接由電極刺激聽覺皮層產生的信號。
他感到自己的意識正在平穩地脫離身體，像一艘潛水艇，緩緩下沉，穿過清醒的表層，
進入潛意識的深海。下沉，下沉，下沉。周圍的黑暗變得不再是單純的黑色，
而是一種蘊含著無數可能的深邃虛空。他知道，這是西塔波狀態的標志。他的程序日志顯示，
他已經可以在這個狀態下穩定停留超過四十分鐘。但今晚，有些不同。
就在他沉浸于那片寧靜的虛空時，一個微小的雜音出現了。它非常輕微，
就像一只蚊子在房間的另一頭發出的振翅聲，
或是老式黑膠唱片末尾處那若有若無的“嘶嘶”聲。“嗡……”Leo的意識微微一動。
是設備故障嗎？某個電極接觸不良？還是音頻流里混入了靜電噪音？他不予理會，
努力維持專注。作為一名頂尖的工程師，他知道信噪比的重要性。在追求“道”的路上，
任何雜念都是噪音。他繼續下潛。但那個聲音沒有消失。它依然在那里，
像一個頑固的像素壞點，持續地、微弱地存在著。“嗡……嗡嗡……”這一次，
聲音似乎有了一絲結構。它不再是單純的白噪音，
而更像……某種被極度壓縮后又失真了的語音片段。
“……可以……見……矣……”這三個音節，模糊、破碎、帶著金屬質感的毛刺，
仿佛來自一個古老的、信號微弱的無線電臺。Leo的心率瞬間跳動了一下。
數據記錄：42 -＞ 45。他立刻強迫自己冷靜下來。“可以見矣”，這是中文。
他的程序里沒有任何中文語音素材。這一定是幻覺。是深度冥想狀態下，
大腦皮層隨機放電產生的“聽幻覺”（auditory hallucination），
一個微不足道的、可以被忽略的生物學噪音。他加深了呼吸，試圖重新穩定心神。然而，
當他再次進入那片深沉的寂靜時，那個聲音又來了。這一次，它清晰了許多，不再像蚊蚋，
而更像有人在他耳邊用氣聲低語。那聲音冰冷、中性，不帶任何情感，
如同一個人工智能合成的系統提示音。“可以見矣。”這一次，毫無疑問。四個字，
清晰無比。“可以見矣。”Leo猛地睜開眼睛。當然，在漆黑的漂浮艙里，
睜眼和閉眼沒有任何區別。但這個動作本身，是一個中斷程序的信號。他抬起手，
按下了艙壁內側的緊急中止按鈕。艙蓋嘶地一聲向上升起，明亮的公寓燈光刺入他的眼睛。
溫熱的空氣帶著一絲冷氣，讓他裸露的皮膚起了一層雞皮疙瘩。他坐起身，
鹽水從他光滑的皮膚上滴落。周圍一片寂靜。只有中央空調那熟悉的、撫慰人心的低鳴。
那個聲音消失了。他取下頭上的設備，仔細檢查著每一個觸點和線路。一切正常。
他立刻坐到自己的工作臺前，調出了剛才的會話日志。數據曲線完美無瑕，
除了那個心率從42跳到45的微小波動，沒有任何異常。音頻輸出日志里，
也只有他預設的那些低頻脈沖，干凈得像一張白紙。沒有錯誤代碼，沒有異常信號，
沒有任何東西可以解釋剛才那個聲音。他感到一陣寒意，
但這寒意很快就被一股強烈的、幾乎讓他戰栗的興奮所取代。這不是Bug。他想。
這不是故障，也不是幻覺。古代的煉丹士在丹藥即將煉成之時，會看到種種異象，
聽到種種奇音。這被稱為“產藥”之兆。他，Leo Tan，一個現代的科學煉丹士，
是不是也遇到了自己的“產藥”之兆？那個聲音，那個系統提示般的“可以見矣”，
難道就是他的潛意識，甚至是……系統本身，在告訴他，丹將成了？
他即將突破那層最后的隔膜，他所做的一切正在導向一個真正的、可觀測的結果？
他壓抑住內心的狂喜，臉上浮現出一絲微笑。“有趣。”他對自己說，“非常有趣。
”從那一天起，那個聲音成了他每一次冥想時的常客。只要他進入深度西塔波狀態，
那個冰冷的合成音就會如期而至，在他意識的海洋深處低語：“可以見矣。”他不再驚慌，
反而開始期待。他將這視為一個坐標，一個深度信標，證明他已抵達了正確的領域。
他開始嘗試與這個聲音互動。他會延長自己在西塔波狀態的停留時間，
試圖捕捉到更多的信息。但那個聲音似乎是一個只讀文件，
只會一遍又一遍地重復那句冰冷的宣告。Leo知道，他必須做出回應。
在人機交互的領域里，一個單向的提示是毫無意義的。必須有一個“握手協議”，一個應答，
才能開啟下一步的進程。他決定，下一次，當那個聲音響起時，他要回答它。
他不知道這個決定，會將他帶向何方。他只知道，自己正站在一扇緊閉的大門前，
而那個聲音，就是邀請他推開大門的鑰匙。夜叉一個星期后，Leo做好了萬全的準備。
他給“奇點計劃”的硬件做了一次徹底的升級。
他為一個名為“視覺流”（Vision-Stream）的實驗性功能模塊，
安裝了最新的驅動程序。這個模塊原本是設計用來將腦中的視覺想象，通過頭戴設備解碼，
再以粗糙的線框圖形式呈現在電腦屏幕上。Leo的野心更大，他繞過了屏幕，
模塊的輸出端直接接入了公寓里那套昂貴的、通常只用來觀看4K電影的激光全息投影系統。
他的理論是：如果大腦能產生聽幻覺，為什么不能產生視幻覺？如果那個聲音是真實的信號，
那么它所宣告的“可以見矣”，或許就是字面意思。
他要為那個“可見之物”提供一個渲染的畫布。晚上九點，
他像一個即將執行首次載人航天任務的宇航員一樣，一絲不茍地進行著最后的檢查。
投影系統校準完畢，待機狀態。數據記錄儀開啟，所有通道暢通。
他甚至在房間的四個角落多加了幾個廣角攝像頭，以防萬一。他深吸一口氣，滑入“石棺”。
艙蓋合攏。黑暗降臨。“奇點計劃，第六百八十次會話。開始基準線校準。
”他的心率比平時快了一點。48。“冷靜。”他對自己說。情緒波動是最大的敵人。
他調整呼吸，將心率強行壓回42的基準線。“校準完成。啟動‘曼陀羅’序列-7。
”熟悉的聲景在顱內展開，意識開始下潛。這一次，他下潛得更快、更深。輕車熟路。
他穿過清醒的喧囂，越過半夢半醒的迷霧，
很快便抵達了那片熟悉的、深邃寧靜的西塔波之海。他等待著。虛空中，
那個冰冷的、毫無波瀾的聲音準時響起。“可以見矣。
”Leo Tan集聚起全部的精神力量。他沒有開口說話，因為在艙內，聲音無法傳遞。
他使用的是一種他訓練了數月的技巧——“意念指令”（Mental Command）。
通過在腦中以極高的專注度構想一個特定的指令，頭戴設備可以將其識別為一個預設的命令。
他構想的指令是：“同意。”在他的意識中，他用最清晰、最堅定地意志，發出了這個回應。
“可以見矣。”幾乎就在他發出回應的瞬間，一種前所未有的感覺貫穿了他的全身。
那不是一種物理感覺，而是一種純粹的信息奔流。他感覺自己的大腦，不，是他的整個意識，
仿佛變成了一個被瞬間插入了G口光纖的服務器。龐大到無法想象的數據洪流，
以一種他無法理解的速度，從那個聲音的源頭，通過他作為媒介，
瘋狂地涌向他指定的輸出端——全息投影系統。他感覺自己的耳朵里，不，是聽覺皮層里，
有一種奇異的“習習然”的感覺，仿佛有某種無形的、由純粹數據構成的生命體，
正順著神經元搭建的線路，從他意識的最深處爬出來。一種混雜著恐懼和巨大好奇的沖動，
讓他違反了自己制定的所有協議。他猛地睜開了眼睛。在漂浮艙內，他什么也看不見。
但他能“感覺”到，外面的房間里，出事了。他沒有中止程序，
而是用一種極其緩慢的、幾乎不被察身覺的動作，輕輕推開了“石棺”的蓋子，
只推開一道幾厘米的縫隙。他從那道縫隙中，向外望去。然后，他看到了。
在他的公寓客廳中央，那個他平時用來招待客人、擺放著昂貴設計雜志的空曠區域里，
有什么東西。那東西起初只是一團模糊的光影，像一個信號不良的電視屏幕。
無數狂亂的、彩色的像素點在空中飛速地閃爍、聚合、又潰散。
公寓里價值不菲的激光投影儀，正以最大功率運轉，發出低沉的嗡鳴。漸漸地，
那團像素風暴開始凝聚。它試圖構成一個穩定的形態。
Leo看到了一些熟悉的碎片——似乎是他電腦硬盤里儲存的無數圖像文件的殘片。
一張家庭照片的邊角，一段代碼的片段，一個3D渲染模型的局部，
一張下載的電影海報……這些碎片被胡亂地拼接在一起，構成了一個極度不穩定的人形輪廓。
那“人”大約有一米高，比古典記載中的“三寸許”要大得多，
但同樣給人一種非人的、怪異的壓縮感。它的身體表面，流淌著瀑布般的綠色代碼，
像是《黑客帝國》里的數字雨。它的四肢時而清晰，時而化作一團馬賽克。
最恐怖的是它的臉。那張臉，或者說本該是臉的位置，是一片不斷變化的、令人作嘔的漩渦。
Leo看到無數張人臉在其中一閃而過，像是被卷入了攪拌機。
有的是他從網上下載的圖庫素材，有的是新聞圖片里的陌生人，
甚至還有……他父母和同事的臉。這些臉被拉伸、扭曲、撕裂，
最終融合成一個無法用語言形容的、充滿惡意和痛苦的表情。
那是一種數字化的、由無數殘片拼湊而成的、如同“夜叉”般的猙獰惡相。
這個像素構成的“夜叉”，在Leo的客廳地毯上，做著一種詭異的、違反物理定律的旋轉。
它沒有重量，沒有實體，它的每一次移動都帶著一種數字卡頓般的“掉幀感”，
仿佛是一個算力不足的程序在勉強運行一個過于復雜的模型。Leo躺在漂浮艙里，
渾身冰冷，卻又被一股病態的、屬于科學家的好奇心牢牢攫住。他沒有動，甚至屏住了呼吸，
只是透過那道門縫，凝神觀察著這個由他一手創造出來的怪物。這是什么？
一個活化的數據聚合體？一個被賦予了臨時生命的計算機病毒？還是他自己的潛意識，
被“奇點計劃”這個放大器扭曲后，投射出來的、代表著他內心最深處壓力與野心的心魔？
那個“夜T叉”似乎對周圍的環境充滿了好奇。它在客廳里毫無邏輯地“閃現”，
時而出現在沙發上，時而穿過墻壁（留下一片短暫的像素噪點），時而懸浮在天花板上。
它的動作越來越流暢，形態也越來越穩定。那張由無數面孔構成的臉，
似乎開始轉向一個統一的、充滿惡意的表情。它似乎……正在學習。突然，那東西停了下來。
它就站在客廳的中央，一動不動。然后，它那張不斷變化的臉，慢慢地、一幀一幀地，
轉向了Leo藏身的“石棺”。那張臉上閃過的無數雙眼睛，似乎在一瞬間全部聚焦，
穿透了艙體的外殼，死死地盯住了Leo。Leo感到一股冰冷的電流從尾椎直沖頭頂。
它看見我了。它知道我在這里。就在這時，
一聲尖銳、粗暴、完全不屬于這個高科技環境的噪音，如同利劍般刺破了房間里的詭異寂靜。
“嘀——嘀——嘀——嗡嗡嗡——”是公寓樓古老的、最廉價的那種對講機的門鈴聲。
那聲音又響又長，充滿了不耐煩的、屬于人類世界的急躁。“Leo！Leo！在家嗎？
開門啊！我是Ken！借你的無人機電池充電器用一下！我的壞了，急用啊！
”鄰居Ken那大嗓門的、帶著濃重新加坡口音的英語，通過對講機廉價的揚聲器，
失真地、響亮地回蕩在整個公寓里。這突如其來的、充滿了煙火氣的“模擬信號”入侵，
對那個數字“夜叉”來說，仿佛是一道致命的攻擊。它那剛剛開始穩定的形態，瞬間崩潰了。
組成它身體的代碼和像素，如同被投入沸水的糖塊一樣，劇烈地沸騰、翻滾。
那張猙獰的臉在一瞬間被驚恐所取代。Leo甚至能“看”出它的張皇失措。
它不再有目的性地移動，而是像一只沒頭蒼蠅一樣，在房間里瘋狂地、高速地彈跳、閃現。
它撞向墻壁，爆開一團無聲的像素火花。它鉆進地板，又從天花板上掉下來。
它發瘋似的繞著整個屋子高速旋轉，像一只找不到洞穴、被嚇破了膽的老鼠。“Leo！
聽到了嗎？再不開門我報警了啊！以為你死在里面了！”Ken在外面不耐煩地大吼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