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流火,塞外的日頭毒辣辣地懸在頭頂,把家屬院的紅磚墻曬得滾燙,空氣里蒸騰著干燥的塵土和瀝青融化的焦糊味。賀蘭山在蒸騰的熱浪中顯得沉默而遙遠,山麓的沙棗樹葉蔫蔫地卷了邊,連那濃郁的甜香也被酷熱烤得稀薄了。
高考的氣氛,像一根無形的弦,在悶熱的空氣中越繃越緊。教室里風扇徒勞地嗡嗡轉著,吹出來的風都是熱的。李小滿趴在課桌上,對著剛發下來的數學模擬試卷,只覺得眼前發黑。試卷上鮮紅的“65”分像一個刺眼的烙印,燙得她心口發慌。那些復雜的函數圖像、幾何輔助線,在她腦子里攪成了一團漿糊。汗水順著鬢角往下淌,滴在試卷上,暈開一小片墨跡。她仿佛又聽到了父親那句沉甸甸的“女娃”,看到了奶奶偏心堂弟時理所當然的眼神,還有趙南星被推搡在墻上時那雙沉默而屈辱的眼睛……這些畫面和試卷上刺眼的紅叉交織在一起,讓她喘不過氣。
放學鈴一響,李小滿幾乎是逃也似的離開了教室。她沒有像往常一樣和同學結伴,而是低著頭,獨自一人沿著唐徠渠邊的林蔭路慢慢往家走。渠水在烈日下泛著刺眼的白光,岸邊高大的白楊樹葉也蔫蔫地耷拉著,蟬鳴聲嘶力竭,更添煩躁。她手里緊緊攥著那張65分的試卷,指節發白,仿佛攥著的是自己沉甸甸的未來和巨大的失望。
回到家屬院,剛進院門,一股濃郁的、混合著肉香和醬香的奇異味道撲面而來,瞬間沖淡了心頭的煩悶。不是熟悉的羊肉臊子味,這味道更深沉醇厚,帶著一絲微妙的酸辣,勾得人食欲大動。
“小滿回來啦?”王秀英系著圍裙從廚房探出頭,臉上帶著笑,“快去洗把臉,今兒有好東西!你爸托人從新城飯館弄了點羊下水,媽給你做了碗熱乎的羊雜碎!”
羊雜碎?李小滿愣了一下。這東西,她以前只在街上遠遠聞過味,父親總說“不上臺面”、“臟”,家里從來沒做過。她疑惑地走進廚房。只見灶上架著一口大砂鍋,正咕嘟咕嘟地滾著,里面是奶白濃郁的湯底,翻滾著切成小段的羊腸、羊肚、羊心、羊肺,還有切成薄片的羊頭肉。湯面上飄著一層紅亮的辣油,撒著翠綠的香菜末和蔥花,還有幾粒炸得焦香酥脆的黃豆和切碎的青蘿卜丁。那股勾魂攝魄的濃香,正是從這里散發出來的。
“媽,這是……”李小滿看著那鍋熱氣騰騰、內容豐富的羊雜碎,有些難以置信。
“快嘗嘗!”王秀英麻利地盛了一大碗,塞到李小滿手里,“你爸說,新城那邊國營飯館的老師傅做這個最拿手,湯頭是用羊骨和香料吊了半宿的!吃了補腦子!快,趁熱乎!”她又從旁邊的搪瓷盆里拿出一個烤得金黃焦脆、鼓鼓囊囊的白面饃,撕開一小半,泡進羊雜碎的湯里,“這么吃,香得很!”
李小滿捧著那碗沉甸甸、熱騰騰的羊雜碎,看著母親殷切的眼神,又看了看站在廚房門口、背著手、似乎有些不自在但眼神也落在她身上的父親,心頭那股因考試失利而淤積的冰冷和委屈,似乎被這碗濃烈滾燙的食物融化了一角。她拿起筷子,夾起一塊燉得軟糯入味的羊肚,吹了吹,小心地放進嘴里。瞬間,濃郁的肉香、臟器特有的醇厚風味、湯底的鮮美、辣油的刺激、香菜的清爽、黃豆的酥脆、蘿卜的微酸清甜……各種味道層次分明又和諧地交織在一起,形成一種難以言喻的滿足感,霸道地占據了整個口腔。再咬一口吸飽了湯汁、變得綿軟又有嚼勁的面餅……一股暖流從胃里升騰起來,直沖四肢百骸,連帶著心頭的陰霾似乎也被驅散了不少。
“咋樣?香不香?”王秀英期待地問。
李小滿用力點頭,鼻音有些重:“嗯!香!真香!”她埋頭大口吃起來,滾燙的食物熨帖著腸胃,也悄悄熨帖著她那顆因挫敗而焦躁的心。這一刻,什么數學題,什么65分,仿佛都被這碗濃烈醇厚的羊雜碎暫時隔絕在外了。父親李建國看著女兒狼吞虎咽的樣子,緊繃的臉上線條似乎也柔和了一瞬,轉身默默地去收拾飯桌了。
趙南星的日子,并沒有因為盛夏而變得溫暖。嚴打的風聲雖略有緩和,但空氣中無形的壓力仍在。舅媽馬金花的刻薄變本加厲,像這酷暑一樣令人窒息。這天中午,飯桌上依舊是一碗能照見人影的稀粥和一碟齁咸的咸菜絲。趙南星剛端起碗,表弟張小軍故技重施,“不小心”把筷子掉在他腳邊。趙南星彎腰去撿,張小軍卻猛地伸腳一絆!
“噗通!”
趙南星連人帶碗重重摔倒在地!稀粥潑了一身,粗瓷碗摔得粉碎!尖銳的碎片劃破了他的手掌和胳膊,鮮血瞬間涌了出來,混著黏糊糊的粥水,一片狼藉。
“哎喲!我的碗!”馬金花尖利的叫聲炸響,她心疼地看著地上的碎瓷片,卻看都沒看摔倒在地、手掌流血不止的趙南星,反而指著他的鼻子破口大罵,“你個喪門星!敗家玩意兒!連個碗都端不住!還糟蹋糧食!這碗是錢買的!錢!你給我賠!”
趙南星撐著地,慢慢坐起來。手掌和胳膊上被瓷片劃破的傷口火辣辣地疼,血順著指尖滴落在骯臟的地磚上。他看著舅媽那張因憤怒而扭曲的臉,看著旁邊表弟那幸災樂禍的眼神,聽著那些刻毒的咒罵,胸腔里那股壓抑了太久的寒冰,驟然凝結成尖銳的冰棱!他沒有像往常一樣沉默地收拾殘局,也沒有辯解。他只是慢慢地、慢慢地抬起自己流血的手,那雙深潭般的眼睛,第一次毫無掩飾地、冰冷地、帶著一種近乎殘酷的平靜,直視著馬金花。
馬金花被他看得心里猛地一突,那股冰冷的、毫無生氣的眼神,讓她莫名地感到一陣心悸,后面罵人的話竟噎在了喉嚨里。
趙南星依舊沒有說話。他緩緩站起身,走到廚房角落的水缸邊,舀起一瓢冰冷的井水,對著自己流血的手臂和沾滿粥漬的手掌,嘩啦一聲澆了下去!冰冷刺骨的水沖刷著傷口,帶來一陣尖銳的刺痛,也帶走了粘膩的污穢。血水混著粥水流淌下來。他面無表情,仿佛那受傷流血的手不是自己的。沖干凈后,他走到自己睡覺的雜物堆旁,從一堆破布爛棉花里,翻出那個用油紙仔細包著的小本子和那支短小的鉛筆頭。
他走到唯一那張破舊的飯桌前,當著馬金花和張小軍的面,攤開本子,拿起鉛筆。鉛筆尖在粗糙的紙頁上劃過,發出沙沙的、令人牙酸的摩擦聲。他用那支流著血的手,極其緩慢、又極其清晰地寫下: “七月二十日,午飯。碗一只(被絆倒摔碎),稀粥一碗(潑灑)。受傷:左手掌及右小臂割傷(瓷片所致)。另:張小軍故意伸腳絆倒。”
每一個字,都像用刀刻在石頭上。寫完,他抬起頭,再次看向馬金花。那眼神里沒有了往日的怯懦和隱忍,只剩下一種冰冷的、記錄事實般的平靜,和一種無聲的、令人不寒而栗的宣告。
馬金花被這突如其來的舉動和那冰冷的眼神徹底震住了!她張著嘴,卻發不出一點聲音。看著趙南星那流血的手,看著他寫在紙上的字,再看看旁邊兒子有些心虛躲閃的眼神,一股莫名的寒意順著脊梁骨爬上來。她第一次在這個沉默寡言的“拖油瓶”身上,感受到了一種讓她頭皮發麻的東西。她猛地轉過身,對著還在發愣的張小軍吼道:“看什么看!吃飯!”聲音卻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顫抖。
趙南星合上本子,小心地重新包好,放回原處。然后,他像什么都沒發生過一樣,默默地拿起墻角的掃帚和簸箕,開始清理地上的碎瓷片和污漬。動作依舊緩慢,卻帶著一種令人心悸的穩定。他手掌上的傷口還在滲血,隨著掃地的動作,在骯臟的地面上拖出幾道暗紅色的痕跡。